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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朝花夕拾的散文改标題

生活 更新时间:2025-01-09 01:5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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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歧路上奔跑

文|朝顔


為朝花夕拾的散文改标題(朝顔在歧路上奔跑)1

通往麥菜嶺的馬路上,年事已高的接生婆在一輛自行車的後架上颠簸。她肩上挎個軍綠色的布袋子,一隻手牢牢地抓着一個盆,腦後的頭發被風吹動,拂起一片時間也挽不住的白。騎車的男人使勁弓着身子踩動踏闆,穿過下段村成片的田野,穿過漁業廠波光鱗鱗的魚塘,風風火火地往前方趕去。

不用說,又有一個女人要生孩子了。麥菜嶺沒有一個自己的接生婆,這個來自鄰村的名叫肖展娣的接生婆,從十幾歲開始學習接生,至少見證了麥菜嶺三代人的出生。印象中,她總是有一雙紅紅的手,回家時還提着一兜紅紅的蛋。從我父親那一輩開始,村莊裡新添的人口八成以上都是從她手上抱出來的。我的父親是,我們兄妹是,我的堂兄堂姐們還有侄兒侄女們都是。

稚童時期的很多年,我的生育常識來源于村子裡的豬牛狗,自以為聰穎地認定孩子是從屁股裡生出來的,像拉一泡屎那般輕而易舉。我們喜歡玩一種叫做生孩子的遊戲,将石頭裝在褲裆裡,弓着腰走,然後從褲腿裡哧溜地滑将下來,再用破布裹着抱在手中,就算是生了一個寶寶了。

許多年以後,我飽受育嬰的折磨。直到孩子長大,我仍無比警覺,時常在睡夢中被某一個窗戶裡擠出的啊啦啊啦的嬰兒啼哭聲驚醒。我總是與那個無措的母親一同失眠,一個人睜着眼睛谛聽黑夜裡的響動,女人的哄勸聲,男人的怨怒聲,偶爾還夾雜被吵醒的鄰居的咒罵聲,直到世界重新安靜下來。沒有人知道我有多麼害怕重複那樣的一種生活,那種完全晨昏颠倒的,睡眠永遠在和你捉着迷藏的抑郁症患者一般的生活。那個時候,我總是會想到童年的那一場生育遊戲,想到那塊不吃不喝不哭也不鬧的,乖順地躺在我懷裡的石頭,不禁啞然失笑。

記事中的第一場出生發生在老洞水那間黑乎乎的舊房子裡。待産的女人英,一聲接一聲嗷嗷地痛叫着,發出豬嚎一般的聲音。接生婆進去了,英的婆婆進去了,而我們被阻隔在門外,英的丈夫也被阻隔在門外。作為一個旁觀的孩子,我素不知生育會有這般的痛苦。而可怖的聲音持續從屋子裡傳出,我的心仿佛被一雙無形的巨手一次次地捏緊又松開。她會死嗎?她為何發出如此凄厲的慘叫?英的丈夫臉上卻泛起若無其事的笑,話語裡甚至有些嫌惡女人叫得誇張的意思。年長一些的女人教育着他:“人家是頭胎,你懂得什麼?”

就在我們等得快不耐煩的時候,聽到一聲嬰兒的啼哭。接生婆手捧着一個雙目緊閉,滿臉皺巴巴跟老頭似的小東西出來,老邁的臉龐笑成了一朵菊花:“恭喜恭喜,是個帶把的。”我看見英的丈夫那欣喜若狂又不知所措的樣子。後來我想,他應該是驕傲的,窮苦讓他多年擡不起頭來,但是一個“帶把”的兒子,卻給他的生命帶來了最初的榮耀。我不知道,接生婆究竟給多少個家庭帶來了這樣的喜訊?而她面對一個沒有“帶把”的嬰兒時,又該以怎樣的神情公布消息?

