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俞佳铖 編輯:何欣洋
來源:婚姻與家庭雜志
在過去的很多年裡,在早上9點的中國科學院成都生物研究所門口,準能看到一對老夫妻的身影。老奶奶挽着老爺爺的胳膊,齊齊走過保衛處,準時開啟新一天的工作。
這對老夫妻就是費梁和葉昌媛夫婦,兩人是我國兩栖動物學泰鬥。年過八旬,退休多載,他們始終堅守崗位,無冬無夏。
今年6月4日,費梁先生于華西醫院辭世,享年86歲。此後,辦公室的顯微鏡旁,隻留下葉昌媛孤身一人。
相依相伴半個多世紀,費梁和葉昌媛的婚姻裡沒有花前月下、沒有甜言蜜語,甚至沒互送過禮物,但他們的相濡以沫,讓我們看到了“神仙眷侶”的模樣。
若問世上最浪漫的事是哪一樁?當數他和她的名字并列出現在科學專著上。
01
科學家對愛情的“專業”解答
2020年9月19日,費梁和葉昌媛應邀出席全國科普日活動。費梁以自己和老伴的科學故事,激勵年輕人積極投身祖國的科學事業。
常有年輕後輩問他倆:什麼是愛情?
費梁笑着,給出一個“專業性”答案:“我曾做過一次關于青蛙之間交流的實驗:先把雄蛙的聲音錄下,抓住雌蛙後,再播放出雄蛙的聲音,雌蛙聽到立馬作出反應,甚至跳到了喇叭上,這是動物之間的愛情。人世間的伴侶也一樣:走到一起,是基于共同的語言,有着相通的心意。”
費梁和老伴葉昌媛就是這樣一對心意相通的夫妻,奮鬥數十年,轉眼到了退休的年紀,費梁和葉昌媛都沒有離開崗位,每天早上,他們會手挽手,到單位工作。平日裡一人獨行時,費梁腿腳利索,大步流星,但因為老伴早些年身體不好,做了手術,和她一起走路時,他會跟着對方的節奏,慢步緩行。
在生物所東側辦公樓二樓的辦公室内,兩張書桌,兩台電腦,兩台顯微鏡,兩個書櫃,兩位老人對向而坐,身後是堆積成山的資料和書籍。除了交流工作,他們很少說話,筆尖摩擦紙張,沙沙作響;玻片來回移動,清脆悅耳。
老夫婦倆工作起來忘我投入,時間仿佛靜止了一樣。有一次,他們差點兒忘記了過年,直到除夕前夜,兒子打電話來問:“爸媽,今年大年三十怎麼過?”他們才恍然大悟。
多年來,費梁和葉昌媛并肩奮戰,創造出一個又一個科研奇迹,他們共同發表190篇論文,出版近30部專著,獲得9個國家、科學院及省部級獎項。
2015年1月,夫妻倆獲國家自然科學獎二等獎,前往北京人民大會堂領獎。那天,葉昌媛精心給自己和老伴挑選了服裝,老伴穿深灰色西裝搭紅色領帶,她穿米白色西裝内搭紅色毛衣,還去修剪了灰白的齊耳短發,看上去既喜氣又莊重。
“這不是情侶裝嘛,我們也時髦一回。”費梁特别高興,邁着矯健的步伐走進人民大會堂。葉昌媛看着老伴的背影,仿佛回到了20多歲的青春年華。
年輕時,費梁和葉昌媛都就讀于四川農業大學,畢業後又同時進入中科院成都生物研究所工作。
學生時代,他們隻是聽過對方的名字,并沒什麼交集。第一次“正式見面”是在1961年,費梁進入研究所工作的那天中午,葉昌媛正和同事們在食堂打飯,“我很開心,覺得我們研究隊伍的力量又增加了。”她一直記得第一次見到費梁的情景,他穿着白色襯衫,模樣清瘦,低頭回眸間帶着濃濃的書卷氣息。
吃完飯,一群年輕人去成都的走馬街、春熙路逛了逛。費梁和葉昌媛是校友,很快就熟了起來。
“我聽老師說,你的成績是最好的,畫标本圖案既認真又仔細,老師經常表揚你,讓我們向你學習呢。”聽了葉昌媛的誇獎,不善言辭的費梁臉紅到脖子根。
不久後,他們又被派到四川大學華西醫學中心協助前輩教授完成工作,當年條件艱苦,研究所買了3頭奶牛想改善大家的飲食。單位把飼養奶牛的任務交給葉昌媛,因為沒有飼料槽,奶牛不肯吃東西,産奶量很少,葉昌媛就用自己的臉盆盛飼料。鬧脾氣的奶牛終于産奶了,費梁至今仍記得牛奶稀飯的味道,醇香軟糯,回味無窮。
