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馬戲團 | 文
注:文章,很長
所以,黑人真的不能演《小美人魚》嗎?
前幾天,迪士尼放出了黑人女主版《小美人魚》的預告,它在油管上被狂踩接近200萬次,給當成笑話傳進國内。
基本上每篇聊這事的文章下,都能看到“對,就是不能**”,或者“對,我就是歧視**”的發言。大家認為這是政治正确毀原著的典範,而魔怔的老外們總算醒悟過來反抗了。
看不慣的網友還做了AI換臉
但其實,這件事非常複雜,它觸到了政治正确運動的根源問題。要判斷其對錯,光憑圖一樂的碎片新聞是做不到的,因為它們很多都很片面,誤解還不少。
今天我們就來認真分析一下這波節奏,讓你能更靠譜地思考其中是非,說不定真能改變你對整件事的看法。畢竟,被節奏盲目帶着跑這種事,配不上大家。
首先,政治正确運動為什麼會影響這麼大?
這是第一個誤解,它的影響沒有我們這邊盛傳的這麼大,完全不是全民性的運動。這種過分追求政治正确的行為,在海外叫做woke文化。它一直就有海量反對者,最近一年,反對聲已經變成狂潮。
在Tiktok上,有種不要笑挑戰,就是看宣揚woke文化的視頻,它們是很多人眼中的笑料——在海外,反對woke運動的不止有保守派,還有很多黑人和LGBT群體;因為明眼人都能看出這運動有多虛僞,對真正的平權有多大傷害,本來不歧視的人都會被逼出歧視。
Woke運動看着影響力很大,是因為它影響了大公司,這背後的原因卻很少在國内被提及——ESG評估體系。ESG是30年前出現的評估方式,它以賺錢能力之外的條件去評估公司和項目,包括員工待遇、環境友好度等。
ESG的初衷是讓資本家不要太短視,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沒被主流金融界采用。但在ESG評估中拿了高分的公司,真比拿低分的公司盈利更多,這讓ESG慢慢流行起來。這幾年,ESG已經走入主流。
但ESG有個問題,它沒有固定的評判标準。這種可塑性,讓大基金會的高層兩眼一亮:他們可以用它繞過客觀數據,秀一下肌肉,增加自身影響力。
就這樣,ESG成了工具。2018年,美國最大的投資管理集團貝萊德,直接威脅如果不按照他們的ESG評估運營公司,他們就會撤掉支持,而他們選擇的新ESG評估标準,自然擁抱了那時最火的woke文化——我們熟悉的大多數魔改遊戲和電影,都是那段時間成型的,包括《小美人魚》。
投資界巨頭的言行,會直接影響股價,所以大公司不敢忽視,他們最怕的其實不是魔怔女拳的訴訟。這些基金會展示了自己的影響力,讓更多人信任他們,其高層也因“人道關懷”登上各種雜志封面。
最初,人們也确實為一些作品買賬了,這讓更多公司開始相信ESG評估,直到事情開始反噬。
所以很大程度上,woke運動是資本和資本博弈的後果。
第二個誤解,是《小美人魚》的預告其實不算過街老鼠。它确實被踩了快200萬次,但同時也被頂了75萬下;這比例在被抵制的woke作品中,其實很少見。
比如,《指環王》美劇預告片的踩是頂的十多倍,而用黑人男演員演仙女教母的《灰姑娘》預告,踩是頂的五倍——這樣比爛很可笑,但它确實能說明異樣。
而且,《小美人魚》的預告最初是有不少好評的。爛番茄發的預告下,第一熱評是對女主的稱贊,人們說聽到她的歌喉後,立刻就意識到她能演好愛麗兒。當時,這條熱評有5000多贊,而下面的嘲諷回複最多隻有幾百贊。
後來,爛番茄關掉了評論區,而這預告也出圈,導緻海量反woke人士湧入官方預告評論區,用嘲諷轟炸。
但就算現在,你去迪士尼的其他視頻下看,也會發現大量《小美人魚》女主海莉·貝莉的支持者。例如迪士尼世界五十周年的慶典上,她唱了獅子王的主題曲,其下的熱評幾乎都是稱贊——基本隻有迪士尼的粉絲才會看這個慶典,歐美抽象老哥不會來這兒玩梗,你可以看出,她其實受很多迪士尼粉絲歡迎。
而像《指環王》美劇這種作品,卻基本哪兒都在罵,粉絲恰恰罵得最狠,和《小美人魚》不是一個待遇。為什麼?難道它們做的不是同一件事嗎——把原著中的漂亮白人換成相貌平庸的黑人?
