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87版《紅樓夢》裡,伴着那令人“惆怅滿懷,無限感慨”的旋律,這首小詩被一個低沉的聲音緩緩念出,他說:
“這個令人蕩氣回腸、撕心裂肺的故事,就從這裡開始了。”
紅樓夢開始了,我們的夢也開始了;我們是戲外的人,又仿佛是戲裡的人,共同經一場歌哭哀樂。
1、 曹雪芹:一生鑄一“夢”
開辟鴻蒙,誰為情種?都隻為風月情濃。趁着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曹雪芹用一生鑄一場夢,那夢裡字字句句都有他人生的血淚:
有對“繁華靡麗,過眼皆空”的頓悟;
有對閨閣中小兒女青春、生命和美的消亡的悲悼;
有對封建社會盛極而衰的寫照;
亦有對那些鐘靈毓秀女子的深切贊頌。
那一部巨著,寫的是戲中人的人生,卻又何止是他們的人生。
1715年6月4日,南京江甯織造曹府大宅内,一個嬰兒在齊家上下急切的等待與隐隐的期盼中,降生人世。
曹家主人曹頫(fu)借用《詩經 信南山》裡的詩句“既優既渥,既霑(同“沾”)既足。生我百谷”,為孩子取名“霑”,取“沾潤萬物”之意。
這便是曹雪芹。
康熙、雍正兩朝,曹家祖孫三代四個人主政江甯織造達五十八年,極富極貴,成為當時南京第一豪門,天下推為望族。
而曹家這一顯赫背景也在《紅樓夢》中盡皆體現,賈家之尊崇榮耀,更在元妃省親之時被渲染到了極點。
曹雪芹早年托賴天恩祖德,在六朝金粉、十裡秦淮的南京城内西園之中,度過了一段錦衣纨绔、富貴風流的公子哥生活。
“每日隻和姊妹丫鬟們一處,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鸾刺鳳、鬥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紅樓夢》中對寶玉富貴閑人生活的描述,其中亦不無曹雪芹對自己少年時生活的一種寫照,亦或是一種無法重來的“夢憶”。
賈寶玉某種程度上可看作是曹雪芹本人的一種映照,少年的曹雪芹同樣厭惡八股文,不喜四書五經,對一切仕途經濟、世事人情皆十分反感。
在祖母李氏的溺愛下,曹雪芹淘氣異常,也聰慧異常,對詩詞歌賦、戲文小說、醫藥茶道等種種被當時讀書人視為“小道”的東西癡迷不已。
曹雪芹
然而就如《紅樓夢》所寫那般,盛極必衰,雍正五年(1727年),曹雪芹13歲時,其父因騷擾驿站、織造虧空、轉移财産等罪被革職入獄,次年正月元宵節前被抄家。
全家大小男女連同仆役共114口,四散離分,到底應了那句“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曹雪芹随同家人遷回北京,在崇文門外蒜市口老宅房屋内勉強度日。此後,由于家奴暗中搗鬼,加之賊寇入室盜竊,曹家虧缺一日重似一日,不得不典房賣地,門戶愈加凋零。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少年曹雪芹從富貴繁華的夢中醒來,所見所聞皆是蕭索,他自述“雖不敢說曆盡甘苦,然世道人情,略略的領悟了好些”。
雍正末期,曹雪芹漸漸開始分擔家庭重擔,也結識了一些政商名流、文壇前輩,在他們的影響下,遂有了著書立說、立德立言的志向。
為了家族複興,他也曾一度違拗自身本性,勤奮讀書,多方幹谒朝中權貴。
乾隆初年間,曹雪芹曾擔任内務府筆貼式差事,後來又進入西單石虎胡同的右翼宗學,擔任一個小職位。
乾隆十二年(1747年),曹雪芹已33歲,移居北京西郊。此一時期的他過着一種閑适放誕的隐居生活,每日或寫詩作畫,或狂歌買醉,或憶舊著書。
他的一位友人敦誠曾作了一首詩贈予他,詩名《贈曹芹圃》,有兩句雲:“滿徑蓬蒿老不華,舉家食粥酒常賒。”
可見,那時曹雪芹的境況并不很好,他自述“在那貧窮潦倒的境遇裡,很覺得牢騷抑郁,故不免縱酒狂歌,自尋派遣”。
然而也是在這樣的境遇裡,他反能以一種更加清明的視角審視自己的半生,對世事人情、悲歡離合的種種況味也便咀嚼得愈加深刻。
曹雪芹于《紅樓夢》首回中寫及,“于悼紅軒中,批閱十載,增删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又題曰《金陵十二钗》,并題一絕。即此便是《石頭記》的緣起。”
