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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江南三首⑴
唐代詩人白居易
其一
江南好,風景舊曾谙⑵;日出江花紅勝火⑶,春來江水綠如藍⑷。能不憶江南?
其二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⑸,郡亭枕上看潮頭⑹。何日更重遊?
其三
江南憶,其次憶吳宮⑺;吳酒一杯春竹葉⑻,吳娃雙舞醉芙蓉⑼。早晚複相逢⑽?
⑴憶江南:唐教坊曲名。作者題下自注說:“此曲亦名‘謝秋娘’,每首五句。”按《樂府詩集》:“‘憶江南’一名‘望江南’,因白氏詞,後遂改名‘江南好’。”至晚唐、五代成為詞牌名。這裡所指的江南主要是長江下遊的江浙一帶。
⑵谙(ān):熟悉。作者年輕時曾三次到過江南。
⑶江花:江邊的花朵。一說指江中的浪花。紅勝火:顔色鮮紅勝過火焰。
⑷綠如藍:綠得比藍還要綠。如,用法猶“于”,有勝過的意思。藍,藍草,其葉可制青綠染料。
⑸“山寺”句:作者《東城桂》詩自注說:“舊說杭州天竺寺每歲中秋有月桂子堕。”桂子,桂花。宋柳永《望海潮·東南形勝》詞:“有三秋桂子,十裡荷花。”
⑹郡亭:疑指杭州城東樓。看潮頭:錢塘江入海處,有二山南北對峙如門,水被夾束,勢極兇猛,為天下名勝。
⑺吳宮:指吳王夫差為西施所建的館娃宮,在蘇州西南靈岩山上。
⑻竹葉:酒名。即竹葉青。亦泛指美酒。《文選·張協〈七命〉》:“乃有荊南烏程,豫北竹葉,浮蟻星沸,飛華蓱接。”
⑼吳娃:原為吳地美女名。《文選·枚乘〈七發〉》:“使先施、徵舒、陽文、段幹、吳娃、闾娵、傅予之徒……嬿服而禦。”此詞泛指吳地美女。醉芙蓉:形容舞伎之美。
⑽早晚:猶言何日,幾時。北齊顔之推《顔氏家訓·風操》:“嘗有甲設宴席,請乙為賓;而旦于公庭見乙之子,問之曰:‘尊侯早晚顧宅?’” [3]
其一
江南的風景多麼美好,風景久已熟悉。春天到來時,太陽從江面升起,把江邊的鮮花照得比火紅,碧綠的江水綠得勝過藍草。怎能叫人不懷念江南?
其二
江南的回憶,最能喚起追思的是杭州:遊玩天竺寺尋找中秋的桂子,登上郡亭,枕卧其上,欣賞錢塘江大潮。什麼時候能夠再次去遊玩?
其三
江南的回憶,再來就是回憶蘇州的吳宮,喝一喝吳宮的美酒春竹葉,看一看吳宮的歌女雙雙起舞像朵朵迷人的芙蓉。何日再相逢? [4-5]
第一首泛憶江南,兼包蘇、杭,寫春景。全詞五句。一開口即贊頌“江南好!”正因為“好”,才不能不“憶”。“風景舊曾谙”一句,說明那江南風景之“好”不是聽人說的,而是當年親身感受到的、體驗過的,因而在自己的審美意識裡留下了難忘的記憶。既落實了“好”字,又點明了“憶”字。接下去,即用兩句詞寫他“舊曾谙”的江南風景:“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日出”、“春來”,互文見義。春來百花盛開,已極紅豔;紅日普照,更紅得耀眼。在這裡,因同色相烘染而提高了色彩的明亮度。春江水綠,紅豔豔的陽光灑滿了江岸,更顯得綠波粼粼。在這裡,因異色相映襯而加強了色彩的鮮明性。作者把“花”和“日”聯系起來,為的是同色烘染;又把“花”和“江”聯系起來,為的是異色相映襯。江花紅,江水綠,二者互為背景。于是紅者更紅,“紅勝火”;綠者更綠,“綠如藍”。
杜甫寫景,善于着色。如“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絕句》)、“兩個黃鹂鳴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諸句,都明麗如畫。而異色相映襯的手法,顯然起了重要作用。白居易似乎有意學習,如“夕照紅于燒,晴空碧勝藍”(《秋思》)、“春草綠時連夢澤,夕波紅處近長安”(《題嶽陽樓》)、“綠浪東西南北水,紅欄三百九十橋”(《正月三日閑行》)諸聯,都因映襯手法的運用而獲得了色彩鮮明的效果。至于“日出”、“春來”兩句,更在師承前人的基礎上有所創新:在明媚的春光裡,從初日、江花、江水、火焰、藍葉那裡吸取顔料,兼用烘染、映襯手法而交替綜錯,又濟之以貼切的比喻,從而構成了闊大的圖景。不僅色彩絢麗,耀人眼目;而且層次豐富,耐人聯想。
