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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冬天雪下得也太勤。第一場下來還掃，才掃完又來了，再掃，不等掃完又“捂”一場，掃不勝掃，厭了，不管了。路難走得很，有水成窪沒水滑。向陽處雪半化不化，湯湯水水，濺濕鞋面和褲腿。背陰處不化，成了滑冰場。跌倒的人前仆後繼，不絕于途。

雪花飄飄年來到，年關說到也到了。我和内人決心背水一戰，出門購年貨。手挽手撐持着，組成一道H形門，互為拐杖，艱難前行。小心翼翼滑行到一條長長的坡路，眼瞅一個老婆婆一咕碌倒了，踢蹬着，大概雪灌了脖頸，抱了頭縮了腿，越縮越轉，像一個陀螺，老頭抱西瓜，越想起越起不來。離她不遠的人都看着，不往前湊。我在猶豫着，飛快地閃出三條理由阻止自己：不敢扶，扶不起，扶不得。我的内人掙脫了這H形架勢，扯開步往前滑，要去拉。路邊有人便叫：不要管，有人來的！話音剛落，胡同口閃出一個媳婦，倒也蠻利落，很快滑近，一把掂起，按她站定，訓起來。這老婆婆恰似做了錯事的孩子，低着頭一聲不吭。這就被路人告知，她老年癡呆，因病失聲，不會說話了，任媳婦揉搓。

一邊滑行一邊想，這24節氣歌，本是反映氣象和物候的，隻是個大緻輪廓，哪裡會那麼準确。不知怎麼回事，弄來弄去成了規範，節氣到了沒有對應情景就怪就罵，包括一個我。像薛寶钗喝的那冷香丸，要用雨水那天的雨，白露那天的露，霜降那天的霜，小雪那天的雪，恐怕到老也弄不成。然而像這年冬天，天氣跟着節氣歌的拍子一步不差走過來，也奇了怪了。立冬就立馬冷下來，算是把冬給确“立”了。小雪就下了小雪，大雪就下起大雪，一場連一場地下。這樣的無休無止，人也罵，包括一個我。内人趕緊喝止，說不要作孽呀。有人玩幽默，說是天上好收了小麥，老天爺家也趕着“辦嘴”，套磨碾。老天爺管攆驢，老天奶奶篩面，一遍二遍直到四遍篩過來，或紛紛揚揚似雪，或蓬蓬松松如鵝毛，或細細密密如粉，終于分不清是面還是雪。再後就是小寒，冷适應一下。到了大寒節氣，恰是大寒天氣，凍得搓手跺腳，吡牙咧嘴的，鼻孔裡跑火車，兩道熱氣噴多遠。總而言之，這年冬季老天照章辦事，冬雪雪冬小大寒，什麼節氣什麼天，一一對應。

早聽說汽車站路西小胡同裡幾家瓜子最好，不遠萬裡也去。滑到一家門口，進去看時，狹小的店面，居中坐一男子，過于豐滿富态，空間本不大，他往那裡一墩，就占完了地面，撐滿了空間，立刻想起八丈佛爺七丈樓，甚至壞壞地想起廟小神靈大。就這麼一位，偏偏還在不停地往嘴裡塞東西，剝吃瓜子，越胖越吃，越吃越胖。這副尊容福相不去演如來佛真可惜。右邊亭亭玉立一女性，應該是媳婦，怒目而視着。這人穩坐中軍帳，并不站立，叫我們再跺跺腳，好把那雪塵跺掉。覺得這家氣氛欠佳，想再走幾家考察一下，但内人大概是記起“質不夠笑臉湊”的前車之鑒，拍闆，不走了！隻好遵命。

有詩為證：久經市場自精明，

婦人之見讵可輕。

秀色若使真可餐，

不食煙火煮笑容。

這家的瓜子果然粒大飽滿。稱好十多斤裝包時，他端詳着袋上的字，問：“你是老師吧？”我說是的。他說你知不知道蔺同林老師。我說知道。是很好的老師。他便遇到知音一般興奮起來，說你說對了一半，那是最好的老師。我說你是蔺老師的學生嗎？他忙說不敢當不敢當，不敢說這一句，自己不争氣，沒有讀成“故事”，不配稱弟子。有一次在街上看到蔺老師騎車過來，趕緊躲進一條小胡同。那是滿天下最好的老師，不相信還會有比蔺老師好的老師。

