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文姬是中華遺囑庫北京一中心的登記專員,她還記得,在2013年中華遺囑庫剛成立時,大多數人都不太能接受“遺囑”這樣的字眼,也不願意在公開場合談論立遺囑的事情,來登記中心咨詢的市民們“總是偷偷摸摸地”。在設立登記中心選址的時候,有的房東一聽是辦遺囑的,就覺得不太吉利,“不太願意跟我們交涉”。
幾乎成為一種默契,當有遺囑人來咨詢時,崔文姬和同事們都會盡量避開談“死”這件事。但她越來越頻繁地發現,即便自己不談,遺囑人也會主動提起。
透過遺囑咨詢的窗口,崔文姬感受到一些變化正在悄然發生。人們不再談遺囑色變,反而将其視為一件值得紀念的事情,她曾見過有遺囑人特意在生日當天來登記,也有夫妻選擇在結婚紀念日訂立遺囑。
3月21日,中華遺囑庫發布《2021中華遺囑庫白皮書》(下稱《白皮書》),立遺囑人群趨向年輕化,80後、90後群體訂立遺囑的需求持續增長,今年也是首次公布“00後”的遺囑數據。
數據顯示,2020—2021年期間,有223位立遺囑人為“00後”,較上一年度增長14.42%。“00後”立遺囑的人群,普遍年齡在18—20周歲期間,他們基本上都是大學在讀學生,有的是剛剛踏入社會工作不久。
立遺囑不再是老年人的“專利”。國家心理咨詢專家張純認為,随着年輕一代受教育水平的提高和思想觀念的進步,如今人們不再忌諱談論死亡這一話題,這種對生死态度的轉變,是一種更加理性的态度。訂立遺囑本質上是一種生命教育的形式,“盤點自己的生命旅程,了解在生命中哪些是自己需要珍惜的,哪些是需要改變的,哪些是需要感恩的”。
2017年7月,時年23歲的崔文姬登記了人生中的第一份遺囑。她把自己為數不多的财産都留給了父母,“那段時間我的工作壓力很大,身體也不太舒服,所以先買了保險,又立了遺囑”。
作為登記專員,崔文姬的任務之一是為立遺囑人錄制視頻,這項工作做得久了,她很少會有情緒波動,隻是遵照着标準流程一步步推進。直到自己作為立遺囑人,坐到了攝像機的另一端,她一下子變得有些恍惚,想起了許多和父母相處的片段,“就跟過電影似的”。
中華遺囑庫 央視網記者 孫曉媛 攝
清明節前夕,崔文姬接受了我們的采訪。在她看來,立遺囑并不意味着人們對于死亡沒有了焦慮和恐懼,但是在訂立遺囑的過程中,他們得以重新審視過往和未來的人生。
以下是她的自述:
為什麼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開始立遺囑?
我是2017年3月來到中華遺囑庫實習的,當時我大四,學的是法學專業。因為中華遺囑庫是為老年人提供财産繼承方面的法律服務,和我的職業規劃也比較相符,所以7月份拿到畢業證後我就入職了,成為了一名正式員工。
在《民法典》頒布以前,我們還沒有打印形式的遺囑,必須要手寫自述遺囑,再加上有的遺囑人年紀很大,寫字都很困難,辦理一份遺囑花費的時間比較長,市民們要排很久的隊。後來有了打印遺囑,工作效率提升了很多,但排隊的人還是很多,因為辦理遺囑的人也越來越多了。
從我近兩年工作的接待量上,可以明顯感受到立遺囑不再是老年人的“專利”。很多年輕人尤其是80後、90後甚至是00後,他們都有立遺囑的需求,并且還在不斷增長。
3月30日,一位00後大學生正在登記遺囑 央視網記者 孫曉媛 攝
我覺得一些社會事件,會促使年輕人提高提前規劃财産、預防意外的意識,比如給自己買一份保險,或者提前做一份遺囑。尤其是新冠疫情發生之後,對于“無法确定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這句話,前往咨詢的每個人都比往常有着更深的體會。
訂立遺囑的人群跟職業是有關系的,比如醫護人員在日常工作中會接觸到某些意外情況的發生,他們也都見慣了生離死别,這些經曆會促進他立遺囑的意願。還有一些年輕人的工作壓力比較大,像程序員經常加班,他們也是咨詢、訂立遺囑的主要人群之一。
其實年輕人立遺囑,一開始都是由好奇引起的,這跟老年人經曆了很多事情,把最終的想法都“落聽”了再來立遺囑,這兩種心态是不一樣的。
在選擇繼承人方面,年輕人和老年人的也有不同。老一輩的人一輩子都是圍着子女轉,所以他們的财産也是從上往下一代代地傳承,從自己的子女,再到孫子女、外孫子女。相比之下,年輕人财産雖然不多,但是想“雨露均沾”,涉及到的繼承人各種各樣,父母也想留一點,朋友也想留一點,甚至還要給自己的寵物留一點。
之前我們還遇到過有人把遺産留給前任,他覺得雖然我們倆沒有感情在了,但是對方依然陪伴他走過青春中很重要的一段路。像這類想法在老年人看來都是不能理解的,不過我覺得這種觀念是有進步的,新一代的年輕人不再局限于必須有血緣關系,有親情作為紐帶才能去傳遞自己的财産。
