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醉裡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裡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
醉裡挑燈看劍。畫面感非常強的一句:喝醉了,去把燈挑得更亮,把劍放在火光下仔細端詳。電視裡常看到這樣的畫面。很明顯這是在回想這把劍起作用的日子,也就是用這把劍的日子,也就是曾經在軍中的日子。所以夢回吹角連營,這個夢其實是無睡之夢,用人話來說就是回憶。夢回,可以說像做夢一樣回憶,往事如夢這種感覺。吹角連營,一般認為是倒裝句,整個連營都在吹号角,但是老嚴認為不調整順序更好。連營就是連成一條線的營寨,很多的營房,一座挨着一座,這樣形成一條線。連營吹角,是一起響起來,吹角連營,是角聲依次響起,并連成一條線,這是多生動的畫面!
當然,吹角之後,接下來應該是士兵湧出營房,場面一下子熱鬧起來了。但是作者并沒有繼續寫下去。八百裡分麾下炙,這倒是名副其實的倒裝句,正确的語序應該是:麾下分八百裡炙。麾,就是旗幟,在這裡指的是軍旗。八百裡,可以直接翻譯成牛。《世說新語·汰侈》說:“王君夫有牛,名八百裡駁。”有時候作者為了照顧平仄,可以選用不同的詞語來代表同一種東西。比如偉人有過一句“一唱雄雞天下白”,老嚴寫過一句“五德又啼晨”,五德和雄雞代表的是同一種動物,都是大公雞。在古代大公雞又叫五德禽。炙,就是烤肉。所以這一句其實非常簡單:在軍旗下分吃烤牛肉。
五十弦翻塞外聲。五十弦是一種琴,有五十根弦,這種琴後來改進了,成了二十五弦,好像就是豎琴,存疑。翻,翻唱,這個詞大家都知道,甚至比老嚴還了解得多。為什麼這裡要用翻唱這個詞呢?辛棄疾是山東曆城人,出生在敵占區,他曾經組織了一支起義隊伍,和金軍作戰。這裡回憶的就是那時的情形。而塞外聲指的是在塞外駐的戰士們的音樂。這些音樂一般分為兩種,一種是思鄉樂,催人淚下。一種是勵志樂,用來鼓勵戰士們的,非常雄渾豪邁。這裡當然指的是後一種。山東的起義軍奏塞外征戍的音樂,所以是翻唱。這是為了激勵,為了壯軍威。沙場秋點兵,這是這首詞中最著名的一句。沙場一般是指的戰場,但這裡應該是訓練場。古代點兵一般都在秋天。這個原因其實很直接,中國古代大多數戰争都是抵禦北方的遊牧民族入侵。而遊牧民族到了秋天,牛肥馬壯,接下來一年都是消耗,就能夠預測來年夠不夠吃,如果不夠,就要南下侵略搶劫。因此他們對中原出兵一般都在秋天,而中原的抵抗當然也就在秋天了。
要注意,這一句是一個單獨的意象。事實上在上阙的五句話中,每一句都是單獨的意象,互相之間并沒有前後關系,共同剪輯成一個主題下的畫面,這個主題就是軍隊。第一個畫面是現實,後面的都是回憶。下阕承接這些畫面,但是動感更強,而且性質也變了。的盧,是古代的一匹駿馬,這個典故很多人都知道,這匹馬本來是張武的,後來歸屬了劉備。馬作的盧飛快,意思是戰馬都在模仿的盧,像飛一樣快。弓如霹靂弦驚,說的是在射箭的時候,弓的形狀變化就像閃電一樣,因為它會從滿弓恢複到正常狀态。弦驚,弦發出刺耳的聲音。上面兩句可以理解為軍事訓練,但是老嚴更傾向于交戰。理解為軍事訓練,是承接上面的沙場秋點兵。理解為交戰,既承接了上文,又引出後面的話來。
了卻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後名。這兩句可以說依然在回憶中,也可以說是回到現實中來了。總之作者的這個理想從來沒有打消過。這的以句很簡單,也很複雜。簡單的是字面意義,複雜的是背景意義,甚至老嚴一時間都沒有想好從哪裡說起。先說家天下吧。在封建社會,皇帝把天下作為自己的産業,所以忠君就是愛國,為國分憂就是為皇帝分憂,國家大事就是君主家事。所以,辛棄疾把北伐說成是君王的天下事。看《水浒傳》的時候,大家可能注意到,楊志永遠都有一個目的:封妻蔭子。就是給朝廷做事情,有很大的功勞,自己加官進爵是當然的了,如果爵位比較高,那還會封他的老婆。對于什麼絕味的人才可以封他的老婆,以及封什麼級别,曆朝曆代規定不盡相同。有一些封爵是世襲的,也就是自己奮鬥得到了封爵,連兒子孫子都能享受,這叫蔭子,蔭庇自己的兒子,前人栽樹後人乘涼。有了功名才會加官進爵,才會诰命封妻,這是生前之名。而傳給子孫的待遇,那是身後之名。
