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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村趕鴨人

生活 更新时间:2025-01-24 02:09:36

農村趕鴨人(陌生的趕鴨人)1

《趕鴨圖》 黃 胄繪

農村趕鴨人(陌生的趕鴨人)2

《夏涼圖》 姚有多繪

小時候,家裡非常窮,常常青黃不接、東拉西借,又是獨門單姓,沒有親戚幫助接濟,加上父母老實本分,我們一家生活總是簡單清苦。因此,我私底下羨慕過很多人。其中,趕鴨人就是其中之一。

趕鴨人,就是趕着一大群鴨子,到處放養的人。他們家在哪裡,沒人知道。我們溝裡的人也不認識他們。他們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根本沒人在意他們的來和去。大概隻有我,關注着他們。

水田裡空了的時候,趕鴨人一般就出門了,趕着成百上千的鴨子離開家鄉,開始短暫的放鴨生活。他們好像是沿着台幹過來的,或從白林溝,或從盧家壩,或從五大隊,我知道的也不真切。隻是在放學回家後,突然聽到此起彼伏的“嘎嘎嘎”,便知趕鴨人來了。

趕鴨這件事,肯定不能一人上陣。那麼多鴨子,一個人是沒辦法照看得過來的。除了趕鴨外,還有風餐露宿所需的所有家當需要肩挑背扛,所以,大多是三四個人結伴而行。見到他們時,大多是在傍晚。一般來說,有一兩個人在田坎邊放鴨,他們肩上扛着一根長長的竹竿,竹竿的頂部綁着一個飯勺,這是他們的工具,好像叫鴨兒杆杆。需要鴨群朝哪個方向集中或者移動,他們就雙手握緊鴨兒杆杆,麻利兒地往田裡一伸,舀起一勺稀泥,朝着鴨群尾部一揚,稀泥準确地落在鴨群後面,同時吆喝上一聲“嚯嚯嚯”,受到驚吓的鴨群就往他們希望的方向遊過去或者撲騰過去。這個舀泥的動作,他們能不斷重複,并且看起來輕輕松松的。這讓我們這些經常在田邊行走,用瓦片或石片打水漂的娃娃們羨慕不已。他們握、舀、揚的自然娴熟和一氣呵成,與我們打水漂時材料選擇的刻意、手握水漂的緊張以及算計抛出力度角度時的費神,不可同日而語。所以,我想象着他們要是打水漂的話,一定是能一次連打10個以上的高手。但我并沒有見過他們打水漂,隻是私底下對他們佩服。

他們在照看鴨群的同時,另外的同伴就在烏龜壩西側土窯旁的一塊小平地上搭建他們臨時的家——鴨兒棚棚。這個名字是我們當地人叫的,其他地方是不是這麼叫,我不知道。鴨兒棚棚的意思就是十分簡陋的臨時居所,有點鄙視的味道。直到今天,當地人說哪家窮,哪家房子太簡陋了,就說他家的房子“簡直就是一個鴨兒棚棚”。鴨兒棚棚确實非常簡單,就是一張竹席半拱着當頂子,一張竹席鋪地作床,上面可能有些稻草或者被子,後面則挂些衣服作簾子,像一個山洞,這就是家了。“家門口”是廚房,他們先在地裡淺淺地挖一個坑,從周圍尋些石頭或者爛磚作竈。再往鍋裡放上米,然後到離得最近的坤叔家的井邊淘米,放到竈上焖米飯。炊煙在平常無人居住的烏龜壩邊上袅袅升起,淡淡地向楊家灣、夏家溝彌漫開來,趕鴨人的夜晚到來了。

這個時候,鴨群大半已經集中。負責趕鴨的人,就開始在鴨群周圍的田裡插上早已編好、随身帶來的竹欄,待所有鴨子進入鴨欄後,他們就在田邊有水的地方,洗幹淨手上、腿上的泥巴,朝着炊煙升起的烏龜壩走去,那是他們臨時的溫暖的家。