我還記得我的第一個侄兒出生時,肖展娣已76歲高齡,她的背變得佝偻,動作明顯不那麼利索了。“是個男孩。”她走出房門,有些龅牙的嘴邊泛出和多年前一樣喜悅的笑。剛剛當上爺爺的父親急不可待地撥通了嫂子娘家的電話:“親家,碧林生了。”“生的什麼喲?”“是從樓下跌下來的,七斤多呢。”所謂跌下來的,跌破了的,自然是女孩的代名詞。父親滿以為他說的反話能被親家破譯,滿以為他那激動萬分的語氣已經傳遞出了某種意義。隻可惜親家不是個高明的譯者,所行的禮數完全如對待女孩之涼薄。為這,母親埋怨了父親多年。

父親常常埋首于案頭,手抄一本厚厚的族譜。他的字仿佛用鋼闆刻過一樣,是标準的仿宋體。譜系裡密密麻麻按着字輩往下延伸的名字,全是屬于男人的。沒有女孩,一個也沒有。父親有興緻時會講給我聽:“順生五子,一郎、二郎、三郎……你看這四郎身後,就沒有再接續下去了。”“為什麼?”“應該是膝下無子吧。”然後是長久的沉默。他擡起頭來,目光探向空中,似乎在為一個無後的先人哀恸歎惋。

身為女孩,我一直忿忿于村莊裡對待男孩女孩的天壤之别。可是那一刻,我忽然透過父親的目光,洞見了某種難以言喻又真實存在的東西。那是某位先人衰敗的屋脊,荒草叢生甚至已被歲月鏟平不留一絲痕迹的墳茔,還有一個終将消失的名字。他們在世間活過的數載光陰,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基因中最值得顯性遺傳的容貌,通通都已經消失不見了。父親歎了口氣。我知道,讀懂了族譜,其實就讀懂了人們對于男丁的渴望。

過年的時候,父親為全村人寫對聯喜貼。我常常在一旁打下手,一張一張地接過來,攤平在地上晾幹。我注意到,父親永遠不會忘記給每一個家庭送上“人丁興旺”這個喜貼。因為,父親深深地懂得,他們需要怎樣的祝福和憧憬。

每年的正月初二,麥菜嶺都要舉辦盛大的添丁酒會。舊年添丁的家庭,擡出一缸缸最香醇濃酽的米酒,裝出一盤盤用心煎制的果品,邀請全村老小一起享用。桌面上,酒壺上,碗沿上,均粘上一層紅紙,一抹抹的鮮紅營造出喜氣洋洋的氣氛。的确,他們有足夠的歡喜的理由,他們需要用這種方式來昭示他們的揚眉吐氣。而那些未曾添丁又亟待添丁的家庭,臉上總是寫着些許落寞的神情。

最離奇的一次出生發生在弱智女人帶娣身上。她嫁到麥菜嶺有十多年毫無生育的迹象,飽受丈夫的拳腳和叱罵之苦。連帶我的父親,也成了被責怪的對象。因為是父親促成了這一樁婚事。男人全然忘了,如果不是父親為他四處打探消息,矮矬窮老的他連女人的邊也沾不上,興許就要打一輩子光棍了。

十幾年後,帶娣的肚子突然一天一天隆起,全家人都沒往懷孕這層去想,隻當是得了大肚子的怪病。是病也不找醫生看,而是尋了村裡的巫婆桂秀問神,說那是得罪先人降下罪來了。于是一邊燒香拜神,一邊吃跌打草藥,硬是把個能幹粗活腳步咚咚響的女人折騰得上吐下洩。最後男人家一個年輕的弟媳婦實在看不下去,帶到診所一搭脈,方知原是有喜。吃了那麼多打藥,孩子竟然還活着,也算是一個奇迹。

女人生産是在嚴冬,肖展娣在寒風中趕來,人已經顫巍巍的了。但她仍然不負使命,順利将嬰兒接生。據前去幫忙的人講,嬰兒又黑又瘦,跟小老鼠似的,啼哭的力氣都沒有。因為小,從一出生便得了一個外号“粒粒婆”。但是無論如何,孩子是個帶把的。于是那個又窮又破的家裡從此有了天倫的氣息,男人不再打罵弱智的女人,轉而悉心哺養孩子。第二年的添丁酒會上,他們擡出來的那缸酒味道近乎潲水,但大家還是配合地喝了一碗又一碗。

前幾年母親回了一趟麥菜嶺,帶來一個消息:“粒粒婆”娶了老婆,生了兒子了。而且在全村同齡的男丁中,數他第一個生兒子。我一時恍惚,腦海中回想起他幼時的情景。那時候他常常将屎尿拉在身上,他的父親把他拎到村邊的水田裡洗淨,像拎一隻青蛙那樣。