自此,那一出“懷金悼玉”的《紅樓夢》也便拉開了序幕,載着作者曹雪芹的半生跌宕、一世榮枯緩緩鋪陳開來。
2、 在《紅樓夢》中,我們看見自己入世又出世,對人生懷有熱愛又常有浮生若夢之感,成為曹雪芹人格上的矛盾,亦最大程度地投射到《紅樓夢》中去。
也因此,我們會發現,《紅樓夢》一直在講的就是“空”,《好了歌》裡,好即是了,了即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
及至最後賈家抄家,由鮮花着錦、烈火烹油的鼎盛之家至繁華落盡、凋零衰敗的境遇,也是在講“空”,講“繁華靡麗,過眼皆空”。
這是曹雪芹老莊思想的一種體現,也是他自身遭際的一種投射。也因此,小說中常常是有一種夢幻與現實交互滲透、難解難分的感覺。
可是,他又無法真正地勘破紅塵。若真正看透了,就不會放不下,就不會執着于要為閨閣中女子立傳,就不會執着于讓書中之人物經曆那許多悲歡。
《紅樓夢》若加上高鹗續編的後四十回,共有一百二十回,可是你會發現其實開始與結局都寫在一回,那是第五回寶玉夢遊太虛幻境。
警幻仙姑受榮國公、甯國公之托,欲以情欲聲色對寶玉加以警示,使他能夠跳脫癡頑,回歸世人所謂正路。
仙姑帶着寶玉看了“金陵十二钗正冊”,喝了名為“千紅一窟”的茶,飲了名為“萬豔同杯”的酒,又為他演奏了《紅樓夢》十二支曲。
可是寶玉還是不懂。
怎麼可能懂?在故事的開始,我們怎麼能懂得故事的結束;可是到了故事的結束,我們終于懂了,卻原來故事已走到了結束。
曹雪芹不是想要我們頓悟什麼東西,他是想要讓我們看到那樣一條路,那條路一步步告知我們:故事裡的人是怎樣一步步走到他們生命的結束?
就好像生與死站立兩端,我們在兩端之間行走,隻是有的人長些,有的人短些。
可是即使明知道死亡不可避免,我們還是會在悲歡離合中綻放歡顔、流淌熱淚,我們還是會認認真真、勤勤懇懇朝着每個人的終點一步步走去。
就像賈府内那人人有其位置、且各在其位置上掙紮着活得更好的衆人;
就像大觀園内那奢侈繁華的造景,透出的人的欲望和生命力;
就像個人皆在其性格左右下,做着不同的選擇,也承受着這一選擇帶來的後果。
曹雪芹想讓我們知道,“明知道所有都是空的,可是每一刻又都在執着(蔣勳語)”。
這也是《紅樓夢》最迷人的地方,你看着每個人在自己的路上走,即便作者早早就把結局以一種隐秘的方式告知我們了,可是書中的人物不知道,他們隻是無比堅定地朝前方走着,執着于人生的或悲或喜。
然後回過頭來,我們突然驚覺,自己不也如同書中的人物一般嗎?在度着自己的悲喜。
原來我們不隻在讀《紅樓夢》,我們在閱讀自己的一生。
3、一朝入夢,終生不醒那是1984年的7月9日,《北京晚報》刊登了這樣一條消息:
“……《紅樓夢》選中五十名角色,39位裙钗、11位須眉。首批入選的重要角色,約占全劇角色的三分之一,經過兩次錄像試鏡頭,确定由陳曉旭扮演林黛玉。”那是被《紅樓夢》影響最深的一群人,他們享受着《紅樓夢》帶給他們的光環,也不得不承受那“王冠之重”。
《紅樓夢》劇組合影
《紅樓夢》是他們人生的拐點,也成為一座永遠攀爬不過的高峰。
在《夢裡三年》裡,陳曉旭這樣寫道:
“我擁有無數個美麗的夢,最美的一個是從這裡開始的......”這是在1984年的4月,一群生機勃發的少男少女闖進了這所曾無比寂寞的園林,在他們的歡歌笑語中,春光也似乎明媚起來。
這些從天南海北聚集到此的人們,他們或是售貨員 ,或是皮鞋廠女工,或是辦公室科員,或是劇團演員,或是沒戲演的龍套,他們把最美好、最青春的一段時光都獻給了《紅樓夢》。
三年間,他們參加培訓班、學習舞蹈、學習琴棋書畫,無比努力地用自己的方式解讀着一個個角色。
從安徽黃山開拍第一組鏡頭,他們先後走遍了全國10個省市的41個地區和219個景點,多少精雕細磨才造就了這部經典。
可是,一夢醒來已三秋。
拍攝結束了,劇組在當時新建成的中央電視台吃散夥飯。面對滿桌佳肴,久久,沒有人動筷。大家都神色黯然,他們知道,盛宴終有日散。
“襲人”袁枚微笑着跑到陳曉旭面前要向她敬酒,兩人戲裡戲外吵了三年。袁枚笑着說:“說點什麼吧,沒有火藥味的。”
陳曉旭歪着頭問她:“今後,我們還能有機會吵架嗎?”
