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前3小時,在上戲實驗劇場見到袁弘,他拿着一個紅色的保溫杯迎面走來,杯子表面的漆掉得斑駁,露出銀色的不鏽鋼底子,坑坑窪窪。
查詢淘寶記錄才發現,這個杯子已陪伴他8年了。“用出感情來了,不舍得扔。”
杯子裡是滾燙的咖啡,早上不喝咖啡,他會覺得不習慣。隻是沒想到,咖啡豆竟是他自己磨的。“因為天天喝,嘴越喝越刁,但豆子越來越貴,喝不起。就買了一個小型的烘豆機,買生豆自己烘。每次烘100克,需要十幾分鐘時間,烘豆子的時候,家裡會特别香,對我來說是一種樂趣。處女座嘛,需要什麼就喜歡琢磨。”
大概正是因為念舊、愛琢磨,促使袁弘接了《前哨》這部話劇。這是他母校上戲出品的話劇,講述上世紀30年代左聯五烈士柔石、胡也頻、李偉森、馮铿、殷夫的故事,他在劇中演柔石。劇中不少演員是他當年的同學和師長,比如,演魯迅的王洛勇就給他上過課。
去年第一次排《前哨》,回到上戲紅樓,這是他20年前上課的地方。“一進教室,當年的記憶、感受、味道、氣味都回來了。那時候我們的表演教室在1樓,黑匣子在4樓,那是我們演畢業大戲的地方。那時候在上戲,很幸運的一件事就是,明白了要如何去面對這個演員這個職業,如何尊重這個職業,如何敬畏這個職業。”
關于畢業大戲,過了這麼多年,袁弘還能把情節完整複述出來。雖然那台戲裡,他和室友胡歌都是跑龍套的,在劇中演兩個記者,穿着短褲和風衣,扛着攝像機上台。“那時候我們會在一起想象未來,但都不知道未來會怎麼樣。”
這回排《前哨》,袁弘住在離上戲不遠的地方,每天騎自行車來劇場,還在劇場裡度過了40歲生日。本來是為妻子張歆藝生日買的折疊自行車,在上海提貨的時候,又給自己買了一輛,“也不能讓她一個人騎嘛”。
在《前哨》劇組度過40歲生日
袁弘喜歡在上海騎自行車的感覺。“排練完收工,我都喜歡騎自行車回去,現在天氣不那麼熱了,夜裡騎車特别舒服。可能因為讀書的時候,經常打不起車,就騎着車去試鏡。每次騎車經過長長的長樂路,兩旁都是梧桐樹,就覺得很幸福。”
《前哨》剛演完,9月16日起,袁弘又要在上海大劇院演舞台劇《弗蘭肯斯坦》,這部戲對他來說,比《前哨》挑戰更大。而《弗蘭肯斯坦》上演的前幾天,妻子張歆藝在東方藝術中心演話劇《我不是潘金蓮》,夫妻二人仿佛在打擂台。
看《我不是潘金蓮》當晚,袁弘“一把鼻涕一把淚”,回家之後跟“媳婦兒”聊到深夜,他還發了個微博:“感歎我們倆都能在舞台上碰到這麼好的作品,這麼好的角色,值得努力付出,仔細雕琢。幸運,更要珍惜。”
記者:在《前哨》裡跟當年的老師王洛勇演對手戲,壓力大嗎?
袁弘:其實2008年我們就一起拍過一個電視劇,我當時是我們班第一個跟他合作的,那時候還挺緊張的,現在不會了。在生活中,王老師跟我是一種亦師亦友的關系,在《前哨》裡,他演魯迅,我演柔石,是一種亦師亦父的關系,特别巧。
記者:王老師教你們的時候,好像剛從百老彙回來,那時候對他的印象是怎麼樣的?
