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金肽頻
中國書法伴随漢字的産生而産生,是古代人民的精神理想家園。自古以來,它一直擁有中國傳統文化的顯赫身份。發展到了當代,如何将書法藝術融入時代語言,将傳統人文精神與現代精神産生共振,在世界文化語境中尋找到新的位置,這就需要對“書法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這一文化命題進行重新思考和價值重構。在書法文化現代身份的基礎上,拓展其藝術功能,在廣闊的文化疆界裡進行新的探索與實踐,實現世界意義的交流與傳播。
書法——中國傳統文化的身份重置
中國書法是在五千年的中華文化中萌芽、生根并成長起來,在這發展、演變過程中,進而成為中華文化的一種核心象征。依附于漢字而成的書法,和中國的漢字一道,滋含了傳統哲學精神以及倫理思想、文化觀念等等人文元素。在中國所有過往的藝術形式中,書法是最為接近文化本質的一項,在它的身上,呈現了中華民族的精神信仰、文化氣質和價值符号。
那麼,我們說中國書法具有傳統文化的核心身份,理由何在?首先是漢字。中國漢字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以表意、象形來構建的文化價值符号系統,是中華民族的民族記憶與思想載體。書法在遙遠的中華民族的童年時代,伴随漢字的産生、發展演變和書寫實踐,在曆史的長河中形成了書法藝術。沒有漢字,就沒有書法。反之,書法也推進了漢字的發展、意義的生成、文化的承載,帶給了人們以藝術的快樂和生命的多彩。這種書法意味的書寫,鑄就了中國古代令世人驚歎的書法經典,很多書法作品制成碑帖,世代相傳,成為世界藝術史上的一個文化奇觀。從這一特殊意義生發開去,說書法維系了中國傳統文化的文脈,是傳統文化的核心載體,并不為過。其二,中國古典文學。書法的産生、欣賞,不是單一的存在,始終與古典文學相生相伴。文字一開始主要是“記文載事”的功能,後來随着古人藝術鑒賞能力的提升,使書法不但具有漢字的全部基礎功能,在表現形式上也帶來了美的享受,使人産生精神愉悅和思想上的遐想。今天我們來看曆史上的書法經典,無不具有形式美感,而且在文辭上也極盡享受。無論王羲之的《蘭亭序》、顔真卿的《祭侄文稿》,還是蘇東坡《黃州寒食詩帖》等書法經典,文字内容本身顯現了意境和超凡的感染力,文學性與書法形式一起構建了美的範疇。其三,中國史學。所謂“讀史明心”,中國書法在數千年的發展過程中,始終融貫了曆史性。書法本身包涵了曆史,而且要求書法家懂得曆史,書法史、文學史、哲學史乃至整個中國曆史。隻有在這樣的曆史情境中創作書法,書法作品才不是單個或單薄的存在,才能發揮“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功能。其四,中國傳統哲學。書法自古以來就是黑白藝術,講求陰陽之學,這與中國傳統哲學的核心儒家文化是一緻的,同時也吸納借鑒了道、釋文化的精髓,終而形成中國衆多民族廣泛接受的一種藝術形式,成為中國各個民族維系的精神紐帶,彰顯了書法藝術的獨特個性與藝術魅力。
在中國綿延了幾千年的書法藝術,進入當代,如何将書法藝術融入時代語言,将傳統人文精神與時代精神産生共振,讓中國書法在世界文化語境中找尋到本身的位置,必須對“書法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這一文化命題進行重新思考,提升藝術功能,拓展文化屬性的疆界。中國古代的書法,按照英國社會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的文化結構理論,屬于物質層次、社會組織層次和精神生活層次當中的“物質層次”。古代書法是比較單純的使用工具,在古時的物質生産條件和物質文化條件下,筆、墨、紙、硯這些物質載體,對書法的表現形式與社會價值均起到很大的制約作用。書法無法作為哲學上“道”的意義而單獨存在。古時的文人、士大夫也都是将書法當作“餘事”、“小技”,而非哲學意義及儒家思想的終極存在。因此,中國古代的書法沒有發展成為一門獨立藝術,不是像哲學一樣具有統攝人的思想與靈魂的價值地位。既不能統領文學、音樂、雕塑、繪畫等藝術,也非其他藝術的源頭與基礎,因此,熊秉明先生說書法是中國傳統文化核心的核心,是站在今天的立場上來說,用一種回望曆史的姿态、重新擁抱傳統的姿勢,來向人們傳達當代人對書法文化以心相許的态度。當代書法已逐漸剝離、遊移了書法的實用功能,使書法本體的本質屬性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其社會價值主要體現于表現形式。書法在文化中的抽象精神,已逐漸凝結并提煉為一種“道”義的存在。書法除了滿足一種現世的文化需求之外,在哲學裡已開始形成表達性的思想價值、欣賞性的道德價值、體驗性的文化價值。當中國書法走出了傳統文化的核心區塊,吸納融合了當代文化的合理要素,在中國當代文化的整體建構中完成一次精神圖騰式的書法形象塑造,進行适合時代精神特點的文化身份重置,書法作為中國傳統文化核心之“核”必将更為堅硬,其功能疆界必将得到新的拓展與延伸。
