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人在鄠邑區蔡家坡村收割後的麥地上跳舞(6月12日攝)。 新華社記者李一博攝 本報記者張斌、張健
這是一場長達5年的“藝術鄉建”。
2018年,西安美術學院教授武小川帶領一群實驗藝術系學生,來到西安市鄠邑區石井街道采風創作。秦嶺終南山下,翻滾的金色麥田成為創作空間,麥稈雕塑、裝置藝術直直地立在田間。
村民們聚在一起納悶:“啥是藝術?”
5年來,老鄉、藝術家群體和當地政府攜手探索,交響樂、秦腔、戲劇在麥田上一場接一場演出;割麥的鐮刀、剝完的玉米棒子、腌過酸菜的舊壇子都被拍成照片,展覽在村裡改建的美術館;藝術村長、鄉村振興顧問、音樂人、遊客紛至沓來,少人問津的村子日漸歡騰。
來自藝術的啟迪讓當地探索出一條文藝賦能鄉村振興的高質量發展之路,也讓村民們逐漸明白:“切菜是藝術,割麥是藝術,生活本身就是藝術。”
5畝麥田和一次偶然介入
第一次來到石井街道蔡家坡村,西安美術學院教授武小川就愛上終南山下的這片村莊。
蔡家坡村沿秦嶺而建,有1000餘戶近4000人,主導産業是1100畝葡萄、600畝猕猴桃。村民們也種麥子、玉米。
“背倚秦嶺,村莊、麥田、果園點綴其間,有一種自然的、純粹的美感。”師生們決定,“實驗藝術”就在這個村子展開。
相比于為人熟知的繪畫,誕生于20世紀初期的“實驗藝術”更為自由、獨特、抽象,影像、裝置、攝影、行動表演等都隸屬其中,觀賞門檻也高。
師生們租下5畝麥田,在麥地裡創作出多種藝術作品。比如,用麥稈和鋼架制作而成的巨幅裝置作品《麥霸》;用樹枝、麥稈搭建的高高聳起的巨型鳥巢……
一切都太陌生,一切都太新潮。這種“介入”讓村民們不解:“這些‘外人’要幹啥?”
師生們隐隐覺得不對勁。他們去找村民,大多數人都說“看不懂”。原本期待這種“在地創作”能和村民産生緊密的情感共振,但過于藝術化的展現卻背道而馳,反而生發出陌生感、疏離感。
“不能自顧自地展覽,要和大家的日常聯系起來。”團隊成員嘗試先從人們喜聞樂見的藝術形式着手。
有人提議,不如就叫“關中忙罷藝術節”。所謂“忙罷”,就是結束了忙碌。“忙罷會”是陝西關中地區的一種古老習俗,每年夏收之後,趁着空閑,老鄉們走親訪友、交流生産經驗。但随着交通日漸便利、物質文明不斷豐富,這種傳統逐漸消逝。
第一屆演出就這樣敲定。遠處,秦嶺即是背景;近處,師生們在麥收後的田裡搭建起一個100平方米的舞台,受邀而來的秦腔劇團、健美操隊伍、民謠組合依次登場。
秦腔唱到老年人的心坎兒裡,年輕人跟着民謠的調子哼起來,大家都覺得好玩兒,一切都融洽起來,一切也變得鮮活。
久違的喧鬧給當地鎮村幹部帶來巨大觸動。這種觸動的根源在于,彼時包括蔡家坡村在内,秦嶺沿線的很多村莊剛剛摘去貧困的帽子,但依然缺乏辨識度、知名度,“隻要遊客多踩一腳油門,就會錯過入村的路口”。甚至提及蔡家坡,很多人還會誤将其和百公裡外的火車站聯系到一起。
更為緊要的是,因為距離西安主城區僅50多公裡,“虹吸效應”讓村莊逐漸呈現空殼化趨勢,一些曾被珍視的高産農田也被撂荒。
那一年,租下的5畝麥田生産了3000斤小麥,磨了1000多袋面粉,制作出500多瓶挂面。武小川把這些“收成”在藝術圈免費發售,他希望“每發出一瓶挂面,就能多一個人關注産出這些糧食的村莊”。
轉眼,西北風刮過關中平原,連綿的秦嶺和連片的麥田被冬雪覆蓋,村民們也裹上厚厚的棉衣,鮮少出門。
一切好似歸于平靜,但一場更為系統的“藝術鄉建”正在醞釀之中。
“啥是藝術?割麥就是藝術!”
