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海意

重慶是一座魔幻而神秘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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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5個故事

一飯江湖

作者：小野

1、

日頭還趁早，店裡霎時就熱鬧了起來。

一位戴着金絲邊眼鏡頗有些氣派的中年男人走進來。

逡巡一番，選在了單個靠牆的小桌。皺着眉，略微卷卷襯衣袖。摸索出公文包裡一包紙巾。沿着桌邊凳角，仔仔細細地擦一遍。

沉穩地坐了，頭也不擡地支使：“老闆，還是來一份毛血旺，一碗白米飯。少點海椒。”

勤快的老闆娘叠聲應了，後廚立刻便傳來大火燒鍋的聲音。

從消毒櫃裡選個絲毫沒有半點缺口的白瓷碗，照舊盛滿米飯。米粒一顆顆粘在一起，偶爾有一顆懸挂在碗邊似要墜落，老闆娘飛快地用手在碗邊一抹，不着痕迹。

中間桌坐爺孫三人。爸爸很是殷勤，一頭給爺爺夾了一片午餐肉，另一頭給兒子夾了一塊鴨血。

爺爺摸摸孫子因大夏天剃得锃亮的頭頂，“多吃點鴨血，天氣熱灰塵大，鴨血網灰塵的。”

孫子懸空的小腿踢了踢桌腳，諾諾應了，十分乖巧。

爸爸卻有些苦惱：“老漢，楞個辣，你喊他多吃點，他啷個吃楞個辣喲，屋頭點海椒都不準他沾的，也是悄悄咪咪出來才點一份毛血旺……”

爺爺眼睛一瞪：“重慶人，不吃點海椒，啷個得行？！”

爸爸不說話了，給爺爺再夾點煮得軟和的莴筍。

2、

門口再次傳來說話的聲音。

兩個手裡拿着綢扇的阿姨互相挽着：“老姐姐，我給你說嘛，列家就是我說毛血旺最正宗的那家，我們等哈兒吃了坐到擺哈龍門陣再去跳舞，時間剛剛好。”

“那是，這點看起也幹淨。”老姐姐點點頭。

不大的店面，夫妻兩做了幾十年的毛血旺。門口的招牌分明破舊，卻被擦得光生。

幾張小桌支在店中，舊空調帶不起冷氣，靠老式的風扇吱吱呀呀，吹來悶熱潮濕的空氣。

炎夏裡似乎上了一層柔光，經年積累陳油混着灰塵的味道中，後廚辛辣嗆鼻令人快慰。

3、

角落站起一人，黝黑的皮膚，帶着汗味，走到飯桶前，将蓬松一碗白米飯往下壓了又壓，再往裡頭添了兩勺，這才心滿意足地回到飯桌。

他的同伴吃得正厲害，毛血旺下飯，餓極也顧不上說話，嘴上浮一層紅亮亮的油。

一人愣了愣，眼珠一轉流裡流氣，語氣不由自主帶上幾分輕視：“棒棒，你吃的撒子楞個好吃？”

另一個早就一腳踩在凳子上坐下：“一看就是毛血旺撒，你眼睛有毛病嗎？老闆，我們也來一份這個毛血旺，莫要煮老了哈。”

被說的小年輕也不生氣，嘿嘿一笑，問道，“說起列個毛血旺，你曉得它為撒子楞個好吃不？”

不等對面的人回答，他自顧自開口，“據說是原來磁器口有個屠夫，把豬雜碎混着煮一鍋，不小心倒了一碗生血旺進去，結果發現這血旺呀——”

他故意掉胃口，旁邊小孫子不由得側過頭支起耳朵。

小年輕見有人關注，越發得意，晃了晃大大的腦袋：“結果他發現這個血旺越煮越嫩，加些海椒花椒，血旺就像可以吸汁一樣，啧啧，說起來都餓了，老闆，我們的毛血旺快點哦，多加點配菜哈，莫小氣。”

戴金絲邊眼鏡的中年人不動聲色地将自己的毛血旺往身前多移兩公分，以免小年輕的口水飛濺到碗裡來。

老姐妹撇撇嘴放下筷子開了口：“撒子豬下水豬雜碎喲，現在别個毛血旺裡頭用的都是鴨血，新鮮的鴨血！”

“你以為毛血旺多好做嗎？年輕人一看就沒做過菜。你要先煸香豆瓣辣椒花椒，要熬湯，要将菜啊肉啊改刀的改刀，切片的切片，飛水的飛水，跟鴨血一塊加到紅湯裡面，最後過一道跑油。火候要求高得很！”

一旁的老姐姐補充：“那是，菜也要新鮮，手法要老道。要不然楞個多做毛血旺的，味道還不是有好吃不好吃！”

末了，點點頭，“這家的毛血旺着實好吃，下回我帶我屋頭那媳婦來吃，她就喜歡吃辣。”

老姐妹笑成一朵菊花，“那是那是。”眼珠滴溜溜轉，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爺爺面上浮起一層光，說話故意加重語氣，顯得擲地有聲：“現在毛血旺可是我們重慶的特色菜，好多外地旅遊專門來吃毛血旺，這是渝菜江湖菜的鼻祖之一！”

