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沉浸于神雕的情感世界,浸泡在淚珠汪洋中長大的。沒有神雕的自由意志和獨立精神的熏陶,就沒有我今日趨向于特立獨行的道家性情,也沒有癡情決絕憤世嫉俗的文人個性,更不會有縱任于至情颠峰的極緻淋漓的生命體驗。回首當初,為過兒揮玉露、灑真珠,無悔到腸斷地激徹迷離,如今亦赤誠肝烈,不為社會禮儀、僞善習俗而将那真如本性扭曲。影響一生價值取向的書,莫過于《神雕》這一“情書”,較後來心智成熟後,于天下第一情文——《紅樓夢》理性認同基礎上的感性重溫,神雕對我來說,更有一種激于本能喜愛的特殊懷舊感情。世人現世功利,恭敬遵從,圓滑獻媚,依附于比自己強大千萬倍的體制生存,真性情為渾濁世道泯滅,才會把血肉之真人當作“異端”淩厲絞殺。一切謂之神雕虛假之詞,本皆在于唯唯諾諾、委瑣懦弱之根性,把假象當作生活真理過一世,也算清醒地糊塗到極緻了。真人,其“真”在于性情,在于主體性價值認同,彰顯個性真我風采,因舉世皆濁,明哲為懦,見之反覺其假——世界上“真”的東西無疑是最具永恒不滅價值,“真”,不是生活腐爛人心不古的事實,而在于奮力撥開迷霧,睜眼看清世間真相,以不可讓渡的自由精神活出個性的魅力、尊嚴和價值。
再看過兒之名譽觀念。《玩偶之家》中海爾茂假惺惺又懇切切地無奈說:“一個男人不能為他心愛的女人犧牲名譽。”認清了自己“玩偶”處境的娜拉凄然回答:“可是千千萬萬的女人都為男人犧牲過名譽。”易蔔生可不是想揭露什麼“資産階級家庭的虛僞”,真正優秀的文學作品往往力圖揭示某種普世真理,一流的文學家也有相當的鄙視男權——社會性對自然人性的扭曲——的傾向。男性廣泛參與社會分工,直到高度工業化、物質主義科學主義彌漫的今天,純粹的藝術精神、自我的表現力量掩埋在螺絲釘的堆疊裡。 道德規範的無條件認同,血淋淋的人性扭曲,借金庸早年銳利的筆尖在紙上肆意鋪陳。試看周樸園之流,打着奮進圖強的招牌,幹的是精神萎靡、人格葳蕤的勾當,男性的世界太複雜,其實他們又是最軟弱、最缺乏獨立人格的動物,把世俗的理性認同當作實現生命的唯一,道德社會的“良心”和人性深處的脆弱,其實是合而為一的。責任和無奈歎息成了幌子,人性本身的脆弱因子,是無法用魯迅激憤昂揚地如椽大筆磨掉的,才有亘古不變的血淚哀告,才有功利社會永恒無法救贖的“雙面人”,才有用悲劇祭奠形式來表現初始之愛的心如碎。
過兒畢竟不是庸常之人。金庸用理想化的筆調塑造了這樣一個“棄智絕聖”的純粹剔透的赤子。所謂之“智”——乃彌漫于庸俗社會,滲透文化基因的現世生存之“智”;所謂之“聖”——乃負重之文化傳統否認掉人性價值,盲目依存神性之“聖”。“我做了什麼事礙着你們啦?我又害了誰啦?姑姑教過我武功,可是我偏要他做我妻子,你們斬我一千刀、一萬刀,我還是要他做妻子!” 酒醉糜爛後忽如一夜春風來,撥開雲霧見天日的清亮透徹; 脫開陰暗晦澀的牢籠,飛翔九重靈霄跨越蒼穹的激徹淋漓。魏晉純粹精神的回歸,自然主義靈魂的回旋,睥睨芸芸衆生的傲然自得的激越格調,對于體制内變形蠕動蝼蟻的無情諷嘲。尼采有言,真正高貴的道德都來自一種凱旋上升式的自我肯定,現實生活壓制下的綿羊奴隸,屈從于所謂的“命運”,實則僅為否定主體性選擇的習俗下的傀儡。衆生的無奈在于格格不入的啫忑中,犧牲個體生命的自由,而将實踐自身價值的權利讓渡他人,追名逐利,惟利是圖,天賦傲骨之泯滅,良心委頓盡出于此。悲劇的不可逆轉,來源于文化基因中的惰性,現實庸懦的品格,更無不可直接純粹精神信仰之追求。這不僅是庸衆缺乏自主人格,成為龐大機制附庸的悲劇,亦為文化品性之革新——艱難殘喘步履維艱的悲劇。“聖”的悲劇,是胡适般精英知識分子孜孜不倦以自由人文主義熏陶國人之品格、于一己卻淪為禮教吃人工具之悲劇;“智”的悲劇,是麻木庸衆憊懶、無理想無狂熱、老大帝國圓滑卑小犬儒于強權功利的悲劇。
過兒最珍貴之處,在于對于自由生命的大無畏肯定,沒有理性文化之熏陶,由本真性情之噴發,完成個性真情自由之實現,雖然神雕結局不符合生活内在邏輯,卻亦可領略不可挽回摧毀之下個性生命飛揚之風采,自由脫俗之人格靈魂,是嵇康“若以俗人皆喜榮華,獨能離之,以此為快”的暢快淋漓;賈寶玉痛批“文死谏,武死戰”的純潔暴戾;《少年天子》中福臨深情凝望董鄂妃時,那一句“我的名譽對我來說有如糞土”的決絕溫柔。一種獨立的意識,一種棄絕塵埃的出衆思想,随性靈飛升,像星辰那般沉靜不滅。看穿了人生附加的污穢和累贅,穿越内心直達靈魂深處的清瑩若水,小美人魚浮出水面吐出泡沫那一刻的歡樂快活。人生在世,負累重疊,幾多揮灑自如者?至深悲劇不在于晶瑩之粉碎,而在于喘息的微弱,掙紮得漸行淡去,以至于無。 過兒以縱任不羁、肆意妄為、沖動叛逆的形式發洩對濁世的偏激憤恨,敏感溫柔的心靈淤積着的卻是溫暖慈悲,靈性的愛。這縷隔絕庸俗狹隘、倫理綱常的,而是那個冷若冰霜的女子在給他母親般的溫柔呵護時,一縷陽光射入少年冰天雪地的心底,那一刻,靈性與智性的交融。羸弱瘦馬前的悲傷哀歎、亂兵中長箭穿胸的小兒前泣血長吟,是深于情者超越功利層面對于宇宙人生的悲天憫人;與瘋癫義父擁抱之際真情流露的熱淚盈眶,古墓老婦彌留之時至情至性的亂珠飛濺,都不是一個掌握生存技巧的理性人所能體悟深愛的。隻有公義而無慈悲、為求真理無視愛與溫情的社會,亦為萎靡不振、因為殘酷而走向衰竭的可悲王國。冰月淩霜墜,同銷化骨寒,在神銷骨碎心神隕滅的迷離之際,陡然生出一種涼意,那刻骨的悲憫哀歎,是人格超然獨立基礎上,個體自由意志的延伸,個性生命那一刻與星光齊漫朔,元氣靈性與宇宙共長存。
神雕之中諸女子于過兒之愛慕,是對浮遊于塵埃之外赤子情懷的傾心,“一見楊過誤終身”,是對自由反叛、沖破藩籬那般如花絢爛的意往神馳。讓文化的最後一線精神流淌在血脈,借以作為支撐生命的基石,任清風在林間優柔回旋,赤足者在荊棘上快樂地舞。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