袁弘:他當時在我們心中就是“神”一樣的存在。他在百老彙演音樂劇《西貢小姐》,是第一個華人男主角,演了兩千多場。他給我們帶來大量影像資料,《巴黎聖母院》《悲慘世界》等等,把我們看“瘋”了,好像一記重拳直接打進你腦子裡。讓你覺得新鮮的同時又極其實用,全是幹貨,那時候就給我了一種對舞台的向往。
記者:柔石是一位烈士,但你在劇中把他非常柔軟的一面塑造出來了。
袁弘:關于柔石,除了他自己留下來的作品之外,關于他的資料和描述是比較有限的,這樣其實也是給了我們二度創作的空間。
我讀他的《二月》,裡面有他的影子,那種知識分子的自省,甚至有些軟弱的成分在裡面,當然那種糾結和猶豫也有時代的原因。他在生活中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是一個心思極其纖細柔軟的人,遇事也會慌張。但就是這樣的人,他在選擇革命的時候,面對死亡的時候,表現出坦然和潇灑。我覺得這種人性裡的矛盾和沖突是很值得刻畫的,也是他身上很迷人的地方。
記者:就像柔石這個名字,堅硬又柔軟。
袁弘:這是他給自己起的筆名,因為他小時候家門口有一座小石橋,橋上有4個字,“金橋柔石”。他用“金橋”當過筆名,但用得更多的是“柔石”。
我讀他的《二月》《為奴隸的母親》,他的文字在很年輕的時候,就超越了對技巧的追逐。他的寫作非常紮實,不是空中樓閣,他觀察生活,将對現實的思考轉化成文字。我覺得,柔石如果不是在29歲就去世,他的文學成就會非常高。
記者:你大學畢業後就一直在演影視劇,為什麼突然開始演舞台劇,還接連演了兩部?
袁弘:我很喜歡《前哨》劇組,大家相處特别好,因為大家都是師生校友的關系,還有一種學校的氛圍,大家全都直來直往,創作氛圍特别好。
都演到第四輪後半程了,王老師有一天下午還突然來跟我們說:我昨天看了你們前一場戲,聽到你們的一句台詞,我在想可不可以改一下,我們這樣演。《前哨》一直都在進化的過程中,我們每天都會有新的感受。
王老師說,百老彙就是這樣,一部音樂劇演七八年,好的演員并不會一場一場自我重複。有一位很有名的演員,每天上場前都會吃一根棒棒糖,像一個儀式。他會在這個過程中問自己,我還喜不喜歡演戲,我對這個角色還有沒有情感,我為什麼還要演這個角色?
記者:所以,為什麼演戲比怎麼演更重要?
袁弘:我以前沒想過這個問題,但現在覺得很有道理。一個演員真的要思考我為什麼要演戲,想清楚了你就知道我該怎麼演了。
記者:很快你就要在上海大劇院演《弗蘭肯斯坦》了。這部戲對你來說挑戰是不是更大?
袁弘:《前哨》塑造的是群像,但《弗蘭肯斯坦》基本上就是“玩”兩個演員,一個是弗蘭肯斯坦,一個是人形生物。
可能《前哨》一部戲的詞沒有《弗蘭肯斯坦》一場戲的詞多。體力上也是巨大的消耗,《弗蘭肯斯坦》裡演人形生物時,我前20分鐘都沒有台詞,一直像一個動物一樣在動。因為他是一個被創造出來的新生命,雖然有成年人的體格,但隻有剛剛出生的對自己身體的認知能力和對世界的認知能力。
他是從探索自己的手和腳開始,然後是語言。基本上幾個男演員,在排練廳裡過一遍戲就汗濕三身衣服。不僅僅是動作多,動作幅度大,情感濃度也很高。
記者:在北京你演人形生物,這次來上海演弗蘭肯斯坦,哪個角色更讓你興奮?
袁弘:先說人形生物這個角色,他在三年裡完成了從一個剛出生的生命到一個孩子,再到一個成人,認識這個世界,又被這個世界傷害。然後他開始控制不住自己身體裡那種自私的東西,開始有人性的惡的一面流露出來,最後變成一個怪物走向毀滅。
要演一個怪物,并不容易,它從動作到語言到思維,全部都不是一個正常人,你需要通過很多設計,很多反複的練習,讓自己的身體去适應,然後通過這些外在的動作來刺激你的内心。這是一個漫長的階段。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後期強調一種表演方式——心身一體,即用外在來刺激内在。比如你現在做的這個動作,是你内心的外化,但是同時,這個動作也會給你的内心帶來很直接的刺激,這是從我們的生活經驗而來的。
可是人形生物這個狀态,你從來沒有體驗過,你就需要大量的設計去适應。這種設計既要合理,你的内心也要接受它。在排練初期,我覺得我更多的是在模仿他,而我以往演過的所有角色都是有迹可循的。
唯一能給我提供經驗的是我的兒子。他如何出生,如何學習爬行,如何探索自己的手腳,他剛開始走路的時候是什麼樣的。
化身“人形生物”
記者:弗蘭肯斯坦呢,會更容易一點嗎?
