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塵4x/圖)
我出生在湖南醴陵,因為很小就離開了,一直就把江西萍鄉看作是自己的故鄉。當我最初聽說安徽省的省會就叫“合肥”時,和我了解了萍鄉的曆史之後一樣地感到驚奇。贛西的這座煤城雖然被叫做“萍鄉”,其實它早在清末随着安源煤礦的興起,就已經成為一座海内外知名的工礦城市;它不僅是中國工人運動的發祥地,更是秋收起義的策源地,為什麼要取名為“萍鄉”呢?
何止是萍鄉呢?中國還有不少城市的名字也很有趣,比如河北省的省會叫“石家莊”,江西著名瓷都叫“景德鎮”;上世紀七十年代,淮河上遊的一場大水,給河南省沖出來的一個地級市,就取名為“駐馬店”。
不是鄉鎮,就是莊,就是店,可以想象,這些地名多半出自它的曆史。但“合肥”,這兩個漢字組合在一起,卻讓人感到奇怪。曾經有相聲調侃說它是“兩個胖子睡覺”,後來才知道,是因為它地處南北兩條淝河彙流入巢湖之處而得名。
我第一次到安徽,或是說第一次到合肥,那是一九九三年榴花似火的五月。那時候我還在萍鄉市工作,兩地隔着一千多公裡的路程,因為交通的不便,感覺合肥就是一個遙遠的存在。
那次出行,我整整用了兩天的時間。
頭天一大早我就啟程了,坐了大半天的綠皮火車首先趕到南昌,在長途汽車站附近的一家小旅店住下;第二天天沒亮就去搭乘一天才一班的開往合肥的汽車。接着,汽車便在無數個鄉鎮之間穿行,路面高低不平且時有坑窪,颠簸了一天,骨頭都散了架。午飯好像是在湖北省黃梅縣的一個路邊小店解決的,那應該是司機的個人定點飯店,菜看上去就沒洗幹淨,吃在嘴裡難免有一股怪味。這還不算什麼,最糟心的是上“衛生間”,盡管旅途中汽車也停了兩次,兩次竟都是停在前不巴村後不巴店的荒郊野外;那兩處被稱為“公廁”的棚子都隻有一人高,無門,旅客們開始倒還自覺,一個個在邊上遠遠地排着隊,可等不及的男同胞紛紛去找能遮擋的樹叢或草棵解決問題,我們女同胞就隻能守着廁所,廁所裡污穢不堪的地面,亂飛的蚊蠅,讓我止不住地幹嘔。
為了不上廁所,一路上我再不敢喝一口水,再不敢進一口食物,等趕到合肥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我早已餓得前胸貼後背。
有了那次可怕的經曆,我輕易不敢言回故鄉,直到三年之後,合肥與南昌之間修通了鐵路,這才開始踏上回故鄉之路。
起初,這條專線并未納入國家的鐵路系統,僅僅屬于皖贛兩省之間的一條地方鐵路。它從合肥當年的西站出發,經過安徽省内的肥西、廬江、舒城、桐城、潛山、宿松、望江,途經湖北省的黃梅,然後過長江,進入江西省的九江、永修,最後到達南昌。
确記得,第一次踏上那趟南行的列車,是一九九六年年底的一個上午。那時我們的經濟狀況還很窘迫,買的隻是坐票。當我和老公拎着大包小包上了車,詫異地發現,車廂内乘客很少。雖然沿途也陸續上了一些人,卻始終稀稀落落,空位置多得甚至可以讓人躺下來睡覺。望着窗外連綿起伏的山巒,冬日下已經沉睡的田野,一閃而逝的簡陋農舍,我的内心喜憂參半。喜的是,以後再也不用忍受連水都不敢喝一口的長途汽車之苦了,換上寬敞舒适的列車,時間上就縮短了近一半;憂的是,乘客太少,就這點客流量,别說賺錢了,成本能不能保得住都是問題,而安徽和江西兩省的經濟都還欠發達,如果總是虧損,這趟車能不能保住?
