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由A24電影公司發行的《瞬息全宇宙》小火了一把，裡面的華人元素和迥異風格引來了内地影迷的一次網絡熱論，豆瓣至今7.7的高分，足以說明喜歡它的人占了上風。

在美國，華人移民家庭向來是東、西二元世界交彙的海域，是發生隔閡與對立，融合與理解的重要場所。初代美籍華人一方面要生存，需要努力學習和融入西方社會；另一方面又擺脫不了原生宗族的束縛，在西方社會裡墨守着東方禮教。這便有了《瞬息全宇宙》的劇情故事。

楊紫瓊飾演的中年華人移民伊芙琳經營多年的洗衣店出現财務問題，怯懦的丈夫欲與其離婚，正在青春叛逆期的女兒是個LGBT人士，與此同時她還要為老父親籌備大壽。壓力從各個方向撲面而來，面對一地雞毛的生活，伊芙琳站在瞬息崩壞的邊緣，她的生活随時面臨全面瓦解。

可是事情遠非生活崩潰那麼簡單，就在伊芙琳一家人去稅務局報稅時，不可思議的怪事發生了。多元宇宙開始撕裂重疊，邪惡勢力即将毀滅世界，伊芙琳有了能“提取”各個平行時空中不同“版本”的自己的技能的超能力，用以對抗邪惡力量。開了“天眼”的伊芙琳化身女俠、明星、廚師、同人、石頭……等等等身份，天馬行空的不斷切換運用各種能力，最終打敗以女兒、父親為首的反派，拯救了世界，挽回了親情，恢複了生活。

以經濟生活問題源起，以母女關系為切口展開劇情的《瞬息全宇宙》，與今年火熱的另一部反應華裔虎媽和叛逆期女兒的動畫電影《青春變形記》有着頗為類似的沖突元素——母與女。她們本就相生相克、相輔相成，在東方與西式、經驗與成長、管教與擺脫的對撞中，彼此内心中存在的能量巨獸——小熊貓，一定會相互交鋒造成兩代人的間隙，而填補縫隙的過程，她們要付出相互撕咬兩敗俱傷的代價，也會得到互相理解重回親情的結果。

《青春變形記》劇照

《青春變形記》劇照

從劇作上講，《瞬息全宇宙》打通平行時空次元壁的科幻外殼十分驚豔，但卻與多年以前李安導演的華人家庭三部曲的前兩部《推手》《喜宴》有着相同的情節元素、故事内核和核心母題：東西二元對立背景下，移民家庭幾代人之間由于傳統認知（性取向、價值觀等）和生活壓力發生改變，産生矛盾沖突，經過一系列事件，最終重新審視生活的家人們彼此釋懷、和解回歸情感本源。

《推手》海報

作為華人家庭的初代移民，楊紫瓊們有着抹不去東方觀念的上一代父母，而他們的子女——華裔二代又已經融入西方生活方式摒棄了原生傳統。受生活和經濟壓力雙重裹挾的他們，在宗族中起着承上啟下的作用，不僅夾雜在上下兩代人中間，還要在兩種文化和形态之間搖擺。李安說過，在變化得太快的社會中，孝道該何去何從。人好像隻能去接受和追趕這些變化，其實是很無奈與惆怅的。

《喜宴》海報

片中，楊紫瓊面對不同人群、場景口中頻繁轉換的中英文和語氣态度，令人十分煩躁，影片意在表現生活對她的擠壓，突顯出這類人疲于奔命的狀态。楊紫瓊上對父親隐瞞女兒同性戀的身份，下對女兒的生活不盡滿意，中對丈夫隻剩不停地唠叨和吩咐，面對顧客、報稅員……所有的一切都在疲于應付，生活似乎盡在掌控之中，又正處于失控邊緣。

人到中年，楊紫瓊們當初來美闖世界的期盼和幹勁早已磨滅，瑣碎的生活像一根根雞毛落在身上，積成泰山壓頂之勢，全面崩潰的節點（中年危機）已經到來，但即便如此也不會有人幫助他們，他們隻能依靠自己去面對殘酷的世界和現實的生活，因為誰家的生活都是一地雞毛。是跌倒在雞毛堆裡殘度餘生，還是将雞毛捋順做成撣子撣去生活的斑駁，隻能看誰能夠再一次審視此時的生活，抛開彼時的心結與周遭和解。