母親回村的那天,“粒粒婆”的父親強留我母親在家吃飯,飯是他兒媳燒的。男人對着我母親感慨着這些年的不易和幸運,終于說了一句發自肺腑的良心話:“多虧了南昌(我父親),才有了我這個家!”的确,在“粒粒婆”出生之前,他的父親已經抱定了終身無後的信念,開始張羅命裡的大事。在長輩們的主持下,他的弟弟将多個兒子中的一個“過繼”到他門下。如果不出意外,這個男孩的名字将刻在他百年之後的墓碑上,續寫在他的家譜後面。

為朝花夕拾的散文改标題(朝顔在歧路上奔跑)2

對于“過繼”二字,無人着意解釋,但我從小便谙熟了其中的要義。我的二爺爺無後,是由我的二伯養老送終的。事實上,我的二爺爺當初也是過繼在我的二太公門下。中斷的血脈于是通過這樣的方式勉強接續下去。我于是想,一本根系龐大、枝蔓繁多的族譜,是否會因為這樣的“過繼”,最後出現追溯不到真正祖先的情況?父親點點頭肯定了我的想法。

在植物的世界裡,有一種東西叫做寄生。它們依附在大樹上,從寄主身上汲取養分和水分,幾乎和大樹融為一體。但是無論粘附得多麼緊密,它們終究不是樹。

從什麼時候開始,麥菜嶺的出生事件變得隐秘,像地裡結個番薯那樣不為人知?和喜氣洋洋的添丁酒會相反,相當一部分人的出生不再大張旗鼓,不再挨家挨戶發紅蛋,甚至,不再将接生婆請進家門。我已經有許久沒看到肖展娣了,興許她已經老得走不動了,興許這樣的出生連她也看不懂了。村莊裡突然冒出來那麼多蹒跚學步的孩童,我望着他們,常常感到陌生而怪誕。

多年以後,母親與我說起堂嫂的某一次生育。是在冬天,孕婦躲在密不透風的偏屋裡,幾乎足不出戶。已有多次生産經驗的她,沒有嚎叫,沒有聲張,自己一個人應對了陣痛,應對了接生,剪斷了嬰兒的臍帶。産後的第四天夜晚,她懷抱初生嬰兒,坐一輛摩托車躲進了山區一個遠房親戚家。是時,寒風凜冽,山路伸手不見五指。

“怎麼能這樣?”我對一個女人如此淩虐自己的身體感到不可理喻。“有什麼辦法呢,都生四個女兒了,被抓到就得結紮。”母親知曉堂嫂的執念,不生個兒子,她豈會罷休。的确,在東躲西藏的幾年以後,她終于有了自己的兒子。其間她還有過好幾次孕情,有的一經鑒定性别就被放棄了生命,還有的幸運一些,有了出生的權利,但是很快就被送走。

那些年,麥菜嶺的孩子大多出生在打工的地方。比如福建煤礦邊上的簡易工棚,比如工業園附近的出租屋。男孩,歡天喜地地帶回家鄉,辦酒,交罰款,上戶口;女孩,留一兩個自己養,其餘的養不起,隻能送給别人養。自然,在年複一年執着的生和棄之間,大多數夫妻最終得償所願。隻是我常常想,他們在餘生裡,将以怎樣的心情懷念起那些被抛棄的女嬰?為了與收養女嬰建立親情,大多數養父母會選擇與孩子的親生父母斷絕一切聯絡。那麼,她們在那些不可知的地方,活着,還是死了;幸福,還是痛苦?誰又知道呢。

若幹年前,我在城區一所小學裡教書。同村的一位叔輩找到我,托我打聽學校裡是否有一個名叫楊歡的女孩。早些年,他的大兒媳以每年一個的速度生下諸多女娃,其中大多數已無蹤可尋了。唯有這個孩子,隐約了解大緻的方向。可惜楊歡這個名字太過普通,況且他知道的也隻是個大概,尚不能完全确定。在幾千名學生的大學校裡,我最終沒能找出他要找的那個孩子。其實找到又該如何呢?送一些零花錢?來一場感人肺腑的血肉相認,還是隻遠遠地望上一眼便得到滿足?當孩子的姓氏、生活都已經與他無關,又怎能讓她回到當初的軌迹之上?