這趟車傍晚時分駛入了終點站南昌,由于當天已經沒有再開往萍鄉的車次了,我們也還得在南昌住上一夜。記得我們選擇的是站前路上一家名叫“大光明”的旅館。“大光明”是家小旅館,房間陳設簡陋,也沒有單獨的衛生間。那天在“大光明”還發生了一件很搞笑的事,以至事隔二十六年後的今天,我仍然記憶猶新。
第二天早晨整理行李時,老公突然發現裝有三千元現金的一隻信封不翼而飛了!房門是反鎖的,窗戶是扣上的,不可能會有外人進來行竊。但找遍了房間的各個角落,以及外面的走廊與公廁,均沒有。老公于是下樓去找服務員,很快上來一位賓館的保安,他說當天整個這層樓就隻住了我們兩人,即使是落在了走廊上,也是不可能被人撿走的。他的意思是,信封隻能落在房間。于是,當着他的面,我把被套拆了,把床單掀了,把箱子裡的東西一件件取出來,地毯式地再次翻找了一遍,仍然沒有。這時,老公對他提了個要求,“有可能我方便的時候不小心将它掉進了便池,被水沖走了,能不能帶我去下水道看看呢?”那人沒有拒絕,附和道,“是有這種可能。前不久有位旅客掉了塊手表,就是在下水道裡找到的。昨晚住店的人不多,下水道的水應該還屯積在樓下,我帶你下去找找。”
懷抱一線希望,我們跟着他下樓,他從一個拐角摸出一根帶鈎的鐵杆,領着我們繞到賓館後面的小院,掀開兩塊鐵闆,下面正是下水道。他弓腰挽袖,完全不顧下水道泛上來的惡臭,手持鐵杆很小心地一點點地來回掏,掏了三四遍,還是一無所獲,他歉意地朝我們笑笑:“也沒有!”
實在找不到了,也隻能自認倒黴。我們怏怏地離開了“大光明”,乘火車回了萍鄉,晚上住在大弟家。
那年大弟新分了一套住房,這錢本是送給他的賀禮,不料出現了意外,便隻能先欠下了。誰知,晚上睡覺時,老公脫下身上的那件黑呢子外套,竟從袖子裡掉下來一件東西,可不就是那隻裝錢的信封!
至于那信封是怎麼竄進了袖子的夾層裡,已無從考證;他穿衣服的時候竟然毫無察覺,而且揣了一路也毫無察覺,足見他對諸如此類的生活瑣事是個漫不經心的人。
我在嗔怪他的馬大哈,讓我擔了一場虛驚的同時,對大光明旅館也充滿了愧疚。想想看,大冬天的,一大早就把人家折騰起來掏陰溝,走的時候還面露不悅;始終認為,錢就遺失在了旅館裡,甚至懷疑是被服務員撿走了!
打那以後,大光明旅館和那位高個子保安,便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腦海。以至後來我們的經濟條件改善了,每次從南昌中轉時我仍然選擇住“大光明”。有一次,兒子半夜發高燒,可我并沒驚慌,很鎮靜地給兒子用着藥,因為我相信,隻要有需要,這家旅館定會伸出援手。
幾年以後,這條皖贛線并入了國家的鐵路網,從合肥開往南昌的列車也從南昌延長到了廣州,同時還加開了一對到東莞去的。選擇的車次多了,隻是兩趟車都是中午或傍晚才從合肥始發,到達南昌不是傍晚就是半夜;而從南昌開往合肥的列車呢,不是半夜也是清晨出發,也就是說,我在合肥和故鄉兩地往返,仍要在南昌住上一夜。這樣的火車我前前後後乘了十多年,于是在大光明旅館也就住了不下四十次。
雖然南昌火車站給我的印象并不好,每次出站,都會湧上來若幹個手舉牌子拉客住店的人,而且一直纏着你不放;在站前小飯店吃個飯,如果事先不說好價格,有時候就會遭遇漫天要價,挨了宰你也隻能自認倒黴,因為那些人很粗魯,似乎随時就會動拳頭。好在有了這家旅館,才讓我們對這座城市不至于太失望。
大約二零一零年吧,我的回鄉之路再次發生了大的變化:合肥開通了直達西南的兩趟列車,一趟到昆明,一趟到南甯;這兩趟車都途經我的故鄉,前者夕發朝至,後者朝發夕至,到達萍鄉的時間都不超過十二小時。從此以後,我的回故鄉之路一下變得十分通暢,再不需中途換乘,隻須買張卧鋪票,吃完晚飯從合肥上車,一路睡到萍鄉正趕上次日的早飯;或是早晨人還在合肥,不等太陽落山我也就來到了萍鄉的街頭。
交通便捷了,我回故鄉的次數自然增加了許多,以前是一年一兩次,現在變成了若幹次。家裡有事了,頭天來個電話,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趕到了。老家的同學和朋友,以前要見上一面很難,現在一年見個一兩面都變得很容易;但凡有個校慶或班慶活動,隻要能抽出身,我一準會趕回去湊個熱鬧,雖然離鄉二十多年,以前的同學圈朋友圈竟都奇迹般地恢複了。
今年春節,我和老公回鄉探母,通過網絡購票時,竟意外地發現,從合肥開往昆明的那趟列車,突然消失了;開往南甯的列車也不在萍鄉停車了。但與此同時,我更驚喜地發現,合肥與南昌之間已經通上高鐵了!而且,高鐵一天就發車六趟,全程隻需兩個多小時!接着,還發現,過去在皖贛兩地之間運營的那趟客車也回來了,隻是它也由早先的綠皮火車變成了動車,時間更是大大縮短到了兩小時四十分鐘!