4、

角落的棒棒直起身來，驚得小年輕往旁邊一歪，狹小的過道空出縫隙來。

棒棒的衣服盡數被汗水打濕，長年拉提重物，背心外露出的手臂肌肉有力，精瘦、黝黑，拿着空碗的手上布滿老繭和割傷的痕迹。年長的這一位棒棒兩鬓有些泛白。

再壓兩碗飯。

遞給等着飯望眼欲穿的另一個人——還年輕得很，頂多不過十幾歲的年紀，唇上還有細幼的絨毛，沾了油，略有幾分滑稽。

闆正了身子的小年輕“嗤”地一笑。

年長的棒棒将碗遞過去，年少的伸手接了，手背黑黢黢，手心卻泛着白，手指頂端有些水泡，虎口一條細長的傷疤正結痂，手上的薄繭似乎讓他很是滿意，接過碗，一點也不覺得燙。

年長的棒棒将大瓷盆中所剩無幾的鴨血撈了撈，一股腦兒都給了年少的。

“多吃點，下午還有個搬家的活路，争取早點搬完，晚上可以再接一個。”

年少的飛快點頭刨飯：“嗯哪，叔，毛血旺好吃咧，可下飯。”咽下一口飯，“你也多吃點羅！”

“各人吃你的。”年長的皺紋舒展，像是有一個笑快要到來。

老姐妹故意放大了聲音，“小孫孫，二回你長大了，也做毛血旺給你爺爺爸爸吃哈！”

小孩子不知道有沒有聽懂，咯咯發笑。

5、

“要我說，火鍋吃一份現在也不便宜，重慶變成旅遊城市啦，火鍋也漲價了，酸辣粉啊什麼的，也吃不飽啦。隻有這毛血旺，好吃，實惠，一個人吃幾個人約起來吃，都吃得高興！外面那些什麼西餐牛排什麼的，都不如毛血旺汪實，還不好吃。”

“這個做人也就像毛血旺一樣，要老實，踏實，要面子裡子都紮實才對！”

中年人慢條斯理地嚼完毛血旺中最後一根黃花菜，仔仔細細擦幹淨嘴和手，眼鏡閃過一道光：“阿姨說得很對。我常吃這家的毛血旺，一盆毛血旺，可以吃幾種十幾種菜，一個人有時候還吃不完。但我非常愛吃，混着米飯，到胃裡面踏踏實實的，一天之中最幸福就是這個時候了。我們常說吃好飯吃好飯，吃一頓毛血旺，就是一頓好飯。”

“這個店子我吃好幾年了，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進了店，那就是食客，食物面前，人人平等。更别說，這麼好吃的毛血旺了。吃的同一樣菜，難不成還要分個高低不成？”

前桌的爸爸溫柔地摸了摸兒子的臉：“聽到沒有，叔叔說的聽懂沒有？你以後長大了，不管做什麼，都要踏踏實實的，讓人一看就覺得非常可靠，不油腔滑調，夯實又有用。就跟毛血旺一樣，一吃了就忘不掉。毛血旺好不好吃？”

小孩使勁點頭，吞了吞口水。

年長的棒棒眨了眨眼睛，舀出毛血旺的湯泡飯，打算今天再多吃一碗。

小年輕漲紅了臉，在全店人若有若無不經意地注視之中梗着脖子：“老闆，我們的毛血旺還有好久，餓死啦要！”

“來咯來咯。”胖乎乎的老闆娘仿佛毫不知方才的腥風血雨刀光劍影，端出一大盆還冒着熱氣的毛血旺往兩個小年輕的桌面上一放。

剛澆了跑油的毛血旺還在滋滋作響，紅油炸得桌面到處都是。

除了後廚傳來的轟鳴與老闆娘忙前忙後的奔波，店裡有些安靜。

6、

一群中學生闖了進來。

隔壁學校的高三生。約好一起到學校拿錄取通知書。看樣子都去了自己滿意的學校，個個躊躇滿志，臉上放着光。

他們笑嘻嘻互相推搡着進了店門，打算好好吃一頓散夥飯——學校周圍吃了三年，就這裡的毛血旺最讓人歡喜。

兩盆汪實的毛血旺端上來。

辣味叫人顫抖，麻香叫人忍不住一個噴嚏，新鮮的鴨血在湯裡面浮浮沉沉，散發出來引人垂涎的香氣好像有了實體，浩浩蕩蕩在店裡頭萦繞，令人飄飄欲醉。

一個男同學忍不住先下了筷：“豆芽、木耳、火腿腸、午餐肉，平菇、莴筍……好多配菜啊，鴨血也還是那麼好吃。”

一個女同學偷笑：“你曉得毛血旺的‘毛’是什麼意思不？是‘粗犷’的意思，就跟你一樣。”

“哪裡是這個意思，我覺得，毛血旺是因為将生血旺現燙現吃才有的名字，這個‘毛’字，更多的應該是指的我們重慶這種江湖氣息，新鮮下鍋，一肚爽直混煮，英雄草莽不問出身，耿直豪爽，不拘小節！”

“說得好！”

一旁辣得嘴巴绯紅的小年輕情不自禁叫出聲：“不拘小節不拘小節，重慶人不拘小節。不論哪個，吃毛血旺的都是江湖兒女！”

小孩子最先笑出聲來。

正要離店的中年男人也抿唇微笑搖了搖頭。

小年輕撓撓脖子，有些臉紅，轉過臉對着年少的棒棒：“你夠不夠吃，不夠吃過來我們這一桌一路吃嘛！熱鬧些！”

老姐妹花也會心一笑，各自拈起一塊鴨血，大大地吃下一口飯。

霎時間，這裡又突然其樂融融了起來，似一盆熱熱鬧鬧的毛血旺一般。

圖片來源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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