崔文姬在工作中 央視網記者 王靜遠 攝
“一下子比别人多過了好幾年”
這份工作就像是一個社會窗口,能從中看到很多人生百态,連我父母都覺得我比同齡人更成熟、老練了。
其實如果從一個正常的人生軌迹來看,我并不會接觸到這些形形色色的事情。以前我看電視劇的時候會覺得電視裡演的那些“狗血”劇情都是不真實的,但在我們這種工作場景下,你會看到千家萬戶裡各種各樣的事情,好的、不好的,和諧的、不和諧的,這讓我對人性、對家庭都有了新的想法和認知,就感覺自己好像一下子比别人多過了好幾年。
過去五年80後立遺囑人數增長近13倍,作為社會的中流砥柱,80後肩負着家庭、社會的巨大壓力,而且面臨着年邁的父母、年輕的配偶和年幼的孩子,背後的家庭關系和利益格局更加多元,這就使得他們不得不思考及早訂立遺囑。
另一方面,80後立遺囑還跟離婚率增高有一定關系,我們業内都說離婚人群是訂立遺囑的“剛需人群”、再婚人群是訂立遺囑的“剛剛需人群”。
去年10月份有一位來咨詢遺囑的女士,在我們中心偶遇了自己正處在“離婚冷靜期”的丈夫。根據《民法典》的有關規定,兩個人需要經過30天的冷靜期才能正式辦理離婚,這位女士咨詢了律師意見後,發現在離婚還沒辦理完成的情況下,萬一自己有什麼意外,丈夫能合法繼承到自己的遺産,所以她第一時間就來我們這裡詢問如何立遺囑。結果沒想到,她的丈夫也有同樣的擔心,于是就出現了很戲劇性的一幕。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我剛工作不久,有一位阿姨來立遺囑,她曾經有一段婚姻,還有一個小孩,但她跟男方感情不深,很早就離婚了,法院把孩子判給了男方。孩子在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阿姨,男方家庭也不讓她去見孩子,所以她隻能等孩子放學時,偷偷地在小學附近看兒子。
這位阿姨來立遺囑的時候已經七十多歲了,兒子也三十多歲了,這麼多年來他們的關系一直很淡薄。阿姨決定把僅有的一套房子留給兒子,但當時她連孩子住哪兒、改沒改名字都不知道,她唯一擁有的是一張兒子出生不久後母子二人的合照。當我看到她拿出這張照片,立馬就繃不住了,可憐天下父母心,無論怎樣,孩子永遠都是母親最重要的人。
中華遺囑庫的“幸福留言”冊 許多市民在訂立遺囑時會給親人寫下留言央視網記者 王靜遠 攝
你會發現中國人的親情羁絆是最深的。這幾年越來越多的繼承人取走了遺囑,這也就意味着早期辦理的很多遺囑人都已經走了。子女在看到父母留給自己的錄像時,都很難控制自己的情緒,哪怕父母沒有把财産留給他。
23歲,立下人生中第一份遺囑
中華遺囑庫剛成立的時候,大多數人都不太能接受“遺囑”這樣的字眼,也不願意在公開場合談論立遺囑的事情,很多市民進來我們登記中心時都偷偷摸摸。其他城市在為登記中心選址的時候,有的房東一看到是做遺囑的,就覺得不是很吉利,不願意跟我們交涉,這也是之前社會上沒有對遺囑形成正确認識時遇到的一些障礙。
如今人們已經不再談遺囑色變,相反會覺得這是一件有紀念意義的事情,有的遺囑人會特意在生日當天來登記,也有夫妻兩口子選擇在結婚紀念日一起來立遺囑。
我自己也把我的遺囑提前做好了,當時是2017年7月,有好幾家媒體報道,還上了熱搜,我還記得話題是“90後在生日前提前訂立遺囑”。
那段時間我的工作壓力有點大,身體也不太舒服,所以在那個月裡我買了保險,也立了遺囑。我跟家人說的時候,我爸媽很擔心也很驚訝,他們都以為我發生什麼事情了。
作為登記專員,我的任務之一就是為立遺囑人錄制視頻,記錄遺囑内容并存檔入庫。其實日常去服務其他人,做多了、做慣了以後,會覺得這就是一個标準的工作流程,不會有太多的情緒波動。
但是當我作為立遺囑人,自己真正坐在攝像機前面時,當時就覺得氣氛一下子變得非常嚴肅,真的是在經曆自己人生中的一件大事,感觸還是很深的,以至于我那天做完遺囑之後還有一點恍惚。因為我的财産都是留給父母的,以前小時候跟父母相處的一些片段,就像電影畫面一樣在腦子裡閃現。
我覺得現在社會上這種對生死态度的轉變,其實是更加理性了,就像我同事說的那樣,以前人們是避而不談,或者是隐晦地表示,現在是更加直觀地并且積極地表達。立遺囑不是終點,而是新起點,或許它不意味着人們對于死亡沒有了焦慮和恐懼,而是在訂立遺囑的這個過程中,我們重新審視了過往和未來的人生。
記者:王靜遠、孫曉媛
來源: 央視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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