年初五中午十二點多鐘,我和老公登上了這趟動車。望着窗外飛掠而過的曠野和農舍,我的心情一下回到了二十六年前,第一次搭乘回鄉的火車時那樣的止不住的激動。印象中,那時候的綠皮火車時速隻有六十公裡,并且,為防止熱脹冷縮,每段鐵軌的連接處都留有縫隙,車輪駛過時,車下會發出清晰可聞的“咯噔噔—咯噔噔”的響聲,每當夜深人靜尤為響亮;而現在動車高鐵的時速已達到了二百多公裡,人坐在車上,再聽不到車輪撞擊鐵軌的聲音,平穩得甚至連杯子裡的水也紋絲不動,可想而知,如今的鐵軌顯然做到了無縫對接。前後隻有二十六年,二十六年說起來不長,卻足以孕育一代人,說它短,仿佛也就彈指一揮間,這二十六年來,中國的鐵路交通确實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僅從速度上看,從前隻有慢車或普快,二十世紀初,便有了特快和直達;到了二零零八年奧運會,京津之間則出現了第一條城際高鐵線,兩大直轄市之間實現了高鐵公交化,彼此往返隻需半小時。再從顔色上看,從前的慢車一律是綠色,過渡到特快直達則有了紅色和藍色,後來的動車與高鐵就全是白色;到了現在,高鐵已經普及到了全國各地,僅安徽省就做到了市市通高鐵。于是,我發現,車的顔色又有了調整:除高鐵動車外,所有的普通客車一律恢複成了早先的綠色。
綠色是春天的顔色,看上去就感到清爽,感到生機勃勃。當然,更大的變化,還是今天的軌道交通已由燒煤,變成了用電,這是一個時代的變遷,不僅變得更加快捷,也變得更加清潔,變得環保!于是,我在猜想,猜想未來驅動高鐵和動車的動力,又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新能源呢?
我饒有興趣地在網絡上搜索了一下,才發現,南昌與合肥之間的這條高鐵是今年,即二零二二年元月正式通車的,我算是較早享受這項福利的乘客之一了。那天,車上的乘客也并不多,一如當年第一次乘坐地方鐵路時的情景,座位空了一大半。但我卻不再有當年的擔心,因為這次之所以乘客少,并非客流量上的問題,而是囿于新冠疫情,大家在響應政府的号召,能不出行就盡量不出行。
高鐵之于普通火車,不僅僅隻是在時間上大大地縮短了,換乘的便捷更是其一大優勢。我曾在直轄市的天津西站換乘過,也在地級市的蚌埠南站換乘過,都無須再出站就能夠解決換乘。這次,動車駛入南昌西站,我們下了車,按照“便捷換乘”的指示牌上了站内天橋的電梯,穿過天橋,直接就進到了候車室。因為從南昌西開往萍鄉北的高鐵每天多達二十六趟,我們在車站隻待了一小會兒,就很從容地完成了換乘,一個小時之後,就結束了回故鄉之路。
想想,這一切都感到不可思議:從江淮之間的合肥,到贛西煤都的萍鄉,從前的行程是兩天一夜,現在竟隻要花上四小時。這樣的速度,從前連做夢也不敢想。很多人都看過《水浒》,知道裡面的神行太保戴宗能日行千裡夜行八百,大家都覺得那不過是神話,可現在中國的高鐵,千裡之行哪裡需要一日?兩三個小時足矣!
如今的回故鄉之路,可以說簡直就成了一種享受。
春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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