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夜航》在法國出版并榮膺費米娜獎,安托萬·德·聖埃克絮佩裡一舉成名,作家的光環讓他成了法國方興未艾的飛行大隊中最受世人矚目的明星。一時間,他璀璨的光芒令航線上的其他優秀飛行員黯然失色。就是從那時起,聖埃克絮佩裡萌發了一個念頭:寫一本書,贊頌和他一起開拓航空事業的英勇無畏的同志,記錄他們滿腔熱忱、不畏艱險、友愛互助的真實事迹,這本書就是1939年2月在伽利瑪出版社出版的《人類的大地》。
*
從一開始,聖埃克絮佩裡就沒打算寫一部虛構作品,他要寫的是一部真實的史詩,描繪航空為人類帶來的新的視界和新的可能,勾勒在二十世紀初從事這一剛剛起步的“偉大事業”的先驅們的英雄事迹。他最先确定的人物是吉堯梅:1930年6月13日,吉堯梅駕駛的飛機墜落在安第斯山脈的雪山冰谷裡,憑着驚人的勇氣和毅力,吉堯梅忍饑挨餓在荒山野地裡堅持走了整整一星期,最後奇迹般獲救。紀德在1931年3月31日的日記中也提到聖埃克絮佩裡“計劃寫吉堯梅的傳奇遭遇對他産生的影響”。
《人類的大地》,作者: [法]安托萬·德·聖埃克絮佩裡,譯者: 黃荭,版本:東方出版中心 2021年8月
1932年10月26日和11月2日,在加斯東·伽利馬創辦的《瑪裡亞娜》周刊上,聖埃克絮佩裡發表了“航線飛行員”,追憶郵航事業走過的艱難曆程,贊頌航空事業的拓荒者迪迪埃·多拉;随後又在同一雜志上發表了“巴塔哥尼亞中途停靠”、“阿根廷的公主們”、“梅爾莫茲”、“摩爾人的奴隸巴爾克”、“‘祖母綠’号的終結”、“飛行的約束和偉大”、“梅爾莫茲,航線飛行員”、“緻讓·梅爾莫茲”等系列文章,大部分都記錄了飛行員的飛行生活,尤其是成功地塑造了梅爾莫茲的英雄形象,頌揚他的才能、友愛和無私奉獻的精神。至此,《人類的大地》第二章“同志們”和其他章節的一些片段漸漸浮出水面。
1935年-1937年,聖埃克絮佩裡與《不妥協報》和《巴黎晚報》合作,寫了莫斯科之行和西班牙之行的相關報道,還講述了1935年他和普雷沃在利比亞駕機失事後在茫茫沙漠裡行走和獲救的經曆。與此同時,他繼續報道他所熟悉的飛行事業和飛行員生活,如“梅爾莫茲開墾了沙漠、高山、黑夜和海洋”、“應該繼續尋找梅爾莫茲”、“吉堯梅的感人事迹”等。
但這些零散的報刊文章一直沒有結集成書,或許是作者一直沒有找到把它們貫穿起來的線索。1938年2月,聖埃克絮佩裡駕駛飛機在危地馬拉發生意外,傷得很重,一度不省人事、生命垂危。在療養複原期間,紀德建議他用現有的素材“寫一個連貫的故事,某種和康拉德為水手們寫的美妙的《海的鏡子》類似的東西……像一捧花一束草,不拘泥于地點和時間:用飛行員的感受、激情和思索組合起來。”于是,聖埃克絮佩裡着手對以前寫的片段文章進行整理和改編。美國出版商雷納爾和希區柯克公司(Reynal et Hitchcock)對他正在進行的寫作表示了極大的關注,他們聘請了翻譯家勒維斯·加蘭蒂爾(Lewis Galantière)。1938年4月,在美國養病的聖埃克絮佩裡把手稿交給譯者,英文版書名定為《風、沙與星辰》(Wind, Sand and Stars)。
*
但英文版和《人類的大地》法文版最後的定稿并不全然一緻。1938年,聖埃克絮佩裡為《巴黎晚報》寫了“曆險和中途停靠”,“和平還是戰争?”等多篇報道,他依然迷戀沙漠那份蒼涼、原始、純粹的美麗,依然向往雲上或靜穆祥和或變幻不定的日子,但他開始更多地思索“地上”的嚴峻現實和“人類”共同的命運。1938年9月,德、英、法、意簽訂慕尼黑協定,允許德國吞并捷克斯洛伐克西部蘇台德區的解決辦法,二戰一觸即發。在《人類的大地》的尾聲中,那趟滿載着從法國被遣送回國的波蘭非法勞工的列車,那張天真無邪、尚未“被扼殺的莫紮特”的孩子的臉,或許就是作者向世界發出的喑啞而沉痛的呼救。也正是在1938年底的樣稿上,聖埃克絮佩裡把最初的法文書名《大風中的星辰》(Etoiles par grand vent)改成《人類的大地》,一個更有道德感、使命感的書名。“今天,問題已經不在于犧牲一點鮮血來拯救整個種族。戰争,一旦有了飛機和毒氣的加入,就隻是一個鮮血淋漓的外科手術。人人都躲在一堵水泥工事裡,想不出别的高招,于是大家都夜以繼日地派出成批成批的飛機去轟炸對方的心髒,炸斷對方的命脈,使對方的生産和貿易陷入癱瘓。誰腐爛得慢誰就獲勝,但結果是雙方在同時腐爛。”作家飛行員拒絕腐爛。