語罷,眼淚便從袁枚黑黑的眼睛裡流了出來。陳曉旭輕輕摟住她,笑嘻嘻地拍拍她的頭,心裡卻已滿是酸澀。
陳曉旭寫道:
“我多麼留戀那四月的圓明園呵!留戀那盛開的桃花,那條蜿蜒的小路,那些為選擇一個理想角色而苦惱的女孩子。......但願滄桑的人世不要磨滅了她們從前的一份純真。”但是,誰能永遠純真下去呢?“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我們都在讓自己變得更加粗粝,好去抵擋人生的寒風冷雨。
2017年是《紅樓夢》播出30周年,飾演賈寶玉的歐陽奮強十分盡心地張羅着劇組人員的重聚,人人都期望着這是一場沒有人缺席的宴會。
可是,缺憾總是無可避免。
臨行前,早早買好機票的“薛寶钗”的扮演者張莉突發腎結石住院,“林妹妹”陳曉旭則早在2007年就因乳腺癌離開人世。
曾經的“寶黛钗鳳”,終究隻有“賈寶玉”歐陽奮強和“王熙鳳”鄧婕出現。
“懷金悼玉”冥冥中竟成了現實。
30年過去了,似有似無間,劇中人物的命運卻是與劇外演員的遭際産生了某種重合。
1996年,劇中因“王熙鳳毒設相思局”而殒命的“賈瑞”的扮演者馬廣儒因酗酒身亡。
那是一個6歲就通讀《紅樓夢》、一生以“賈寶玉”自居的男孩,在劇組的時候,他愛上了“林黛玉”陳曉旭,甚至不惜為她割腕明志。
他是真的把自己當成賈寶玉了,他想賈寶玉是應當與林黛玉在一起的。
一朝入夢,終生不醒。他的床頭貼着黛玉與史湘雲聯詩中的一句: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死時,他的陪葬是一部《紅樓夢》和一把洞箫。
飾演呆霸王“薛蟠”的陳洪海對此唏噓道:“但放到30年裡面,什麼悲歡離合不正常呢?”
那是在2003年《藝術人生》紅樓夢劇組20年再聚首的舞台上,陳曉旭最後一次上電視錄節目。她似乎沒有太多的改變,清麗的眉眼間,永遠有種淡淡的揮之不去的惆怅,像極了黛玉。
2007年,陳曉旭在百國興隆寺舉行了剃度儀式,落發出家,法号妙真。同年5月13日,她因乳腺癌在深圳去世,享年僅有41歲。
“薛寶钗”張莉在30年後的舞台上眼中含着淚光道:
“以前我們在戲裡配戲,有一句話,她說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她今天真的來不了了。”那是第八回的劇情:
黛玉去梨香院看望薛寶钗的病情,意外發現寶玉也在。黛玉笑道:“早知他來,我就不來了!”
寶钗反問道:“這我就更不明白了。”
黛玉笑道:“今兒他來,明兒我再來,這樣間錯開來着,既不至于太冷清,也不至于太熱鬧,姐姐怎麼反而不明白這意思?”寶钗笑而不語。
如今再回頭來看這段,竟覺出無可言說的凄涼況味。
《紅樓夢》拍完後,許多演員都陷入了無戲可拍的境地,早早改行。可陳曉旭還是想在演藝圈發展,她找到了周嶺,讓他指導自己在電影《黑葡萄》裡的表演。
周嶺直截了當地說:“曉旭,你以後不能接這種戲,不适合你。”
陳曉旭沉默良久,輕輕道:“周老師,哪裡還有一部《紅樓夢》給我拍呢?”
還有人拼命地想要擺脫《紅樓夢》的光環和枷鎖,比如“賈寶玉”歐陽奮強,他無奈而不甘地對朱軍說:“我導演的電視劇把中國的各種獎項拿完了,但是沒有一部讓觀衆覺得特别好看。”
他以導演身份拼殺了30年,然而他身上最讓人記住的仍然是那個柔情而溫柔的可愛少年“賈寶玉”。
如今已兩鬓斑白的他終于決定放棄與“賈寶玉”的對抗,他把微信名和微博名都改成了“歐陽寶玉”,注冊了一家名為“紅樓寶玉”的公司,還在2017年出版了一本名為《1987,我們的紅樓夢》的書。
“妙玉”的扮演者姬培傑把名字改成了姬玉,潛心修佛;“惜春”胡澤紅也循着她劇中的命運,青燈古佛相伴。
一部《紅樓夢》改變了許多人人生的軌迹,而每個人也便循着各自的路無比堅定、無比執着地走着。
《紅樓夢》仍在一代代地傳承着,曹雪芹引領我們去看各種不同形式的生命——高貴的、卑賤的、殘酷的、富有的、貧窮的、美的、醜的。
我們看着故事中每個人走他們的路,故事外的我們也在走着自己的路,無比認真,無比執着。
就像蔣勳所說:
“明知道所有都是空的,可是每一刻又都在執着。”
參考文獻
蔣勳《蔣勳細說紅樓夢》
歐陽奮強《1987,我們的紅樓夢》
陳曉旭《夢裡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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