觸動從未終止。
第二年開春,鎮村幹部主動找到武小川商量“能不能再做一次”。
“來,來,過幾天就來!”好似某種默契,雙方一拍即合。
鄠邑原本就有豐沛的文化土壤,這裡被譽為“中國現代民間繪畫之鄉”,老鄉們創作的農民畫渾厚質樸、氣韻生動,不但被印在郵票上,還在數十個國家和地區展出,被衆多國内外博物館收藏。
經過持續的商讨和一系列可行性論證,系統性的“藝術鄉建”開始了。終南戲劇節、大地生态藝術展和社區藝術空間三大闆塊成為主要的“鄉建”方式。
或許是那場晚會的熱度久久未散,一聽村裡要接着辦“藝術節”,很多村民請求加入,理由簡單質樸:“去年村裡明顯熱鬧,客人多,光是葡萄就多賣了好幾千元。”
展演需要場地,經過設計,麥田旁的一處堆滿垃圾的澇池要被改造為終南劇場。有村民自告奮勇畫出了設計圖紙;有村民負責放線測量;還有村民叫來運輸隊,一車又一車地運走垃圾,再一車又一車地拉回黃土、填實地基。
“清晨5點就開始幹,20天就建好了。”這個速度,讓武小川感到不可思議,“回頭再看,老鄉們親手将滿是惡臭的澇池改造成漂亮的戶外劇場,這本身就充滿象征意味。”
村裡還破天荒地召開了一場新聞發布會。發布會就在村民們自己建造的舞台上舉行,還有村民上台朗誦了自己創作的詩歌,隆重又接地氣。
“邁着悠閑的步伐,麥田劇場轉一趟;吹着涼風看節目,嘴上稱贊手鼓掌;動情了抹把淚,激動了發個狂……”70歲的王岩曾是村裡的黨支部書記,他第一個上台,越讀嗓門越高,老鄉們也跟着激動地鼓起掌來。
2019年,蔡家坡村開展各類文化藝術項目達60餘場,22位(組)國内藝術家創作大地藝術、社區藝術、影像藝術作品達40餘幅,這些誕生于田野的大型沉浸式藝術展覽吸引了數萬名觀衆。
還有一些村民主動找到藝術家想參與創作。“你會發現,他們手巧心細,有時搭建的藝術裝置、刻下的字比我們好很多。”藝術家們說。
村民們的接受程度不斷增強,對藝術的熱情被無限激發。
學生們拍下豐收後老鄉們喜悅大笑的照片,然後做成高高的刀旗,插在麥田中。湛湛晴空下,老鄉們看着自己的巨幅畫像與秦嶺遙相呼應,忽然就理解了這個藝術展覽的内涵:“啥是藝術?割麥就是藝術,我們就是麥田的主人,是藝術的一部分。”
按照常規,這些巨幅照片及藝術裝置在展覽完就要拆掉,但老鄉們找到藝術家團隊,希望能保留一些。“因為看到這些作品,就會提醒我們,這是我們共同完成的藝術,也是我們為村子做出的貢獻。”村民盛養弟說。
這一年,還有細心的攝影師給蔡家坡村五組的村民拍了一張合影。照片裡,小孩子們蹲在前方,老人們坐在中間,青壯年錯落地站在後排,背景是伸向遠方的村道。
這是一張俯拍的照片,幾乎每個人都面帶笑容,朝高處望去,眼神堅定而充滿希望。
藝術讓一碗面有了美感
從旁觀、參與,再到不斷融入,“藝術鄉建”在蔡家坡逐漸紮下根來。
2021年,時任鄠邑區區長的李化帶着團隊專程找到武小川,商讨着進一步擴大“藝術鄉建”的實踐半徑、提升鄉村的藝術能量。
“我們當地有豐富的自然資源和厚重的文化禀賦,在完成脫貧攻堅後,我們一直希望進一步把這些資源進行轉化,讓老鄉們可以在秦嶺山下喝一杯咖啡,在麥田裡聽一場音樂會,過上品質生活。”如今已是鄠邑區委書記的李化說。
