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因故向一遠方靓女贈書,謹緻謝忱。然而應其所請,須在書上題詩一首,這卻難壞了老夫。倒不是由于文思枯竭;而是考慮到既要切題,又不宜全然道出此中所含“ 千載難逢 ”的奇遇巧合等諸多情由——這個分寸該如何把握?幾經斟酌,終于在寄書的當天清晨,選擇了相對較為簡古的《詩經》體,疾就而成短章二阕,閃爍其詞聊以塞責。現引錄如下:
題舊著《草根紅學雜俎》贈小琪
鄧遂夫
美哉小琪,勿怪我兮,
諸事繁忙,原非躲兮。
二五五二,君所遺兮,
五二二五,天賜我兮。
千載難逢,固無訛兮,
恨不晚生,奈若何兮。
無以為報,此禮薄兮,
聞雞而起,發浩歌兮。
2017年5月8日晨 疾就
[注]詩中二五五二及五二二五,雖含當今流行之數字諧音,卻屬極度巧合的兩件足當永存之物。一為人力一為天賜,二者竟合體,豈非“千載難逢”者耶?前物小琪所“遺”,故賦贈。此遺字,可作“遺(yí)留” 解,亦可作“遺(wèi)贈”解,讀二音皆不誤。 然第三行此字宜與前後行韻字之平仄異,仍以讀前音更佳也。
可以看出,我當時題寫在拙著《草根紅學雜俎》(精裝本)上的這首詩,不僅用了《詩經》體,還專門選擇了帶“兮”字的句型。那麼問題就出來了:我在詩後的小注中,為什麼要說“君所遺兮”的“遺”字,“宜與前後行韻字之平仄異”呢?難道,《詩經》體古詩帶“兮”字的句型,它的押韻不是在句尾的“兮”字處,而在之前的一個字麼?
是的,确實如此。這就是詩經體的古詩與隋末唐初才誕生并逐漸成熟起來的所謂“近體詩”——即後世統稱之格律詩——較為突出的形式差别之一。
寫過或熟讀過格律詩的人都知道,凡出現于律詩句尾的歎詞或其他任何語助詞,隻要攤上了句尾該押韻的位置,莫說“兮”字,便是“噫籲戲”、“之乎者也矣焉哉”之類,也全都得押韻。然而詩經體就不是這樣(當然,楚辭以及某些古樂府也和詩經這一特點類似;此不枝蔓,仍單表詩經體)。縱觀“詩三百”的所有篇什,不僅句尾的“兮”字不能押韻,所有的“噫籲戲”、“之乎者也矣焉哉”之輩,全都不許幹那押韻的活兒。該誰幹呢?當然是緊靠它之前的那位“哥們兒”。下面僅舉《詩經·國風》的一些篇什為例:
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
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彼狡童兮,不與我食兮。
維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國風·鄭風·狡童》
猗嗟昌兮,颀而長兮,抑若揚兮。
美目揚兮,巧趨跄兮,射則臧兮。
猗嗟名兮,美目清兮,儀既成兮。
終日射侯,不出正兮,展我甥兮。
猗嗟娈兮,清揚婉兮,舞則選兮。
射則貫兮,四矢反兮,以禦亂兮。
——《國風·齊風·猗嗟》
女曰雞鳴,士曰昧旦。
子興視夜,明星有爛。
将翺将翔,弋凫與雁。
……
知子之來之,雜佩以贈之。
知子之順之,雜佩以問之。
知子之好之,雜佩以報之。
——《國風·鄭風·女曰雞鳴》
中谷有蓷,暵其幹矣。
有女仳離,嘅其歎矣。
嘅其歎矣,遇人之艱難矣。
中谷有蓷,暵其脩矣。
有女仳離,條其嘯矣。
條其嘯矣,遇人之不淑矣。
中谷有蓷,暵其濕矣。
有女仳離,啜其泣矣。
啜其泣矣,何嗟及矣。
——《國風·王風·中谷有蓷》
以上所舉數例,不論是以“兮”字還是“之”字、“矣”字等語助詞結尾的詩句,隻要是在二、四、六等必須押韻的句末(有時一、三句押韻者亦同),均明顯看得出來,其承擔押韻重任者全是“兮”“之”“矣”前面的那個字。如:《狡童》二、四句“兮”字前的“言”、“餐”(押平聲韻),六、八句“兮”字前的“食”、“息”(轉押仄聲韻)。《猗嗟》一詩的情況亦大緻相同。又如:《女曰雞鳴》後段的每一句都是以語助詞“之”字結尾的,除首句外,從第二句開始的所有“之”字前的字,都是押韻的。隻不過前三句以“贈”、“順”、“問”為韻,後兩句又轉韻為“好”、“報”。古體詩的特點,本來就可以随時轉韻。
《中谷有蓷》一詩更有意思:凡不押韻的三分之一句子,均不帶語助詞“矣”;另外三分之二的句子全押韻,卻都在韻字後帶着同一個語助詞“矣”。