一天傍晚,費梁去食堂的路上正巧看到葉昌媛在喂奶牛,奶牛的舌頭把她臉盆上的搪瓷都舔掉了。他挺感慨:“小葉很善良,是個無私的好女孩。”他對這個女孩的愛慕之情越來越濃。
02
愛你,就跟你一同翻山越嶺
那個年代,我國兩栖動物系統學的研究剛起步,比國外遲了近百年,我國既沒有标本館藏,也沒有完整的兩栖動物志,基本上是一片空白。費梁和葉昌媛有一個共同的志向:我們國家的資源,應該由我們自己搞清楚,一定要盡快填補科研空白。
志同道合的兩人,自然而然地走到了一起。1962年,研究所組織兩支隊伍去四川省雅安市天全縣的二郎山做野外科考。費梁和葉昌媛分别被分到了小型獸類考察隊和兩栖爬行類考察隊,一個在西坡,一個在東坡。從西到東翻越整個山頭,要坐3個多小時的車。
見不到面,他們就寫信交流,請當地的養路工人順便捎給對方。展開信紙,費梁的“唠叨”躍然紙上:“你要注意山中的大型野獸,如果下河,上岸後一定要先想辦法把衣服和褲子晾幹,不然濕氣會傷身體的。”
費梁負責小型獸的标本采集,但如果看到特殊的蛇類或者蛙類,也會幫葉昌媛捎點兒标本回去。實在想念時,他偶爾會趁工作間隙,搭養路工人的車去山的那頭和葉昌媛見面。那個年代的愛情,含蓄而真摯,他們坐在一起,聊學術、聊工作,眼睛裡有遠山,也有彼此。
20世紀60年代初,他們在單位領導的主持下,舉辦了簡單的婚禮。1964年,葉昌媛懷孕了,她把工作重心轉移到室内,負責整理費梁從野外采集來的标本。
男主外女主内的工作模式,培養了兩人的高度默契。每年3月至8月是野外科考的最佳時間,葉昌媛知道,丈夫每次出差的時間在一個月至半年,歸期難定。山裡氣候多變,她除了給丈夫準備采集網、标本箱、布袋和草鞋、筒靴、藥品等,還會裝上一些厚衣服。
1969年春天,費梁前往雲南昆明出差,當時女兒已上幼兒園,兒子還不滿一周歲。“我這次出門可能會久一點兒,家裡全靠你了。”帶着對妻兒的不舍,他出了門。
當時,夫妻倆做夢也不會想到,這次分别,竟長達4年之久。每年春節,費梁還是會匆匆忙忙趕回家過年,看到丈夫隻帶回一堆工作資料,沒有一件行李,葉昌媛知道,這次又隻是臨時回來,馬上就又要走的。
那些年,兩人的工資加起來剛過百元,要養家,又要撫養兩個孩子,在物資匮乏的年代,異常艱難。
“孩子長身體需要營養,但我們附近買不到葷腥,要去很遠的一個集市,才能找到一些雞蛋。”回憶當年,葉昌媛感慨萬千,她既要工作又要照顧孩子,分身乏術,好不容易出去采購一趟,兩個孩子才能吃上幾頓雞蛋,但隻能兩人分吃一個。
一兩年下來,葉昌媛的身體出現問題,心髒經常不舒服。一天深夜,她好不容易哄兩個孩子入睡,倒了一杯熱水在書桌前坐下,剛開始工作,突然感覺心口難受,她摸索着躺到床上,無助和恐懼頓時襲來,眼淚瞬間決堤。
迷迷糊糊半個小時後,葉昌媛感覺好些了,重新坐到書桌前,内心五味雜陳,決定給丈夫寫信:“我已經支持不住了,心髒有問題。回不回來,解決我們的問題,你看着辦。”
費梁至今還保存着這封信,泛黃的信紙,承載着他對妻子、對家庭的愧疚之情:“我們結婚幾十年,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我‘抱怨’。
她善解人意,志向遠大,一直很體諒我的工作。那時讀完信,我确實被吓到了,但心裡清楚,她肯定是真的支撐不下去了,才會‘放狠話’。”
火速請假、星夜兼程,費梁打開家門已是晚上9點多,來不及看看孩子們,他拉起妻子直奔醫院。葉昌媛還沒緩過神來:“這麼晚了,明天再去吧。”費梁不願意等:“挂急診,越早看越好,我不放心。”
之後的一個月,費梁一直陪伴在妻兒身邊,所幸葉昌媛的病無大礙,休息一段時間多加調養就行。夫妻倆商量了幾套方案,最終決定把兒子放到爺爺奶奶家撫養,女兒帶到昆明,在當地讀幼兒園。
雖然舍不得和一雙兒女分開,但葉昌媛知道,暫時的分開是為了長久的相聚,血濃于水,無論山高路遠,親情永遠不會缺席。