有可能是因為很多人知道,所謂的“原著”,并沒神聖到不可背叛。
在國内,你能看到很多人抱怨黑人女主毀掉了他們童年的小美人魚形象。
我是個迪士尼鐵粉,看過他們70年代後幾乎所有動畫電影,光《冰雪奇緣》就去電影院看了五遍,迪士尼樂園也去過五次。但我對迪士尼了解得越多,就越無法忽視公主動畫背後的問題。
迪士尼的“公主文化”出現在我們這代人的童年,我們傾向于把15歲前接觸到的東西奉為經典,35歲後接觸到的東西打為異端,所以它們在我們眼中是有濾鏡的。
我們熟悉的迪士尼公主,基本誕生在上世紀90年代左右,且就由《小美人魚》開頭。除了早期的灰姑娘和白雪公主、睡美人,所有“公主”都誕生自這個時期。
那時的迪士尼,早已不是華特的迪士尼。華特·迪士尼已于60年代死去,留下一個被颠覆的動畫業、無數風格迥異的經典,以及一座奇迹般的遊樂園。
那之後,迪士尼就處于低谷,直到這些公主音樂動畫拯救了它——看起來很美好,細想後會變質。當時的迪士尼高層可能根本不關心少女的公主夢,他們想要的是做出爆款,拯救公司。
因為同期,迪士尼的擴張策略導緻大量失敗項目出現;巴黎的遊樂園更是首日遊客量隻有預期的1/20,兩年虧了20億美金。迪士尼急需成功IP給樂園輸血。
于是他們用了最容易成功的套路:把大衆熟知的故事,改成漂亮公主與英俊王子相愛的夢,再配上好音樂和快樂結局。人人都愛美少女,少女們更是夢想能被富有英俊的王子深愛——至于這種設定是不是有拜金且顔值至上的價值觀,無人關心。
他們成功了,《小美人魚》成了爆款。于是,他們把它作為模闆,複制出一部又一部公主動畫。
在迪士尼早期,華特就把中世紀和維多利亞時期,家長用來吓孩子的黑暗民謠,改成了明亮的童話。但在30年代,華特的改編,是為了給孩子做出天真爛漫的娛樂(那時連芭比娃娃都不存在),并為被蕭條所困的社會注入希望。
但到《小美人魚》的90年代,小孩早已不缺天真的娛樂,大戰和大蕭條也已結束。新公主動畫對原著的改動,隻是為了迎合市場;《小美人魚》對原著的改動甚至有些冒犯,不過這點我們最後再說。
像《風中奇緣》這種講述異族公主和英國探險家打破隔閡相愛的動畫,實際上男女主原型是殖民者和被侵略土著的關系,兩人也沒相愛:女主和族人訂婚後,被迫為了和平,與另一個英國人政治聯姻,并被帶到英國當成殖民成果的象征,在上流社交圈展示,21歲病逝。
這種任何被侵略過的民族都能看出高血壓的故事,也能被改成公主動畫賣錢——你應該能看出當時迪士尼的改編态度到底是什麼。它們根本不是原著,反而破壞了原著,隻為将其變成同質化審美的暢銷品。
迪士尼對審美的維護非常僵化,在當時的歐洲迪士尼樂園,隻有發型保守的人才能進入。
我相信很多女孩會覺得《美女與野獸》中的野獸有魅力,它溫柔、勇猛、憂郁、狂野又有修養(還是個福瑞),但它最後一定會變成一個俊王子,胡子都瞬間剃幹淨;再看看勃朗特姐妹《簡愛》《呼嘯山莊》中的男主,你會發現成人女作家從19世紀就開始反抗這種奶油審美了。
所以華特的公主動畫能征服所有年齡和性别的觀衆,但90年代的公主動畫卻主要吸引女孩。為此,迪士尼一直試圖奪回男孩的市場,所以後來他們買下了星戰(并把它搞砸),又買下了漫威,并把《鋼鐵俠》當成漫威的《小美人魚》,拍出一系列漫威版的公主電影。
一個90年代的迪士尼公主,是隻能由美少女扮演的,這是精準商業策略的結果。
華特的迪士尼,是敢逆傳統開辟藍海的先驅,但90年代的迪士尼卻更像複制機器。他們複制自己,可能還複制别人——那時的迪士尼動畫其實有海量抄襲質疑。
