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裴頠的“崇有論”看西晉名士的:“貴無論”:
考察西晉名士的時代風氣,王衍等人倡導的“貴無論”很重要,
但是王衍身後并沒有隻言片語留下,我們隻能通過裴頠所作的反論------“崇有論”,來大緻一窺究竟。
裴頠(公元267-300年)家世是河東仕宦家庭裴氏,少年聰慧,學富五車。
成人之後擔任過西晉禮法制度方面的職務。
但最重要的是他有西晉少有的儒士忠臣節烈風範,有士大夫的擔當精神。
在賈南風當政(291-299)期間,由于他的政治聲望,也由于他和賈後的表姐妹關系,他出任尚書仆射,成為輔政三大臣之一。
這八年,是大亂之前的短暫的平靜期,裴頠多次向賈南風極言直谏,維護皇太子的地位,又曾經向張華、賈模首倡廢後,成日憂心忡忡于江山社稷,三人一起勉力維持着政局的平衡。
最後在趙王倫的亂政中,以身殉節。
裴頠
但是就在此期,西晉大多數官員名士,卻不知大廈将傾,圍繞在吏部尚書王衍周圍,成日清談,以貴無為高。
裴頠本身是清談界的頂級高手,但是他與王衍不同,感于“貴無論”對士風的惡劣影響,寫下了著名的《崇有論》。
一、裴頠《崇有論》所折射的“貴無論”《崇有論》原文不長,但部分内容過于抽象,且行文邏輯上頗有參差,下面隻能根據個人理解,抓住幾個要點進行介紹,如下:
1、首先,什麼是“有”
簡單地說,就是個人生命的沖動、欲求。
但是裴頠在論述這個生命欲求的時候,特别強調了人的欲求的社會性。
(1)人,生而已經是社會人,如士農工商,早已不能孤獨地存在着了。
所以,他的欲求,是社會性的欲求。
好比一個士大夫,他的欲求前提必然是在官場,才能取得個人的生活收入,社會地位,乃至于個人的自我價值實現。
而一個農夫,是不可能有這種士大夫的欲求的。
【按:後面我們研究東晉的時候,在陶淵明内心孤獨苦悶深處,會發現,身為士人,這種基于士人社會身份的特定欲求難以泯滅。】
(2)要實現這種社會欲求,他的手段,也必然是社會性的:
必須盡其士人的本分,忠于王事,先勞而後獲;
和人交往,必須講究“仁順、恭儉、忠信、辭讓”;
而且欲望不可太甚,做事不能太過。
(3)這也是為政之本。
士大夫的行為操守會形成一種社會風尚,使得一般老百姓跟着形成習俗,習慣成自然,然後達到天下大治。
2、其次,西晉名士們為什麼倡導“貴無論”
如果在社會上,欲望蔓延而不知節制,就會速速招緻禍患;
任情放縱沒有節制,就會大量結怨;
專橫霸道,就會招緻群起而攻之;
獨霸利益,就會引來敵寇。
結果是,本想使自己得到的更多、更好,卻适得其反。
小心謹慎的人們,害怕這類争端,于是尋找争端的緣由,看到偏執于自己情欲的弊害,又看到減損情欲的好處,于是就形成了“貴無賤有論”。
于是菲薄行政事務,貶低建功立業,推崇輕浮遊蕩的行徑,貶低務實的賢能之人。
根據虛無而立論,就被稱為玄妙;做官不關心職守,被稱作高雅脫俗;作人不廉潔自律,被稱作曠達。
于是砥砺精神的風氣,就更衰落了。
貶低崇有,就必定輕視外在表現,輕視外在表現就必定要抛棄規制,抛棄規制就必定忽略各種禁忌,忽略禁忌就必定忘掉禮制。
但是,禮制不存在,就無法為政了。
尤其是那些狂放的人,因為崇尚虛無的世風,有的違背吉兇事的禮儀,忽視舉止儀容,輕慢長幼之間的禮教,擾亂貴賤等級。
其中最過分的人,甚至袒裼裸裎,說笑不顧時宜,把不顧一切當作豁達,士大夫的德行又受到了損害。
3、第三,老子崇尚的“有生于無”究竟是什麼
老子著述《道德經》五千言,羅列了肆意妄為的各種弊端,主張清靜專一的道理,清淨專一,就是守本分。
而這裡面并沒有虛無的意思。
老子的這個思想,和《周易》中的《損》、《謙》、《艮》、《節》幾個卦象的要旨是一緻的。
《損》、《艮》這類卦義,大概隻是君子的德行之一,而不是說整個《易經》的本體就是抱守“無”。
所以,當朝人認為老子主張“有生于無”,是對老子的歪曲理解。