可以說，《瞬息全宇宙》是以母親為視角的“中年變形記”。子女長大成人，卻不随心願；夫妻感情趨于平淡，出現裂痕；上一輩人已老去，不再是家庭支點。中年的楊紫瓊們體力漸衰、雙眼漸花，生活一成不變又危機四伏，活在異國他鄉卻還要在不停地變化中奔跑，學會與生活的一地雞毛和解，學着再次出發再一次理解生活，畢竟他們生命之路還有很長一段。這似乎成了每一批普通華人移民人到中年的人生難題。

《喜宴》台詞

《喜宴》台詞

其實影片中，面對異于華人傳統婚戀觀的女兒，作為東方母親的楊紫瓊已經表現出最大程度的包容。在内心裡，楊紫瓊已經接納了女兒女同的身份，隻是顧忌老父親的感受，才選擇“錯位”介紹女兒的女友。面對曾經以強勢父權形象示人的父親，楊紫瓊亦如傳統的東方子女一樣供養着年邁的他。而面對怯懦的丈夫，楊紫瓊從未考慮過離婚或情感問題，隻是工作和時間将兩人的情感沖淡，隻剩下夫妻間一起機械慣性的應付瑣碎無趣的生活。

這或許是每一個家庭情感生活的必經之路。電影利用楊紫瓊母親、妻子、女兒不同的身份與其他家庭成員的矛盾制造沖突。父親、女兒成了暴力反派，丈夫成了溫和中間派，而生活生生給她這位中年婦女安排在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尴尬位置上，要搞暈她、擊潰她。誰知楊紫瓊用東方女性特有的隐忍和不撓氣質漂亮地打敗了邪惡的生活。

如果我是一個女明星，生活将會怎樣？如果我是一個女廚師，生活将會怎樣？如果我是一個女俠客，生活将會怎樣？如果我是一個對抗父權的女兒，生活将會怎樣？如果我是一塊石頭，生活将會怎樣……

《瞬息全宇宙》試着将一個生活即将失敗的中年婦女的腦洞，編排成一個個平行交彙的多元時空宇宙，投放在銀幕上。将一個家庭情感内核驅動的嚴肅題材，有别于常規的添加上“屎尿屁”無厘頭元素，包裝成一部科幻色彩的電影，讓觀衆享受極緻的動作匹配和音效卡點的快速剪輯的電影語言快感的同時，又一次審視了自己的生活。這符合A24電影公司一直以來的調性。

通俗點講，你可以将電影構建的宇宙想象成一隻雞，而楊紫瓊們是生活在每一根雞毛上的小人兒，雞用力一撲棱翅膀，每根雞毛上平行生活的楊紫瓊們就産生了交集，小人兒們似乎看見了不同的自己的生活，又忘了在哪裡體會過，這就是平行時空。其中一根雞毛上的楊紫瓊有了超能力，能夠在每根雞毛上來回穿梭，知道不同的“自己”過着不同軌迹的生活。可是見得多了體會的多了，這個楊紫瓊一定能體會到，或許每根雞毛上的生活雖不盡相同，但誰家的生活都注定還是一地雞毛，沒有能把生活過成詩的女人，隻有把每個家人都過成敵人的女人。

作家劉震雲說過這樣一段話：上至國家主席，下至平民百姓，看起來需要面對很多人，但其實不然。每個人真正需要應付的不過也就是七八個人。把身邊的這七八個人應付好了，日子就太平了。這七八個人擺不平，日子就不好過。這就需要拿出你的全部人生智慧來應付。态度當然是積極的，不能掉以輕心。

《瞬息全宇宙》是一次華人家庭宇宙所有危機的大爆發，每根雞毛就是一個家庭，無數個家庭組成了一隻雞，雞要是扇動一下翅膀，那每個人的生活就要一陣亂顫。縱然解決這次危機耗盡了楊紫瓊們的超能力，但生活哪有什麼天馬行空，它最終還是會把女俠客、女明星、女石頭……拽回到滿是滾筒轉動聲的洗衣店裡，讓楊紫瓊對付難纏的顧客，重釋夫妻關系，接納叛逆的女兒，照顧老去的父親……這生活中的七八個人是楊紫瓊無盡煩惱的來源，更是她活着對抗瑣碎雞毛的期盼。

在一切都平息的半夜裡，沉沉睡去的楊紫瓊做了一個夢，她夢見自己在睡覺，上邊蓋着一堆雞毛，下邊鋪着許多人（無數個她自己）掉下來的皮屑，柔軟舒服，度年如日。——源自《一地雞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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