袁弘:演弗蘭肯斯坦會相對容易一點,但難處在于讓觀衆相信他,跟他共情,他不是那麼能讓人共情的一個角色。
第二輪排演也很倉促,忙《前哨》的時候,我晚上回去,會把《弗蘭肯斯坦》過一遍。同時演人形生物和弗蘭肯斯坦的好處是,你不需要跟别人對戲,你自己一個人就可以把這場戲演了,像個精神分裂症患者一樣。人形生物和弗蘭肯斯坦有一場20多分鐘的對話,我現在可以一個人演完。
記者:我看過“卷福”版的《弗蘭肯斯坦》,比較打動我的是人形生物“看月亮”的場景,你呢?
袁弘:我也是,比較喜歡溫暖一點的東西。看月亮那一段之後,就一直黑暗到底了,那是他生活中唯一有人性溫暖的時刻,然後就把它給撕碎了。
記者:《弗蘭肯斯坦》是科幻小說的鼻祖,那麼多年了,為什麼還有人不斷去改編它,演繹它,你覺得它的生命力在哪裡?
袁弘:我一開始看原著小說的時候,其實沒有抱什麼希望,你想,這是一本200多年前的科幻小說。但我看着看着就傻了,它裡面有很多哲學思考,是永恒的、本質的問題,是不會過時的。可能再過幾百年,人類最好的戲劇,探讨的還是這些終極問題。
一個怪物被他的創造者抛棄,這在今天的現實生活裡可以映射太多東西。究竟科學會幫人類進步,還是将人類毀滅?科學家如何對自己的科學成果負起道德責任?我在演人形生物的時候,特别能站在他的角度去想這個問題:我是一個生命,不是一個實驗品,我應該享有平等的對待,享有愛的權利。
記者:演《弗蘭肯斯坦》的時候,你妻子張歆藝也會在上海演《我不是潘金蓮》,你倆是商量好的嗎?為什麼近幾年有那麼多影視劇演員來演舞台劇?
袁弘:她本來早該來上海演了,因為疫情推遲,所以正好撞上了。這次在上海,我終于有機會看了這場演出,看完回家,我們越聊越精神,這大概就是兩人從事同一工種的好處吧。《弗蘭肯斯坦》她也沒看過,因為之前在錄“浪姐”,但這次在上海,她也會來看我的演出。
我覺得,一方面舞台劇市場越來越好了,另一方面,大家都意識到了,舞台是很養人的地方。
你看好萊塢很多“影帝”級的演員,可能過個幾年也會回百老彙排一部戲。舞台的容錯率是很低的,你必須一口氣演下來。它需要你花很多時間去琢磨角色,精雕細琢。活兒做細了,你就會發現一些之前沒發現過的奧妙和美好。
我覺得演戲就是一個不斷探索一座宮殿的過程。在影視劇拍攝有限的時間裡,你能夠推開的門就是那麼幾扇,推開之後發現門後面還有門,你可能沒有時間再繼續探索了。可是演舞台劇,你可以一扇一扇推開門,知道門後面有些什麼,然後回過頭來,選擇先進哪一扇門,以一種什麼樣的姿态、什麼樣的節奏進去,就會變得更有趣更豐富。
記者:你今年40歲了,開始演舞台劇有點化解“中年危機”的意思嗎?
袁弘:一方面對這件事有情感。每次在台下作為觀衆看戲都會坐不住,特别羨慕,恨不得能夠沖上去演,這種沖動是很強烈的。另一方面,你會想證明自己,因為很多人可能會說,這樣的舞台劇一般人演不了,你就會想說,憑什麼演不了?我就偏演給你看。
也不是什麼危機,我要是真感到危機的話,我可能就去直播帶貨了,這樣緩解危機可能更有效一些。
袁弘和胡歌
記者:你還有哪些特别想挑戰的角色嗎?
袁弘:我前段時間重讀了一些莎士比亞的劇本,包括《亨利五世》,我很喜歡。因為在經典作品中去磨煉自己,會讓一個演員在表演上有更多的進步空間。好的作品會讓你對表演的認知、對人性的認知、對生活的認知更進一步。
我還很喜歡一部戲叫《紅色》,講畫家馬克·羅斯科的。我現在演羅斯科好像太年輕了,再過20年,如果能碰到,我希望能演繹這個角色。
舞台對我來說是一個打磨藝術的地方,但有時候很矛盾,舞台藝術也需要有商業性,需要票房。所以我也不排斥去上綜藝,去維持曝光。隻是,我希望二者盡量平衡,讓我可以繼續向前探索。
欄目主編:施晨露 文字編輯:施晨露
圖片來源:《前哨》《弗蘭肯斯坦》劇組提供
來源:作者:吳桐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