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晉初年，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家住建康（南京）的老王出門遛彎兒，不慎崴了下腳……然後就死了。

老王相當納悶：什麼意思？我就是崴了個腳，怎麼這也能死？

他心有不甘，一縷冤魂飄飄蕩蕩，來到司命神面前，控訴不幸。

那司命神翻開小本本一查，淡淡道：“哦，不好意思，我們搞錯了，那誰！”他一聲靡哨，身後轉出個手執長鈎的鬼卒。司命指着老王道：“這人還沒到死的時候，怎麼就鈎過來了？”鬼卒滿臉堆笑向司命賠不是，對老王道：“行了我們抓錯人了，你回去吧。”

回陽間的路是要走，而不能飛的。然而老王腳疼的厲害，卻走不了路。那鬼卒大急，求司命道：“他若不能還陽，上頭追查下來，小弟一定遭殃，求司命大哥給想想辦法！”司命略加沉吟，說道：“有了，建康城南今日死了個胡人，腿腳無恙，可給他換上。”

于是鬼卒撕了兩條人腿來要給老王換。老王見那人腿皮糙肉厚，毛發叢生，不肯答應，鬼卒惡狠狠道：“你換不換？你現在換上，抓緊回家，還能生還，遲了一時半刻，等你肉身入了土，便是活過來，也要生生悶死在棺材裡了，你換不換！”老王害怕，極不情願的換了腿。

老王一路跋涉，回到家，往屍體上一躺，醒轉過來，對家人具言見聞，大家啧啧稱奇，又紛紛痛罵陰司執法糊塗。但無論如何，人死而複生，總是件大喜事，奔走相告，賀客絡繹不絕。唯獨老王瞧着一雙毛腿，悶悶不樂。

原來魏晉之際，雅士圈子裡流行的雅玩項目普遍奇葩，比如嗑藥，也就是服食五石散；又比如吹牛逼胡扯淡，美其名曰清議談玄；還有摳腳，雅士們平常在家，燃一爐香，洗了腳，能抱着玩一整天而渾不知疲倦，以此為「風流本色」。

老王更是此中佼佼者，号稱秦淮摳腳小天王。從前那雙腳，嫩白如藕，晶瑩如玉，端的遠近聞名，常常有人專程來觀摩他摳腳。如今這雙，惡臭熏天，長毛如戟，脫皮如雪，皴裂如川，實在下不去手摳。可是幾十年養成的習慣，豈能一朝廢置？然而每每抱膝上榻，則臭氣貫腦，衆人欲嘔，登時興緻全無，唯有惆怅歎息，隻覺得雖生猶死，生平最大興趣被剝奪，活在世上，當真無味之極。

一天，有朋友說找到了換腳的胡人。老王思念原腳，随同去看。在城南，有個胡人死去多日，尚未入殓，赤着雙足。老王見那胡人全身皮糙肉厚，唯獨雙腳細皮嫩肉，正是自己昔日把玩慣了的，想到跟随自己幾十年的玉足要随這個不認識的胡人入土，終究無法得回，不禁悲從中來，對之哀哀哭泣。胡人的兒子早聞知此事，見老王來，撲上前去，一把抱住老王的腳也大哭起來，于是胡人一家加上老王哭了個天昏地暗。

當時正值「五胡亂華」，江左之地，雖堪堪維持太平，但漢胡之間隔閡重重，像老王這樣的閥閱望族，平時是絕不屑與胡人往來的。

但如今他生了一雙胡人的腳，情況登時不同了。

按時俗，節日及每個月第一天，也就是「朔日」，民間要祭奠先人。那胡人之子性至孝，每次祭過先考，便一路哭哭啼啼的迤逦尋到老王宅上，不由分說撲向老王的腳，抱住痛哭，人拉不起。

有時偶然街上邂逅，也一般的撲倒在地，抱其腳大哭喊爹，涕淚盈履，旁若無人，老王拖拽不動，又不能呵斥，惹得行人驚詫矚目，尴尬異常。每到此時，老王隻有舉首仰望蒼天，目噙熱淚，長歎一聲：神仙犯錯，凡人遭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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