他說，我一輩子也不忘蔺老師對我的好。我家姊妹多，窮。十冬臘月，就眼前這冰天雪地樣，我還穿露腳趾頭鞋。教室冷得要命，肚子裡又沒油水，哆嗦打戰，一片跺腳聲。老師訓話，誰再跺就去教室外邊罰站。教室再冷也比院裡強，都不敢跺了。有一天蔺老師的英語課，我在輕輕跺，他走過來，低頭看一陣，說你跟我來。帶我到他的辦公室，拿出一雙半新不舊的棉鞋，比試一下，說你穿上吧。那鞋不能穿了，扔掉吧。我站在他跟前，當時就掉了眼淚。

我做出想插話的勢樣，他擺手不給我機會。看我内人作催促狀，他竟然跳下凳子，抓瓜子給我。我謝絕了他花錢買聽衆的做法，聽下去。

他繼續說下去，連瓜子都不嗑了。

一進臘月快要考試時，那些日子總下雪，晚自習，蔺老師天天燒滿壺開水，送進教室，每個人滿滿一壺缸，倒完了再回去燒。還不許我們站起身去接，不讓占用一分鐘學習時間。他實在想叫我們都上一本二本。熱氣騰騰的開水溫暖了教室，化開了那逼人的寒氣。下了晚自習，他叫班長把我們的濕鞋都收了，送到他的辦公室。他那煤火台上擺嚴了，有的還一層摞一層，蒸籠一般。給我們烤一夜，清早穿上暖騰騰的。愛生如子，蔺老師真是這樣。不要小看高中生，他們啥都不說，他們啥都知道，都記在心裡。就是一砣鐵，一塊石頭，捂在懷裡這長時間也捂熱了。大家都在咬牙努力 ，都想成大“故事”，有一天報答老師。咱不争氣啊，最後也沒考上大學。

他說得差不多了，問我是不是要說啥。我就說，我也見過幾個學生在教委門外議論，去哪個學校複習。當時各高中争搶複讀生，蔺老師在的學校不在縣城，有的學生不想回去。但這幾個說一定回去，“光‘格着’蔺老師就一定回去。”“格着”是林州方言，不好對譯成普通話，大緻有“顧惜”“念在”一類意思。當時我很感動，心想蔺老師的感召力就這麼強，把這一幕永遠記在心裡。

這男子聽了很高興。他又說到，這些沒考上大學的同學，都覺得愧對蔺老師。我說我不同意你這觀點，你能有這一攤就不簡單，首先比我強。你叫顧客都滿意，也是對社會的貢獻，蔺老師知道了也會很高興。以後不要再躲老師了。那媳婦也拼出點笑意，他更高興了，與我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意味。

離開時天已黑透，街上更光滑難走。回放着蔺老師的事迹，和我當時面對跌倒老人時那片刻猶豫，覺得自己很不怎麼樣。人一輩子并不長，當好人也是當，當壞人也是當，為什麼不當好人？做好事也是一輩子，做壞事也是一輩子，為什麼不做好事呢？凡是像蔺老師這樣，給人以幫助的同時，自己也必得大歡喜，雖然這并不是他的出發點。而我，遇到得做的事為什麼猶豫不決呢？雖然不過舉手之勞，卻是一條線一根杠子一道嶺。人，有時不需要瞻前顧後，倒是需要頭腦一熱，不顧一切，當仁不讓，舍我其誰。需要簡單化，需要毅然決然，該出手就出手。那樣，我們這社會就能溫暖起來。

2018、12、22

【作者簡介】：郭成林，資深語文教研員。性憨直，人爽快，文筆老辣，常有佳作發表于報刊、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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