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注重德性标格的中華文化中,孔子和老子雖有大相異趣的人生觀、處世觀,但卻共同持有“讷言”的主張。“讷言”成了兩位大師思想理念的一個交彙點,灌注着他們對社會人生的深入思考,孔子“讷言而敏行”的理念更是流傳千年,引導了中華民族的心性塑造。
01“讷言”以寡失
言與行是人主體活動的兩種方式,孔子着眼于人格塑造,提出“有言者不必有德”,并認為考察一個人要“聽其言而觀其行”,即是說,言語不能代表一個人的德性,人格的實現在行不在言。他據此提出:“仁者,其言也讱。”“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讱、讷,均為言語遲鈍之意。“讷言”,就是主張言語要遲鈍、簡約,說話越少越好。據說孔子在家鄉行走,就常常是這般恭順溫和、不善言辭的“讷言”形貌。
為什麼要“讷言”呢?因為孔子發現:“禦人以口給,屢憎于人。”同時,“以約失之者鮮矣”。一味逞口舌之利常招人讨厭,而約束自己、言語簡約的人普遍行為合規、過失較少。既然放言易、力行難,人格塑造的重點又不在言,孔子自然要提倡“讷言”。
《詩·大雅·抑》中有言:“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為也。”白圭的斑點可以磨掉,而說出口的錯誤無法挽回,這是強調慎言以避免失言。孔子門徒南容對這幾行詩句極感興趣,反複誦讀,孔子以此認為南容大可造就,就把侄女嫁給了他,可見孔子對“讷言”的看重以及他倡導“讷言”的原因。
老子曾說:“多言數窮,不如守中。”認為說話多常會陷入困境,不如守靜勿言,做到“大辯若讷”,這與孔子的認識極為相近。
02“讷言”以成信
孔子提出“讷言”,同時也有成就信用的道德考量。他說:“古者言之不出,恥躬之不逮也。”“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一個人言語過多,就會有不能兌現之言,反而喪失了信用,是“巧言亂德”或自取恥辱;要想成就做人的誠信,還是少說話、不空言為好。
孔子曾對學生說:“予欲無言”,表示他準備不再說話了。老師不說話怎麼教育學生呢?孔子解釋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天什麼話都不說,但春夏秋冬依次更替,沒有紊亂和差失,這才是一種高度的誠信品格。孔子一再強調:“巧言令色,鮮矣仁。”甘美悅人之言,喜狎悅人之色,很少出于仁德之人。相反,“敏于事而慎于言”,才是接近德性的正道。
“輕諾必寡信”,這是老子的主張。他說:“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言不辯,辯言不善。”他認為巧辯和飾美傷害言語的真實和誠信,這與孔子的理念異曲同工。
03“讷言”以多思
孔子的“讷言”也體現着主體的謙遜、勤學和深思,他把“讷言”視作智識積累和提升的重要環節。
孔子平時處事“溫良恭儉讓”,這種謙遜恭讓就包含多聞以求學思之意。他曾說:“多聞阙疑,慎言其餘”,又提出“多聞,擇其善者而從之;多見而識之”,主張遇事多聽多看,保留疑問,弄清問題,再将有把握的部分說出來,“讷言”在此是多思多問的環節。孔子曾自豪于自己“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的精神,其中的“默識”,即是遇事“不言而存諸心”或“不言而心解”之意,體現為勤學多思的過程。面對生活中的問題,他認為“學如不及,猶恐失之”,學習和思考最為緊迫,而言語表達則在其後。孔子堅持認為“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主張把學習與思考結合起來,以此解決疑問,提升智識,這樣才能具備更多說話的資格。
孔子的弟子端木賜(子貢)機靈敏銳,長于言談,顔回木讷如愚,好學善思,所謂“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孔子當着子貢的面評價說,你子貢的确是趕不上顔回。在孔子看來,讷言多思自然優于善言少思。