最著名的是《獅子王》和手冢治蟲的《森林大帝》,它們有很多相似細節,讓《獅子王》像個用了《哈姆雷特》劇本的《森林大帝》。《小美人魚》也受過質疑,人們覺得它像日本在1975年拍的《小美人魚》動畫,兩者對女主性格,以及跟班小魚的塑造很類似。
而在1970年,日本還有一部小美人魚的TV動畫,裡面的女主長這樣:
迪士尼一直否認這些抄襲假說,甚至發表輕視手冢治蟲和日本動畫的言論。當《森林大帝》被拍成劇場版後,迪士尼還告了對方一把抄襲,但因為被罵得太狠,在兩個月後撤訴了。
你可能不信,但那時的迪士尼真的很愛模仿。比如90年代,佛羅裡達州的坦帕灣布希花園将主題公園和動物園混合,獲得成功後,迪士尼立刻建了類似的動物王國,且選址就離競争者一小時車程;當奧蘭多的教堂街站商業區發達後,迪士尼立刻建了類似的迪士尼歡樂島,離競争者一個半小時車程。
就連當時公主的多樣化,也可能是因為迪士尼在推行全球化戰略:制作不止像美國人的公主,在海外大量建造遊樂設施。沒人知道這種多樣化有多少是真心的,在巴黎迪士尼樂園落成時,迪士尼隻允許員工說英語,氣得法國人來了場全國抵制。
以上所有事件,都發生在迪士尼CEO Michael Eisner的領導下。這是金融史上争議最大的CEO之一,他引導了迪士尼的複興,同時催生了今天這個極富商業侵略性,近乎壟斷的商業巨頭。最後,是華特年邁的侄子以辭職掀起抵制運動,才把Eisner逼下了位——他痛罵Eisner領導的迪士尼毫無靈魂,隻會複制。
其實很多海外的迪士尼粉絲,都明白華特死後,迪士尼就成了以賺錢為本的商人。但可能我們接觸迪士尼的時間太短,且不常看到它的負面新聞,所以對後期的它有種不現實的濾鏡。
不少長大了的公主粉實際上也知道,這些公主動畫的重點在于美貌——這其實沒關系,畢竟誰不愛唱歌好聽的美少女呢?問題在于:我們不該把它們神聖化,更不該為此對一個22歲的女人進行排山倒海的相貌攻擊,我不覺得故事裡的反派是她。
一切隻是生意而已。
最後,為什麼迪士尼的《小美人魚》改編其實有點冒犯?
在安徒生的原著中,小美人魚是家族裡最年輕漂亮的,皮膚如玫瑰花瓣般嬌嫩,所以她一定是個美人。但安徒生的原著不是個美女與帥哥相愛的故事。
我們不能在聊《小美人魚》時略過安徒生的原著,迪士尼的《小美人魚》誕生了30多年,但在那之前的近乎200年,是安徒生的原著打動了世人。人們是為安徒生的故事立下小美人魚銅像的,不是為了迪士尼的動畫。
而在安徒生的原著中,王子沒有愛上小美人魚,他和另一個公主結婚了。小美人魚的姐妹以頭發換取魔刀,讓她用其殺死王子,以變回人魚。可小美人魚無法下手,最後在陽光下化作了泡沫。
故事裡沒有反派,女巫從不欺騙隐瞞,隻有情感的本性和命運從中作梗。
很多評論家認為,這個故事是人類關于愛情最好的作品之一,因為它以極富詩意的方式寫出了愛情的真相:大多數人的愛就是求而不得的,但就算為其受傷,我們也還是不願避開鋒芒。這是一個永恒的悲劇,但它永遠具有美感。
可笑的是,安徒生其實是在一個叫《Undine》的作品上改編出的《小美人魚》。他在信中說自己不喜歡原作的結局:人魚靠和王子結婚,獲得了救贖。因為他認為不論是拯救一個靈魂,還是描繪愛情,都不能用這麼簡單膚淺的方式——可迪士尼又給改回去了。
迪士尼創造了我們這一輩人的童話,但實際上,他們改變了童話的存在方式,把它變成了某種内核低幼的東西。
在他們之前,偉大的童話常帶着悲劇色彩,不論它們來自哪個民族。王爾德的快樂王子在目睹世間疾苦後,心碎地與摯友燕子死在一起;《星孩》中,星孩曆經萬苦,付出一切,終于成了賢王,可他受的苦很快就讓他病逝,他的繼承人是一個暴君。