蔡家坡村的确更為醒目。村口,“關中忙罷藝術節”七個大字穩穩地立在路旁;村内,牆壁畫上了村民們幸福的笑臉;村裡改建的美術館迎來一波又一波遊客。
翻開“忙罷藝術節”的展演手冊,從5月到10月,多種藝術展演和文化活動持續上演。
夏夜,收割後的麥田裡已經鋪上紅地毯,身着禮服的藝術家們準備就緒,一場麥田裡的交響音樂會開始奏響。舞台下,有從附近村莊騎着自行車趕來的鄉親,也有驅車一個多小時從城區慕名而來的藝術愛好者。
座位顯然不夠,但這并不影響觀賞的樂趣。山風從秦嶺吹來趕走燥熱;耳畔,曲調時而激昂、時而舒緩。
麥田裡的可能性被不斷挖掘。關中人喜好面食,“吃面”也成為一種藝術展現。麥田上,長桌席擺好,剛剛收獲的新麥磨成面粉,再經過熟稔的擀制,便成為一碗噴香的面條。繁星璀璨,周邊點點螢火,“一碗面有了儀式,也有了美感”。
一場場藝術展演與老鄉們貼得更近,也促生出更多發展的機遇。每逢村裡組織文化藝術展演,60歲的村民陳猛總會敏銳地多準備些飯菜。經營農家樂10年,這兩年,他的生意更為紅火,他将原因歸結于村裡日益繁盛的文藝活動。
“從過去一年收入三五萬元,到現在年收入20多萬元,接續不斷的活動帶來實實在在的效益,村裡18家農家樂生意都挺好。”陳猛說,“以往種植的猕猴桃,每斤兩元還得往外推銷,現在每斤4元要提前預訂。”
蔡家坡村70歲的村民王岩覺得,告别粗粝的生活,藝術的熏陶正給村民們帶來更大的内驅力。
“以往,村裡人早上下地幹活穿一身衣服,回家還是這身衣服,沒人會留意褲腿上的泥;現在不一樣,從田裡回家後,大家都趕忙洗漱、換上幹淨衣服,藝術村的人咋能髒兮兮嘛!”王岩說,“這種變化不是靠‘紅黑榜’和批評教育這些外在的強制性力量,而是在文化藝術的氛圍中逐漸塑造出來的,是發自内心的變化。”
今年,在當地政府的主導下,鄠邑區栗元坡村、下莊村、栗峪口村等也逐漸開始挖掘自身的文化藝術特質,豐富文旅産業。
藝術到底給村莊帶來什麼
如果把這場來自最基層的鄉村振興實踐視為一次田野調查的樣本,那麼來自老鄉們、藝術家群體和當地政府的默契互動則讓人印象最為深刻。
5年來,深度參與其中的每一方也在不斷收獲。
“最大的改變其實還是在于信心的提升,産業有了信心,生活也有了信心。”陳猛說。
去年,蔡家坡村人均收入超過1.7萬元,同年8月,蔡家坡入選“第三批全國鄉村旅遊重點村名單”。
進入農村、觀察農村、參與農村,武小川也在不斷完成着自己的藝術價值轉向。
“這兩年,很多人問我,藝術到底能給村莊帶來什麼?”這個問題此前少有人問,多年實踐,武小川的答案逐漸清晰:“藝術不僅是拍賣會的藝術、美術館的藝術,它也包含着對當下社會轉型的深刻關切,而農村是轉型的重要現場,我們需要到場,在這個寬廣的領域中去探索新的可能性,并用藝術的形式促生新的社會動力。”
終南山下,這場未竟的探索還在繼續……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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