大家都知道李廣難封的故事。李廣為什麼那麼希望封候?除了社會對自己功勞的承認,出行由特定的儀仗隊,更主要的是侯爵可以是世襲,如果沒有犯嚴重錯誤,子子孫孫都可以享受的。所以封建社會人對封爵的渴望,不亞于今天某些人參選總統的勁頭。所以辛棄疾強烈希望收複北方,當然有強烈的愛國主義思想在裡面,也希望自己能建功立業,這兩者毫不沖突,非常和諧統一。直到今天依然如此,袁隆平、鐘南山一輩子為國做事,他們的待遇就是這麼掙來的。
在整個封建社會,武官封爵都比文官容易多了。清朝時候嶽鐘琪和張廷玉,前者是武官,後者是文官,前者協助年羹堯平定青海,後來在平定西域的戰争中失敗了,然而年紀輕輕就已經是公爵。張廷玉年紀輕輕就是宰相,從上書房到軍機大臣,幹了一輩子的宰相,威震天下,到老才封了個伯爵。
所以擺在辛棄疾面前的路,最好的是通過幾次戰鬥,恢複失去的河山,然後論功行賞,加官進爵。然而他為這等了一輩子,從22歲之後,就再也沒有踏上過敵占區。他心中的痛苦可想而知!希望收複河山,加官進爵,封妻蔭子,而事實上現在已經白發蒼蒼,眼看着老了,無法參加戰鬥了,還完全沒有能實現理想的迹象。“可憐白發生”,他終于從自己的回憶中回到了現實,這5個字包含着多少痛徹心扉!我們知道,所謂的詞就是歌詞。最初的詞這種文學作品,其實是根據已經有的曲譜來填寫歌詞。字詞可能不一樣,但是曲子是一樣的,所以不同的詞句子結構都一樣、平仄都一樣。到後來随着曲子的失傳,詞就隻剩下詞牌和詞律,人們就根據詞律來填詞。所謂詞律,就是為了歌唱的時候順暢圓潤,有的調子必須配平聲字,有的必須是入聲字。
早期的詞,内容和詞牌名是有一定關系的,所謂念奴嬌就是寫女人的嬌态,所謂滿江紅就是寫夕陽下的江景。後來随着填詞的人越來越多,内容和詞牌漸漸不相關了,《念奴嬌》可以寫赤壁之戰,毫不相關,《永遇樂》可以寫滄桑之仇,背道而馳。到了南宋,甚至還有自度曲,在沒有曲子的情況下隻根據平仄韻律創造詞譜。而辛棄疾的這一首《破陣子》,是少見的詞牌名跟内容有一定相關的,對内容的表達有補充作用。破陣子,就是殘破的軍陣。作者描寫的這些軍事圖景,一幅一幅的畫,都是單獨的,并沒有連貫性。因此可以說他寫的就是殘破的陣子。所以雖然點明了是壯歌,事實上表達的是一種撕心裂肺的滄桑。這種殘破,當然是回憶的零零碎碎,但是在我們讀起來,是夢的破滅,是人生的殘缺不缺。每一張畫面就像一張羊皮,一層一層裹住人的心髒,讓讀者越來越透不過氣來。
陳同甫名叫陳亮,同甫是他的字。陳亮也是一個著名詞人,同時也是堅決的主戰派。他和辛棄疾志趣相投,理想一緻,因此關系非常好。陳亮曾經上疏朝廷,力主出兵收複北方,然而得罪了投降派,被貶到邊遠地方。辛棄疾和他經常書信來往,作詞鼓勵對方,這首詞,就是寫來跟陳亮共勉的,所以題目叫《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辛棄疾也有心寫出沙場的恢弘,有心共同培養兩人的雄心壯志。然而他受到的打擊實在太深了,所以這首詞寫出了心靈深處的那種悲涼,寫出了壯志未酬的那種凄慘,寫出了壓抑多年的喊叫,寫出了人生将盡的那種極度無奈。當時能夠讀懂的,恐怕隻有志同道合的陳亮了。幾百年之後能讀懂的人很多,其中一個就是老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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