老子雖然在字面上說過“有生于無”,但是他的本意是闡述過度放縱情欲的壞處。
如果沉溺于眼前而損害自己的長遠前途,那麼沉溺的弊害就産生了;如果逐末而忘本,那麼天理也就滅絕了。
所以,老子表面上是以“貴無”為辭,實際上主旨卻在于保全有,因而有“以為文不足”這樣的文辭。
所以,老子所表達的貴無,就隻是舉其一端而已。
如果認為老子就是以貴無為根本,就偏頗而不恰當了。
4、第四,無不能生有,凡事不用心,不能生有
盈滿的欲望,可以減損,但不能因此而斷絕;過頭的物質享受,可以節省,但不能就此說以無為貴。
極端的虛無,不能生出任何東西來。
萬物的始祖是自生的。自生就必定以“有”為體,“有”的遺失,就是生的虧損了。
所以,生是以“有”為本分,則“無”是“有”的遺失而已。
既然生命是依靠“有”來養育,則生命就不是“無”所能保全的;
理是“有為”的彙集,就不是“無為”所能做到的。
心不是事,但辦事必定發動于“有心”,而不能用“不辦事”來辦事,從而認為心中應該無所事事,無所用心也。
因此,想捕獲深淵中的魚龍,不是安卧就能得到的;
想打下高牆上的禽鳥,不是靜心拱手就能完成的;
精心地拉弓弦下誘餌,不是無知者所能做的。
二、點評:1、裴頠關于什麼是“有”的論述,給人的最大收獲是他所強調的欲望的社會性。
在《中庸》和《莊子》中,有一個改頭換面的基本概念是人“性”。
《中庸》一上來就講“天命之謂性,……”
意思大概是先天的欲求和習性。問題是:
什麼算是先天的欲求?是基本的飲食男女嗎?那和動物有什麼區别?! 習性是指個人的性格差異嗎?那又将我們引入相學了。
另一個改頭換面的概念是老莊強調的“自然”,發自本心的自然,含有自覺自願,甚至下意識的行為動機。
但是這種自然的情欲放縱起來怎麼辦?不合理怎麼辦?
總之,都讓人覺得有點摸不着頭腦。
而裴頠強調人的欲望的社會性和實現手段的社會性,這就讓人感到很踏實了。
當然,他強調這一點,不等于他說得對,老莊、《中庸》說得不對,而是各自有各自的應用場景。
從魏晉名士的時代風尚和個人作為來看,最大的問題恰恰在于,光是強調了“自然”或者“性”的個人“自适自足”的方面,而忽略了這種“自然”的社會性前提。
具體來說,身為士人,從最基本的生存,到最高級的自我價值實現,都是依托于他的社會職能的。
否則的話,一個士大夫階層,憑什麼“不稼不穑”,還能吃得好穿得好?!
從我們後面将要給出的大量西晉士人的行為舉止的分析中可見,他們的最大問題恰恰是迷失了士人欲求的社會性。
2、裴頠對老子的“有生于無”的解讀,大緻是準确的。
“無”不等于真空,真空不可能生有(萬物);
“無”也不是絕七情斷六欲。
“無”是一種心态,一種“清淨專一”的心态,而不是一種“無所用心”,“無所事事”的心态。
這種解讀大緻是符合老子的本意的,隻不過論述得粗略了一些,缺乏細緻的過渡,這裡不作進一步深究了。
3、裴頠對王衍所主張的“貴無論”的理解和批判。
他對西晉那些個逍遙派和放縱派的種種表現的描述和批判,大緻是正确的。
但是對于他們為什麼這樣做的心境依托,我以為基本上是外觀的、扣帽子式的、不準确的。
如後面描述的王衍、樂廣、裴楷、衛玠,這些一流清談家的智商和水平,不可能把貴無簡單地理解為“真空”,也不可能簡單地理解為徹底否定欲望,這些人其實相當地“欲望”。
但是這些人又确實是要麼放縱情欲,不顧禮法,不顧他人感受;
要麼身為士人,卻對職事無所用心,無所事事。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下一節我們從這些人的個人案例,從其言行中慢慢查考、玩味。
作者:專欄《探尋魏晉風度的心迹》主講人——徐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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