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彎的。初戀那會兒，我16歲。

少年時代的我，還沒有完全接受自己的性取向。無論是對未來還是對戀人，都抱有一種期待而又迷茫不安的态度。他的出現，于那時的我而言就像一道光。他雖然和我同年級，算起來年齡還比我稍小，但是心理卻極成熟。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世界，在當時就已經有了系統深刻的認識了。在一起後，他教會了我怎樣和自己耐心相處，教會我不要為尚未發生的事不安，教會我怎麼接納自己的取向。要不是有他在，或許我還要花很多年生活在忐忑以及與自己内心的搏鬥之中。

然而在一起後沒多久，我倆就被迫出櫃了。是的，被迫。

他用玩了學校貼吧的賬号同時去玩了百度的gay吧，繼而又因為他在一個帖子裡貼了我的照片，我也被扯了出來。我們當時的學校貼吧，是有老師在潛水的。不久後，整個年級都知道了這件事。

在剛剛被出櫃那陣子，我經曆了很多事。在此暫不詳談。沒有經曆過類似事情的人，大抵聽了也無法理解我的感受。隻能說，無論我此後的人生又怎樣的痛苦和艱難，都沒有那段時間帶給我的影響來得大。我完全意料不到，老師同學和父母對我做出的種種反應。完全意料不到。

大概就是從那時起，我開始意識到，愛永遠不可能憑空産生，而人類也注定是排斥異己的暴戾生物。

這樣的認知，讓我在很短的時間内，一下就長大了。

村上春樹說人不是漸漸成長的，而是在某個瞬間長大的。我覺得，其實從那時開始，我就在無數個疼痛的瞬間，開始衰老了下來。

那陣子我整個人都非常混亂。回家要面對無休無止的、或暴怒或凝滞的氣氛，到了學校，又總覺得有一百雙眼睛在盯着自己。我惴惴不安，走在路上連頭也不想擡，甚至對他産生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強烈的恨意。好幾次在走廊和操場遠遠遇見他，都頭也不回地躲開了。即使如此，也還是懷疑身邊傳出了竊竊私語和說笑聲。

如芒在背。

某次放學，在學校的後門的小巷子裡碰到了他。那時已經距離晚自修結束好一會兒了，巷子裡安靜無人。我因為一些事才耽誤了時間。看到他，又想裝作不認識。但他騎着車趕過來，硬是斜刹在了我面前，伸手拽着我袖子，不讓我走。

年少的我心狠而面皮薄，又很是糊塗。我一面害怕這樣的場景被人看見，又成了茶餘飯後的談資，一面又怕過大的拉扯會更容易引來人。急得推了他一把，他重心不穩，連人帶車摔倒了。

我隻得去扶。蹲下的那一刻，忽然發現他哭了。

他拽着我胳膊問我。你是不是特别恨我，我不是故意的啊。你要我怎麼道歉才肯接受呢。你現在不願意，那我們畢業以後在一起，好不好？好不好？

一米八多的高個子，平時在他們班裡集體活動都帶着領頭的人、在後來，看着他長大的長輩去世時也剛強的隻是安靜掉淚的男人，在那一刻的我面前，哭得像小孩一樣。

如今回望這一幕，我心酸無比。但在當年，他的眼淚隻讓我更加心煩意亂。碰巧後門又出來幾個背着包的學生好奇地看着我倆……我氣急，站起來扔下他就走了。秋季，天氣已經涼下來了，巷子裡又黑又冷，路燈泛着橘色的令人煩躁的光，我的影子在地上被拖成模糊不清的一片。

我就這樣扔下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搞砸過很多事。但唯一能讓我至今回憶起來還愧疚心痛不已的，大概隻有他了。

那天晚上以後他沒再找過我。從前還會在我們班附近的走廊看見他裝作不經意地晃悠，或收到他的消息，但那天晚上過後，再也沒有了。我說不清楚具體什麼感覺。我以為我會如釋重負，但實際上我能感覺到的隻有疼。那是種摻雜着強烈的愧疚和不安，以及忐忑的疼，尖銳如刃。它折磨得我寝食難安，似乎那天我轉身走出的每一步，都直直地踩進了我自己内心最柔軟的地方。

我很想找他聊聊，說清楚我對外界的敏感，說清楚我的壓力，可我實在沒法邁出那一步。

你看，年少真不是太好的事兒。你對外的盔甲尚未長出，總是被世界刺得鮮血淋漓；但你自己也渾身是刹不住的刀槍。你阻止不了自己傷害人，也沒法保護自己不被傷害。

日子就這樣在一圈圈繁瑣的情緒和無休止的練習考卷中大跨步地走入了高三。

時間長了，我也就慢慢放下了這件事。雖然知道身邊的部分人偶爾還會說起，但卻也沒那時那麼敏感在乎了。

不太走運的是，某天下了雨，我在下樓梯時不慎摔倒，扭傷了膝蓋。因此瘸了好幾天。我那時性格内斂安靜，和班裡的同學處在一種和平禮貌相處但交情幾乎都不深的狀态。所以生活上的不便，很少有人來主動幫我。

我至今還記得。某天早上回到教室時，我的座位上多了一箱牛奶。

高三的教室，特别是我們這樣在市裡排名前幾的重點高中，都擁擠而淩亂。地上擺滿了裝着書和筆記本的儲物箱。加上我坐在後排，也沒人注意到那箱東西。我起初還以為是有人不小心擺錯了位置。問了問周圍的人也沒得出結論。

然而，我在自己抽屜裡發現了一張很短的字條。

因為簡短，也因為被我反反複複看了太多次，所以直到現在，我也可以把它背出來。

“你受傷了吧。牛奶是給你的。别怕，我一大早就翻你們班窗戶搬進來了，沒有别人看見。即使不讓我在你身邊，你也要照顧好自己。”

最後連署名都沒有。寫字的紙甚至就是我的草稿紙，大概是搬東西進來以後，怕我不知道情況給扔了，才臨時随手抓了張紙寫下的。筆迹潦草，然而我看得淚流滿面。令我在學業繁忙、我連一張卷子都不願落下的高三，怔忡了整整一個上午。

我何德何能，有如此的幸運，來讓他用如此的包容和愛，教會當年怯懦自私的我勇敢呢？

那箱牛奶，我隻在某天低血糖時喝過一盒。剩下的都因為舍不得而一直放到了臨過期前的最後一個月。怕浪費，最後喝得快吐了。到今天，看見牛奶還有點抵觸。

如果讓他知道這件事，他一定會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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