“國家文化名片”的功能拓展
現代著名美學家鄧以蟄曾說過:“人誕生了,文明誕生了,中國書法也誕生了。” 又說:“中國書法根植于中國傳統文化的曆史脈絡中,在豐厚的文化滋養積澱中向前發展,文化與書法深度融合。”正是因為傳統文化的沁潤,才使得書法具備了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身份。古代書家主要通過以文養字,通過傳統文化的滋養完成人文品格的塑造,以書法寫出自我人格,展現出“人文”意識。時代發展到了今天,我們應以“人文精神”反哺書法,以人文關懷精神對書法的生存狀态進行觀照,在書法文化中提升人類自覺意識的覺醒。當經濟邁向全球化,當社會分工越來越細、越來越專業,唯獨書法藝術是不能脫離中國文化而單獨發展的,相反,隻有書法與中國文化深度融合起來,才會釋放出書法藝術更久遠的魅力。書法文化是書法與中國文化有機結合的産物,書法藝術與中國文化具有同構性特征,因此,我們在加深對書法文化裡人生的理解之後,就應将充滿筆情墨意的書法提升到更廣闊的文化藝術境界中去。在書法文化身份重置之後,展現現實主義的文化擔當,使中國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古代的書法經典與當代的藝術精髓産生新的文化對話與交融,在 “國家文化名片”背景下對書法的功能進行多維拓展。
一是增加書法藝術的“全球性”文化氣質。不要認為老祖宗留下的東西,就該是自己的。藝術上的好東西,應讓全人類來共享。随着中國成為世界性的經濟大國,并且持續性地走向政治大國,文化大國的身份必須與之比翼齊飛。既然賦予書法藝術作為傳統文化核心身份形象,就應當義不容辭擴推“國家文化名片”的邊際效應。目前在世界範圍内,漢字已成為文化外交的重要途徑,中國以外的全球地區已有一億多人在學習漢字。因漢字書寫而成的書法藝術,在國際文化交流中展現出了極高的顔值,已成為世界各國文化交流持久的新動力,影響着外國人士對中國傳統文化精華的認知。書法藝術在全球性的文化互動中,要秉持自己的跨文化國際眼光,要有容納世界各國優異藝術的精神特質,主動而不是被動性地走向世界。
二是增加書法藝術與世界文化的“同構性”開放思維。中央美術學院教授邱振中曾這樣寫道:“像書法這樣一種與漢語言深深契合的藝術,可以說,對它的把握便是對中國文化核心的把握。對于今天的中國學者來說,這也是非常困難的工作,更不用說處于另一文化中的人們了。”中國書法隻有增加開放性、包容度,在與世界各國藝術的交流、碰撞、切磋和融合中,才會雙向受益,攜手發展。正因為中國書法與傳統文化的相生相成,天然的一緻性與同構性,因此在中國書法走向國外的同時,必須實現與中國文化的諧和行動。
三是增加書法藝術的“理想性”人文形象。書法藝術曆史的衍變、發展與繁榮,有其自身的規律和自我調節的功能。但凡時代更替,社會主流思想變化,書法的發展方向不斷進行着自我演變與自我調節。當代書法借助全新的傳播介質,早已超越了傳統的區域空間,正走向廣闊的世界,呈現出分布廣、交流多、互動強、擴散快等諸多特點。書法語言與時尚傳播媒材的結合與巧用,使書法審美千姿百态,甚至令人眼花缭亂。與此同時出現的一些帶有偏執性、自戀性、狹隘性、虛狂性的書法個體行為,也影響到了書法藝術權威性的價值構建。隻有當獨具魅力的書法藝術與社會大衆的審美取向趨同接近時,才會激發起書法文化精神的澎拜動力和源泉;隻有當中國文本的書法,兼容了世界共性的人文思想,才會使中國書法多出了一條讓世界人民接受的理由。
國際文化視野中的書法疆界
書法擁有中國文化的核心身份,如何釋放出書法文化的全球效應,彰顯出名副其實的國家美學形象,需要我們認真思考與運行。