這時,米飯早已焖好,米香已經調動起趕鴨人的味蕾,負責家務的人開始準備菜了。這是我最喜歡看的,也是我最喜歡聞的。菜是什麼呢?焖鴨蛋!對于趕鴨人來說,鴨蛋肯定不缺,可以敞開吃,不必摳摳索索。他們至少打了十來個鴨蛋,放上些鹽,用筷子使勁攪拌,待鍋裡的水燒幹後,放上一勺豬油,鍋鏟壓着正在化開的油塊沿着鍋底向四周塗抹,直到油塊化盡、油溫升高,把攪拌開來的鴨蛋液倒入鍋中,加入一點水,蓋上鍋蓋就開始焖煮。這時,蛋液和豬油在高溫下結合,散發出的香氣四處亂竄開來,我的口水就止不住往外流,又咕咚咕咚咽下去。這還不是最精彩、最迷人的,最吸引我的是焖煮了十來分鐘後,鍋蓋被揭開,鴨蛋和豬油在高溫焖煮後,在鍋裡膨脹并呈現出蜂窩狀,散發出獨特的香味時,我的味蕾就完全失去控制。趕鴨人就着地坑的火吃着飯,說着他們熟悉的故事,也許還規劃着明天一大早離開的時間和行走的路線。而我,對那些根本不感興趣,裝着若無其事的樣子,忍受着味蕾的悸動,拼命地呼吸着那誘人的香味。這時,大概家裡的飯也熟了,爸爸或媽媽走到當門田坎上大聲呼喊:“五娃子,還不回來吃飯啊?”或是姐姐們的呼喊:“大老弟,回家吃飯了啊!”我才和小夥伴們分開,戀戀不舍地往家走。

第二天起來的時候,趕鴨人早已走了。烏龜壩西側的平地上空無一物,好像未曾有人來過,露水晶瑩地挂在野草尖上,隻有尚存的煙灰表明這裡曾有人造訪。昨晚鴨群待過的地方,還有一些散落的鴨毛在水面或者泥土上。鴨群離開時走過的田坎上,還有未幹的水印。溝裡人誰也不關注,也沒人議論,好像這一切從未發生過。但是,我卻無法忘記,帶着些淡淡的懷念和傷感想:他們叫啥名字?來自哪裡?還要到哪裡去?這些疑問,始終在腦海裡,不能釋懷。

我知道,第二年,趕鴨人還要來的,也許還是他們,也許就不是了。同樣的人會不會再來本不重要,因為我其實也不知道他們姓甚名誰,但他們都有個共同的名字——趕鴨人。我現在回想起來,非常自然地想到徐志摩的《再别康橋》:“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但他們是不知道徐志摩的,更不知道這首詩。他們就是趕鴨人,趕着他們的生活,趕着他們的希望,像誇父那樣,執著地追逐着熾熱又簡單的夢想。

有時候,溝裡水多,他們會多住一天。但是記憶中,他們都隻住一夜就走了。因為鴨群都是成百上千隻,會迅速掃蕩水域中的可食之物,特别是小魚小蝦,有時一些調皮的鴨子還會吃掉臨水自留地裡的新鮮蔬菜。而這正是本地人不太喜歡趕鴨人的原因。當鴨群在田裡放逐覓食的時候,有些當地人就會在旁邊吆喝着,有的罵罵咧咧,有的竟撿起石頭往鴨群裡扔。對于這些,趕鴨人非常緊張,隻有陪着笑臉,吼着鴨群,希望它們别去那些不該去的地方。對于那些髒話,趕鴨人是不會還一句嘴的,因為理虧,和當地人又不熟。而我對那些謾罵和驅趕,心裡充滿了不快,始終覺得他們是在欺負趕鴨人,包括那些根本不通人性的鴨子。至于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情感?當時的我,沒有認真想過。

随着時代發展,趕鴨人在熟悉的時節裡出現得越來越少了,直到完全消失在我的記憶裡。

漸漸地我長大了,離開了故鄉,到了遙遠的北方,到了很大很大的城市,我也漸漸淡忘了那份獨自的思念,甚至很少回味起兒時的這一段美好。隻是每年回家,路過烏龜壩時,思緒就不受控制地開始穿越——舊時光裡不知姓名的趕鴨人,趕着一群“嘎嘎嘎”叫着的鴨子,鴨子在田裡追逐嬉鬧覓食,烏龜壩西側平地上的鴨兒棚棚、焖煮鴨蛋的香味……我為什麼忘不了呢?

我想了很久才明白,那是我童年時走出夏家溝的渴望、自由行走的渴望、對未知世界的渴望,同時也包含了一種對他們小心翼翼的相惜相憐。我從他們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或者說是命運的共同點,雖然他們永遠不知道,我曾經那樣羨慕他們。

有時候,和來自故鄉的朋友聊天,我也偶爾談起趕鴨人。其實,我内心深處是想知道,他們是否認識那些趕鴨人?或許,潛意識裡,我跟他們分享這份情誼,這份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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