下面這一首,情況就更特别了:
玼兮玼兮,其之翟也。
鬒發如雲,不屑髢也。
玉之瑱也,象之揥也,揚且之皙也。
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
瑳兮瑳兮,其之展也。
蒙彼绉絺,是绁袢也。
子之清揚,揚且之顔也。
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
——《國風·鄘風·君子偕老》
你看,它的語尾歎詞既有“兮”又有“也”,卻以“也”字為主。全詩一共17句,帶“也”字的就占了11句;帶“兮”字的占3句;不帶任何語助詞的也隻有3句。這還不算特别。最特别的是,除了不帶任何語助詞的3句詩無韻之外,其餘帶“兮”字的3句也基本無韻——隻開頭句的“玼(cǐ)兮”入了韻;而帶語助詞“也”字的11句,則除上阕末聯“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的前句原本就不該押韻之外,其餘10句全押韻。當然也是在不斷地轉韻——前八句是以“玼(cǐ)”、“翟(dí,古入聲)”、“髢(dì)”、“揥(tì)”“皙(xí,古入聲)”、“帝”相協而押仄聲韻;中間四句轉押另一種仄聲韻“展”、“袢”;結尾四句又轉了平聲韻“顔”、“媛”。
總之,不論《詩經》的押韻情況如何千變萬化,凡以“兮”字為代表的各種語助詞作句尾時,都不承擔押韻之責是确鑿無疑的。可以說,在整個一部《詩經》裡,乃至後人仿作的詩經體篇什中,幾乎找不出一處例外的情況來。
2017 年5月28日 11:19:45 匆草于 釋夢齋
[附錄]
此文發出後,曾與博友北鬥第一星在評論欄互相交流。轉錄供參考。
北鬥第一星 評論 2017-5-28 13:55
美哉小琪,勿怪【我】兮,
五二二五,天賜【我】兮。
——《詩經》體時代,是否尚不講究規避韻字之重複?
倒是古波斯乃至印歐語系的韻詩,若行末音綴雷同,則其前一音節須押韻(如又相同,則再依次前推)。我總揣測:尾韻或由絲綢之路西漸,因印歐語系先天貧韻,其早期的古詩隻有頭韻;英語詩約至喬叟時代才有英雄雙行體(相當于我西北之信天遊體),後可能因老是雙行轉韻而感覺太單調,遂出現了抱韻、交韻等各類交叉韻式。
又——
中谷有蓷,暵其[脩]矣。
有女仳離,條其[嘯]矣。
條其嘯矣,遇人之不[淑]矣。
脩(xiu)、嘯(xiao)、淑(shu)——此3字想必在古韻中通押,但不知該怎麼念?
以上确屬敝人之“不知為不知”,望先生不吝賜教!
遂夫 回複 2017-5-28 18:02
一、拙詩前半,重複一“我”字韻,既是圖省事,也是有意而為——故作古樸狀耳。且《詩經》重用韻字者,實常見,似無須和近體詩一樣講究。愚意如此,尚祈見諒。
二、詩三百中諸作,雖時逾二千年之久,《國風》又多采自民間歌謠,然其押韻,仍多與後世之字書、韻書合,此已屬不易。而類似所舉《王風·中谷有蓷》者,仍可見前後兩章皆與後人可考之韻相通,唯獨當中一章的“脩、嘯、淑”何以也能通韻,的确令人費解。費解固然費解,但在不能确證其有誤字的情況下,恐怕也隻能相信居住在兩千多年前洛陽一帶的居民,對這幾個字的發音可能就是略同。除此實無法可想(我曾猜測“脩、淑”二字之相通或許不難理解,因其尾音都有一“u”音收口也;問題主要出在“嘯”字上,但“嘯、脩”畢竟聲紐相同,興許當地的古人唱起歌謠來亦會大緻不差吧。此意聊供一哂)。
三、先生所告“喬叟時代之英雄雙行體,略似我西北信天遊”。這倒讓我想起《詩經》中的許多篇什,似乎更像“信天遊體”。比如這首《國風·周南·樛木》:
南有樛木,葛藟累(leí)之。
樂隻君子,福履綏(suī)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
樂隻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
樂隻君子,福履成之。
若去掉語助詞“之”字,豈不是一首不斷轉韻的标準七言體信天遊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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