老子也從人智識高低的角度論“讷言”,他把“讷言”直接視為智慧的體現,曾說:“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認為深沉的智慧與高談闊論的口才不會同時具備,因而主張“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老子實是主張以不言和愚鈍而免于流俗,堅守自己内在的智識,所謂大智若愚是也。
04“讷言”求時中
孔子的“讷言”并非要求人不說話,他說:“君子于其言,無所苟而已矣。”話還是要說的,但不能随便地說出來。他提出:“讷言”必須講求“時”和“中”。
孔子欣賞公叔文子“時然後言”的說話風格,即看準時機,在該說的時候才說,在該說的時候就說。他提到如下情況:“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在該說的時候不說,會失去别人的信任;在不該說的時候卻說,就是失言,關鍵是要靠智識認準說話的時機與對象。孔子還提到:“侍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謂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謂之隐,未見顔色而言謂之瞽。”與人交往,對方沒說到就搶先說,是急躁;對方說到了還不說,是隐瞞;不看對方臉色就貿然說,是“眼瞎”,這三種過失都是因為沒把握好說話的時機。所以,講求“時”是“讷言”的重要原則。
同時,說話也不能誇誇其談,徒逞口舌之能,而必須切中要害。學生闵子骞對魯國的一項工程提出意見,孔子對其大加贊賞:“夫人不言,言必有中。”
老子推崇“善言無瑕谪”,這種無過失的“善言”服從于所謂“不言而善應”的天道,也合于“以其言下之”的謙卑方式,他甚至認為(軍事活動中)“言居上勢,則以喪禮處之”。他的“善言”更多考慮的是處世方式。
05“讷言”而“敏行”
言與行是個體生命活動的兩個維度,也是其建功立業、實現人生價值的必要方式。如何掌控這兩種方式,把握兩個維度間的張力,關乎人格品性的塑定。
老子主張“言有宗,事有君”,他堅守“無為”的行為方式,追求“含德之厚,比于赤子”的境界,這使他的“讷言”更徹底、更深沉。與此不同,孔子則以“敏行”輔助“讷言”,使生命活動的兩種方式相協調相補充。
孔子特别看重人的行為,他主張“先行其言而後從之”,認為把要說的事先做出來才好,據此提出了“敏于事而慎于言”“讷于言而敏于行”的思想。這裡的敏,指迅疾,敏捷。因為言易行難,做事情主要靠行,所以他主張言從遲而行求疾。
根據“敏則有功”的理念,孔子認為敏行是成就功業和完成人格的根據。他同時也認為,人的許多思想和理念應當用行動來表達,行動可以是最好的語言。比如做官的學生仲弓請教怎樣才能舉薦賢才,孔子回答:“舉爾所知;爾所不知,人其舍諸?”把身邊的賢才推舉起來,用自己的行為表明一種思想态度,遠處的賢才,别人也就不會埋沒。孔子說:“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隻要有能力,行動就能證明自己,用不着擔心别人不了解。由此可見,他堅信行為是最好的語言。
《易傳》提出“天行健”,認定天通過四時運行和生成百物的“行”來成就功德,其無言而行、以行為言,正是“讷言而敏行”的理想典範。這一思想把孔子的“讷言”主張定格化,使讷言敏行、自強不息成為中華民族廣泛認同的文化人格。中國傳統文化推崇一諾千金,贊賞快馬加鞭、老牛奮蹄,就是看重言語的稀貴和行為的捷健,“嘴尖皮厚腹中空”的多言無實人格當然成為人們世代嘲笑的對象。改革開放初期的“不争論”、快步疾走,就是讷言敏行風格在新時期的踐行。新一屆中央領導強調“空談誤國,實幹興邦”,認為“一分部署,九分落實”,提倡“蹄疾而步穩”“做不到的不要寫”“幹一寸勝過說一尺”,這些主張無不映照着讷言而敏行的思想智慧。
古希臘思想家推崇辯證法,提倡在論辯和互相诘難中發現真理,由此引導出西方善于表達的外向型人格。中國先哲則主張“讷言”,引導着内斂型的民族心性。中國傳統文化主張低沉,鄙視張揚,它從來“不患人之不己知”,因為它是這樣的實在、敦厚、深沉。
◎本文原載于《光明日報》(作者馮立鳌,廣東省社會科學院哲學所研究員),圖源網絡,圖文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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