記得林語堂先生向世界介紹中國文化與中國藝術時,關于書法,曾有切中肯綮的心聲:“書法提供給了中國人民以基本的美學,中國人民就是通過書法才學會線條和形體的基本概念的。因此,如果不懂得中國書法及其藝術靈感, 就無法談論中國的藝術。”曆史進程發展到了二十一世紀,世界格局已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世界文化環境亦是如此。中國書法非常有必要重新審視一下幾千年的存身之道,在實用功能漸漸消退,在以“展廳書法”為代表的現代書法正走向勃興的際遭,傳統與現代如何鞏固各自的生存領地,進行新的理論解構與建構,是當下書法不容回避的主要問題。如何将書法與廣大人民的精神需求與理想訴求相結合,重新定位書法的實用功能,讓“展廳書法”成為中國文化的展示窗口與運用平台,從曆史的文化疆界延伸到現實的文化疆界,需要我們共同思考與行動。正如馬林諾夫斯基所見到的文化,“不是刊印在書上的文化的記載, 而是群衆的活動, 是他們活生生的生活的一部分,充滿着有哭、有笑、有感情的舉止言行, 把文化回到了人的生活本身。”中國的書法帶着曆史的餘溫與靈性,應該回到這樣的人類之中。當書法完成從傳統文化向現代文化的功能轉變之後,應當面向全球性的文化語境,進一步開拓文化疆界。這需要走好以下幾步:
——與漢語一道走出去。近年随着我國綜合國力的增強、國際地位的提高,“漢語熱”持續升溫。學習漢語的人越多,對中國文化的興趣也就越大。因此在對外漢語教學中,不隻将書法作為選修課,而應作為主力課。不僅讓外國學生明白怎樣書寫書法,而應讓外國學生理解中國悠久的書法文化,讓外國學生在感受書法藝術教育的同時,像在曆史中的成長一樣,書法與漢字結伴而行。在漢字的書寫過程中,融貫書法藝術的鑒賞,将中國的曆史文化與書法文化一起打包教學,潤物細無聲,無聲勝有聲。讓傳統的筆墨機理與人文蘊含慢慢擴散出來,讓喜歡中國文化的外國朋友在學習書法過程中,不知不覺領受到書法文化的滋養,打造出一種符合世界發展潮流的文化符号與藝術語言。
——與中國文化一道走出去。中國書法應樹立 中國“大文化觀”。即是說,樹立“大書法文化”的觀念,書法文化應充分運用書法的文化聯動性及相應的“書法文化鍊”,伴随中國多層次的文化合作與交流走出去。因為書法在中國社會擁有深厚的群衆基礎,擁有非同尋常的人民特征。因此,将中國書法這一“國粹”融合于音樂、舞蹈、建築、國畫等多維文化形态進行立體性的輸送,效果更佳。事實上,自十九世紀中葉開始,以書法為代表的中國文化和哲學思想已悄悄傳向了歐美。書法本身具有的圖畫與象形、線條的震撼性,已為歐美國家“中為西用”,成為了十九世紀後半葉西方抽象主義興起的“側供給”。時至今日,書法作為中西之間文化藝術的橋梁,已逾百年曆史。現在面對藝術全球化的發展潮流,作為國家層面,應在頂層文化交流設計中通盤考慮書法藝術;作為書法社會組織或團體,更應積極主動地與國内其他藝術組織、團體進行多層次的有效建構,采用立體走出去的方式,與國外藝術機構建立長期有效的戰略合作新模式。可以根據不同國家的民族文化特點及審美需求,選擇不同的書法藝術品種,進行對應性的文化合作與交流。
——與中國形象一道走出去。中國形象是世界上國家形象體系中的重要一員,我們應在中國國家形象建構中融合文化符号的運用與傳播。目前在激烈競争的國際之間,國家形象認知、建構,也處在異常激烈的博弈時期。而中國書法在曆史形成過程中,不但沉澱了深厚的人文因素,也包蘊了豐富的哲學原理,折射着獨特的藝術魅力。尤其中國書法“貴和”、“尚和”的思想極其重要,強調人與自然的和諧統一,追求和諧的生活環境,渴望建立諧和文明的國際文化秩序,這些都能在這個“和”的理念中尋找到答案。這一書法思想理念的确立,對于國家文化形象的傳播,在文化符号的價值取向、原則選擇和策略運用上,均能發揮出溫婉而獨特的影響力。因此中國書法的驚人之處,不在于紙上,而在于用筆墨所構建的龐大文化建築,文學的内容、哲學的沉思、美學的節奏、線條的情感、優雅的詩詞等文、理、情融為一體的藝術綜合體。從表面上來看,書法不能直接顯示出對人類需求的作用,但實質深處,書法藝術潛含有人類需求的多種功能,并在這一功能裡推動了社會生活的進步。讓書法變為國家文化形象上的一件華麗服飾,走出國門,可以說是世界人民的熱情期盼與精神之需。
一言以蔽之,中國書法在走向世界藝術的行程中,既有廣闊的空間,也面臨嚴峻的挑戰。既要清晰地認識書法藝術的曆史成因、藝術特點和發展趨向,也要窺探到世界藝術舞台上它具有的身份與存在。增強書法藝術的時代性、世界性、文化性色彩,使其逐步轉變為一種不但具有中國美也兼有世界通感的藝術形式,真正成為中華傳統文化的載體、現代文明對話的橋梁。
(金肽頻,當代詩人、作家、藝術評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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