1938年7月,聖埃克絮佩裡乘坐“諾曼底号”郵輪回到紐約,他找到譯者把修訂的法文書稿給他,但譯者卻不同意删節“那些優美而感人的段落”,并提醒聖埃克絮佩裡之前答應給美國出版社新增的兩章也一直沒有給。最終英文版比法文版篇幅更長,而且還多出一章“自然力”。那是作家在回法國前,花了兩天多時間在紐約麗茲飯店的房間裡趕出來的,描繪他在巴塔哥尼亞駕駛飛機和狂風作殊死搏鬥的經曆,也有人認為那是《風,沙與星辰》一書最動人的篇章。聖埃克絮佩裡打電話給伽利瑪,讓出版社停止印刷,想把這一章補到《人類的大地》中去,但為時已晚。1939年2月16日,《人類的大地》在伽利瑪出版社出版,12月14日獲法蘭西學院小說大獎;英文版以《風、沙與星辰》為名于1939年6月在紐約出版,随即入選美國當月最佳小說,并于1940年2月24日被評為1939年美國年度小說。
1939年8月16日,《瑪利亞娜》雜志356期刊以“飛行員與自然力”為題,刊登了美國版中多出來的這一章以飨法國讀者,這也是為什麼,在此次新版的中文版《人類的大地》中,我也希望以附錄的形式增補這一章。
*
熟悉聖埃克絮佩裡全部作品的人很容易發現《人類的大地》的八個章節全部是由作者以前寫過的文章整合串聯而成,隻是增加了一些段落過渡和簡短的闡述深發,但為什麼不熟悉聖埃克絮佩裡其他作品的讀者閱讀起來并不會有拼湊堆砌零亂之感?那或許是因為所有的斷章都是用一種崇高的“使命感”縫合的,一種薩特所謂的用晦澀的方式論證的“模糊的人道主義”。之所以晦澀,之所以模糊,我想是因為薩特是哲人,哲人注重頭腦,而聖埃克絮佩裡是詩人,詩人注重的卻是心靈,盡管後者在《堡壘》裡也承認“心靈壓倒靈魂是壞事,情感壓倒思想是壞事。”
聖埃克絮佩裡一直都在聆聽心靈的真實感受,和同時代的其他作家相比,他更多地保留了一份對質樸生活的熱忱和對未來的烏托邦式的純真理想。因為我們是同一棵樹上的枝桠,是同一個大家庭裡的成員。我們住在同一個地球上,所以我們需要學會愛,學會朝同一個人類的目标共同前進,所以聖埃克絮佩裡一直深情地呼喚牧羊人的守護,園丁的培育,要點亮一盞黑夜的燈,要架一座通向黎明的橋……
他對作為工具的飛機的認識有一種後現代的清醒:“我們不過是一群未開化的年輕人,我們的新玩具讓我們驚歎不已。我們的飛行根本沒有其他意義。無非是讓飛機飛得更高、跑得更快。我們忘了為什麼要它飛行。飛行本身暫時壓倒了它的目的。對于要創建一個帝國的殖民者而言,生命的意義就是征服。士兵看不起墾荒者。但是征服的目的不正是要讓這些墾荒者安居樂業嗎?因此在科技進步的熱潮中,我們奴役人去修鐵路、建工廠、鑽探石油井。我們有點忘記了,我們搞這些建設原本是為了讓它們服務于人類。我們的征服進程中的心理,就是一個士兵的心理。但現在,我們要進行開墾。要讓這所尚未成形房子充滿生機。”真理,他說,就是有些人蓋房子,有些人在裡面住。
對機器文明的貪戀會讓我們在不知不覺中迷失創造的初心,忘了“創造的極緻”是“不露斧鑿的痕迹”。人性化的工具應該是“在儀器中,所有看得見的機械設置都漸漸隐匿了,交到我們手中的是像被大海磨光的鵝卵石一樣渾然天成的物品。它的可貴就在于,在被使用的時候,它能漸漸讓我們忘記那是一台機器。”聖埃克絮佩裡告訴我們:“完美并不在于增無可增,而在于減無可減。幾經演變,機器終于變得不着痕迹。”
*
隻有人才是最根本、最重要的。不能渾渾噩噩地活着,“要給生活一個意義”,“人的幸福不在于自由,而在于承擔責任。”每個人都是人類文明的縮影,從某種意義上說,是飛行讓聖埃克絮佩裡的認識有了“高度”,讓他的視野沖破了“民族”和“種族”的局限。當一次飛機在利比亞沙漠墜毀,他和普雷沃走了七天後獲救,他這樣描寫當時的感受:“救了我們的利比亞的貝督因人,你将永遠消失在我們的記憶裡。我再也記不起你的面容。你是大寫的人,你同時又是以所有人的面孔出現在我面前。你從來沒有仔細端詳,卻已經認出了我們,你是親愛的兄弟。而我,我也将在所有人身上認出你。在我眼裡,你渾身洋溢着高貴和善良,你就像有權力賜人以水的偉大天主。我所有的朋友、所有的敵人都附在你身上朝我走來,在這個世界上,我已經不再有任何一個敵人。”
這就是聖埃克絮佩裡筆下的大地,也是我們所有人的大地,是同一個模子印出了我們的面容。我就是你,而你也就是我。
不論過去,現在,将來。
雖然這一刻,迷失在詩人的光芒裡,我們隻是平凡的等待精神吹拂的泥胎。
撰文|黃荭
圖片|本文圖片由作者供圖
編輯|張婷
校對|李世輝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