03
最浪漫的事莫過于一起工作
1972年,費梁順利完成任務,一家四口終于團聚。孩子們逐漸長大,夫妻倆更能省下心來,把精力投入工作中。
費梁和葉昌媛經常會一起去野外科考,條件艱苦,但他們很享受那樣的時光。白天熟悉環境,晚上捕捉動物,處理好标本才能睡覺,通常每天隻能睡三四個小時。
兩人攜手走遍祖國的山山水水,他們在瀑布後面的石頭縫裡摸湍蛙,險些被水沖走;在四川南江縣的山溝裡,遇上泥石流險象環生;在海南的水草裡,被螞蟥叮得血流不止……
費梁身手敏捷,一旦發現新物種,躍身一撲就能捉到。葉昌媛記憶力好,能根據丈夫抓到的新物種,迅速在腦海中搜尋到相關的标本資料,那時的兩栖動物學界裡,沒有比他們更默契的好拍檔。
結婚多年,費梁和葉昌媛一直過着艱苦樸素的生活,即使後來條件好些了,他們還是秉承一貫的節儉作風。兩人很少過節,更少吃喝享樂,他們所有的喜怒哀樂,都與科研有關。
葉昌媛最開心的時候,就是看着丈夫成功解剖出一個标本,畫出清晰的骨骼圖。兩栖動物的體格一般都很小,有的青蛙隻有拇指大小,骨骼比大頭針還細,觀察和剖析都很費神,一不留神就可能前功盡棄。看着丈夫工作,葉昌媛有時緊張得連大氣也不敢出,一旦成功,她會情不自禁地拍起手:“祝賀你,祝賀你!”
耐心如她,也有煩躁的時候,當看到骨骼脈絡不清晰的标本時,葉昌媛難免氣上心頭,費梁就會沏茶給她喝,勸她:“休息下,不急不急,明天再做。”
好的愛情就是這樣,無論青春年少還是白發蒼蒼,在彼此眼裡,永遠可以相互依靠。
1973年至1992年,20年時間,《中國兩栖動物志》的編寫工作終于完成。葉昌媛很興奮:“我們怎麼慶祝一下?”費梁想了一圈,提議說:“我帶你去野外科考,既能看風景,又能工作。”科學家夫婦的“慶祝”形式就是這麼特别,說好了看風景,結果老兩口到了野外,又忘我地投入工作中。
1996年冬天,當時60歲的費梁熬夜工作,連續兩天不眠不休,突然感覺眼前冒出幾道不正常的閃光,看所有物體都帶有雲霧狀黑影,幾乎失明。經醫生檢查,他是因為用眼過度,視網膜突然脫落。
費梁長期在雙目解剖鏡下操作,相當于戴着一副高度近視鏡,對眼睛損傷很大。住院半個月,在葉昌媛的細心照料下,他的眼睛終于保住了。然而,剛修複好視網膜,費梁就迫不及待地出院,繼續工作。
“你還要不要這雙眼睛了,醫生說了,再出現這種情況,會很危險。”葉昌媛見勸說沒用,便隻能充當起鬧鐘的角色,每隔一小時,就督促老伴休息一會兒。
2019年,成都生物研究所和俄羅斯科學院動物研究所聯合推進“一帶一路”歐亞國家(地區)兩栖爬行動物多樣性與保護的合作研究,推動沿路區域經濟社會的綠色發展。
費梁和葉昌媛在完成自己工作的同時,盡量抽時間指導和幫助年輕後輩,讓他們在科研道路上少走彎路。這對老夫妻以實際行動鼓勵大家:科學家退休的隻是職務,科學研究是一生的事業。
在夫妻倆眼中,最浪漫的事莫過于一起生活、一起工作。他們共同完成了《中國兩栖動物圖鑒(野外版)》的校對工作,還攜手完成《中國兩栖動物》英文版(第二卷),合作模式依然是費梁負責統籌,畫骨骼圖,葉昌媛則收集資料,編寫文字。
工作上的默契搭檔,生活中的親密伴侶,費梁和葉昌媛攜手走過半個多世紀,曾有人問:科學家的愛情和普通人的愛情有什麼區别?
葉昌媛笑了笑,說:“總體來說不應該有區别,但我們有共同事業,有共同的夢想。神仙愛情也終歸柴米油鹽,長久的愛情關鍵要内心真誠,相互扶持和擔待,才能白頭偕老。”
本文摘自《婚姻與家庭》雜志
原标題:《摯愛一甲子,攜手兩相伴!科研奇迹背後的愛情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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