宮澤賢治的《銀河鐵道之夜》說的是死亡和回憶。鄭淵潔《舒克和貝塔》沒被拍成動畫的後半段裡,充滿成長與離别、時間不可逆的流逝,以及生與死。
因為這些童話之所以誕生,是為了讓孩童在真善美的守護下成長,了解世間的真實;然後,它們要以孩童的眼,讓成人看清自己毀掉了多少美好。所以它們身上的形容詞是偉大,而非暢銷。
孩童終将長大成人,告訴他們去愛富有英俊的王子、高貴美麗的公主,他們就會去追尋金錢和美貌。告訴他們人會心想事成,仙女教母會機械降神,鍋都是反派的,他們就會在别處以其他方式學到真相。
迪士尼的公主故事是沒有成長的溫室,讓人沉浸在幸福的空想中,善良是留給王子和公主的;錢,留給股東。
迪士尼的《小美人魚》抹去了安徒生寫出來的内涵;然後,又抹去了他沒寫出來的那些。小美人魚确實美麗,但她是安徒生的公主,那個寫《醜小鴨》和《賣火柴的小女孩》的人,少女的美貌怎麼可能是他作品的重點呢?
實際上,《小美人魚》融入了大量安徒生的親身經曆。在童年,他本靠唱詩班糊口,卻因病失去歌喉,隻能活在貧窮中,就像失聲的小美人魚。
而這個故事是安徒生在一次失戀後寫下的,他在信件中提到了這段經曆——收信人是安徒生的男性摯友Edvard Collin。安徒生對Edvard傾訴,他渴望他就像渴望卡拉布裡亞的少女;Edvard結婚後,安徒生在信中說他失去了自己的王子,然後寫下了《小美人魚》。
所以如果在另一個世界,有人讓一個相貌有缺陷的黑人女孩演了一部《小美人魚》,沒有美貌,隻有天籁般的歌喉;再把她生活的海洋塑造得一片黑暗,讓她渴望陽光,然後讓她愛上不同種族的王子,卻無法坦白自己的愛,也沒有得到回報,最後變成泡沫死去——安徒生真會為這樣的電影憤怒不已嗎?
但那是另一個世界,是一個迪士尼沒有改編《小美人魚》,女拳和政治正确沒有遍地走,人們真心為平權奮戰的世界。這個世界是不存在的,我們隻有我們擁有的東西。
諷刺海莉·貝莉相貌的人,常嘲笑“小美人魚”中的“美人”沒了,但他們忘了故事從來就不叫“小美人魚”。Mermaid的mer是代表人魚的前綴,所以小美人魚的父親叫Merking;而maid,是代表少女的後綴——它從來就不帶“美”字。這個故事原本還有另一個著名的譯名,叫《海的女兒》。
這個譯名源自安徒生給故事取的第一個名字:《天空的女兒(Daughters of the Air)》。因為最後,當人魚少女死後,她變成了在天空翺翔的精靈。
因為“美人魚”從來不是她的身份,她是天空和大海的子嗣,遠離人類的一切階級标簽和顔值、身份差距,遠離财富和權力的紛争,遠離以牙還牙的仇恨循環,她願意為愛付出一切,最後孤單死在她誕生的海洋中——她就是這片古老、寬容、沉默且懷抱星球的大海的女兒。
在哥本哈根的海岸,坐着人魚少女的銅像,她會一直靜靜凝望終将流向大洋的淺浪。但近年來,少女的雕像已經成了政治标語和下流塗鴉的目标,人們在她身上寫下不斷變換的口号,把憤怒的詞織成衣裳,這是她愛的人類獻給她的婚紗。
因為這裡沒有海浪和人魚,這是岸上的世界;這裡高樓林立,這裡衣着華美,海水拍上街道,隻會在豔陽中被曬成回憶般的淺痕。光陰荏苒,童話也會化作銅鏽,可能最後,一切終将隻剩下喧嚣中的金子和珠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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