離開麥菜嶺的時候,我以為我終将和一種因循的世俗告别,後來才知道,其實不然。就在我調到城區那所學校不久,便聽到一個本校女教師被開除的故事。她叫芳,按照政策隻能生育一胎,可她生下的是女孩。她的丈夫單傳,在婆家的強烈要求下,芳一再冒險,又生下兩個女孩。芳最終丢失了她的工作,也丢失了她的婚姻。在廣東的某個城市裡,芳帶着她超生的女兒,獨自飲下餘生的苦酒。據說,她一直沒有再婚。

而我剛剛帶着的一個見習生,則經曆了另外一重風暴。見習生于某個周末到山區去找同學玩,那原本是一個多麼平常的日子,可是他親見了同學家腆着孕肚的嫂子要被強行拉去引産。一場争執在所難免。見習生就像遭遇了龍卷風,身不由己卷入其中。青年的血氣方剛,友情的真摯深重全都冒出頭頂。那時候,他怎麼知道他的命運會從此拐一個大彎,他的工作分配和未來的走向,會成為一個謎局呢。

生活的歧義,滲進了光陰的每一個縫隙裡。

2004年,我生下了我的女兒。除了我自己,身邊的每一個人,都難掩遺憾的神色。甚至,包括我的母親。那時候,我就知道,有些東西不是逃離麥菜嶺就可以逃脫的。丈夫抱着他的孩子,常常自言自語:“好是好,可惜就是少了那麼一點點。”我想我終究可以釋然,畢竟丈夫沒有因此而嫌棄我,嫌棄孩子。而我的一個好朋友,正帶着女兒孤獨地住在一套大房子裡,那是婆家為了讓她順利答應離婚允諾下的補償。她的前夫,已經有了新婦,大着肚子等待生産一個“帶把”的兒子。

我的婆婆臨終前,按照法律程序立下遺囑,把一切的财産都留給了她的子女。她給兩個兒媳留下的,隻有一句遺言:“你們兩個,一定要想辦法再生個兒子啊。”是的,她活着的時候沒有抱上孫子,這一定是她帶入泥土的最深重的憾。彼時她已經沒有力氣命令、埋怨和責備了,她的眼神裡隻剩下哀求,對,哀求,甚至還有幾絲讨好。十幾年相處的光陰裡,她從來都是強悍的,不容置疑的。這樣的眼神,我第一次從她眼裡讀到過。我的心一軟,便應承下來:“若是有政策,我會争取生。”真的,我不忍拂逆一個将死之人最後的願望。何況,我想有政策在前面擋着,我自可以按着自己的意願過日子。或者等政策出台時,我已經是耄耋老人了。

但這一天還是來了,而且來得那樣快,快到我還沒有做好迎接它的準備。2015年10月的某一天,一條消息在微信朋友圈裡瘋狂地傳播着,“普遍放開二孩”這幾個字像刀子一樣逼近眼前,冷光閃閃。彼時丈夫還在外地出差,在得悉國家新政之後,第一時間給我打來電話:“明天,你就去把環給取下來。”他的語氣裡,竟有着一種惡狠狠的揚眉吐氣的味道。天知道他盼這一天,盼了有多久啊。

可是這時候,我已三十五歲高齡。我有了我不甘願放下的文學。十一年前那種生育哺養之苦,我仍心有餘悸;十一年前落下的暗疾,依然與我如影随形。

窗外開始下起雨來。我一遍一遍地刷着朋友圈,看到世人的歡欣鼓舞,或者遺恨怨怼。關于二胎的各種版本的笑話、圖片、标語滿世界地瘋傳着。那個晚上,屬于月子病的失眠症又一次光臨了。我聽見風聲、雨聲,還有枕畔孩子均勻的呼吸聲……

明天,我是否終将奔跑在同一條歧路上?

——寫于2015年

注:本文發表于《啄木鳥》,收入散文集《天空下的麥菜嶺》。

為朝花夕拾的散文改标題(朝顔在歧路上奔跑)3

朝顔,江西瑞金人,當代知名青年作家。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高研班畢業。作品見《人民文學》《青年文學》《天涯》《作品》《新華文摘》等刊,有作品譯介國外,入選多種選本。獲駿馬獎、《民族文學》年度獎、丁玲文學獎、三毛散文獎等獎項。出版散文集《天空下的麥菜嶺》《陪審員手記》《贛地風流》。

為朝花夕拾的散文改标題(朝顔在歧路上奔跑)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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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朝花夕拾的散文改标題(朝顔在歧路上奔跑)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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