題中的“憶”字和詞中的“舊曾谙”三字還說明了此詞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層次:以北方春景映襯江南春景。全詞以追憶的情懷,寫“舊曾谙”的江南春景。而此時,作者卻在洛陽。比起江南來,洛陽的春天來得晚。作者寫于洛陽的《魏王堤》七絕雲:“花寒懶發鳥慵啼,信馬閑行到日西。何處未春先有思,柳條無力魏王堤。”在江南“日出江花紅勝火”的季節,洛陽卻“花寒懶發”,隻有魏王堤上的柳絲,才透出一點兒春意。
花發得比江南晚,水也有區别。洛陽有洛水、伊水,離黃河也不遠。但即使春天已經來臨,這些水也不可能像江南春水那樣碧綠。因此作者竭力追憶江南春景,從内心深處贊歎“江南好”,而在用生花妙筆寫出他“舊曾谙”的江南好景之後,又不禁以“能不憶江南”的眷戀之情,收束全詞。這個收束既托出身在洛陽的作者對江南春色的無限贊歎與懷念,又造成一種悠遠而又深長的韻味。詞雖收束,而餘情搖漾,淩空遠去,自然引出第二首和第三首。
第二首詞以“江南憶,最憶是杭州”領起,前三字“江南憶”和第一首詞的最後三字“憶江南”勾連,形成詞意的連續性。後五字“最憶是杭州”又突出了作者最喜愛的一個江南城市。如果說第一首詞像畫家從鳥瞰的角度大筆揮灑而成的江南春意圖,那麼,第二首詞便像一幅杭州之秋的畫作了。
作者很愛西湖的春天,他在詞裡偏偏不寫杭州之春,這可能是為了避免和第一首詞所寫的春景重複。他寫杭州之秋,一寫靈隐寺賞月賞桂,一寫高亭之上觀錢塘江潮。兩句詞就寫出兩種境界。“山寺月中尋桂子”的“山寺”,指的是西湖西邊的靈隐寺。這座古刹有許多傳說,有的還蒙上一層神話色彩:傳說靈隐寺的桂花樹是從月宮中掉下來的。作者曾在寺中賞月,中秋節桂花飄香,那境界使他終身難忘。山、寺、月影下,尋桂子,寫出了幽美的環境,也寫了置身其間的詞人的活動。然而,詞人回憶杭州還有另一種境界使人難忘。那就是“郡亭枕上看潮頭”,錢塘江潮是大自然的奇觀,潮頭可高達數丈,所以白居易寫他躺在他郡衙的亭子裡,就能看見那卷雲擁雪的潮頭了,顯得趣意盎然。“郡亭枕上看潮頭”,以幽閑的筆墨帶出驚濤駭浪的景色,與上句“山寺月中尋桂子”的靜谧而朦胧的美的境界形成鮮明的對照,相輔相成,相得益彰。白居易是熱愛杭州的,所以他在回到北方以後,又産生了“何日更重遊”的願望。
第三首詞在思想藝術上都不及第一、二首,加上他又寫到歌舞生活,因而許多選本都不介紹它。其實它在寫法上也并不是全無可取之處的。前兩首詞雖然也寫到人,但主要還是寫景。第三首點到吳宮,但主要卻是寫人,寫蘇州的歌舞伎和詞人自己。從整體上看,意境的變化使連章體詞顯得變化多姿,豐富多彩。
吳酒一杯春竹葉一句,一來,竹葉是為了與下句的芙蓉對偶,二來,“春”在這裡是形容詞,所謂春竹葉并非一定是指竹葉青酒,而是指能帶來春意的酒。白居易在另一詩裡就有“甕頭竹葉經春熟”的說法,唐代有不少名酒以春字命名,文人大多愛酒,白居易應該也不例外,喝着吳酒,觀“吳娃雙舞”猶如醉酒芙蓉的舞姿。“娃”,即是美女,西施就被稱為“娃”,吳王夫差為她建的房子就叫“館娃宮”。白居易這樣寫,就是出于對西施這位絕代佳人的聯想。作者不是縱情聲色的人,他欣賞的是吳娃的歌舞,希望能重睹演出,因而回到洛陽後說:“早晚複相逢。”
這三首詞,從今時憶往日,從洛陽憶蘇杭。今、昔、南、北、時間、空間的跨度都很大。每一首的頭兩句,都撫今追昔,身在洛陽,神馳江南。每一首的中間兩句,都以無限深情,追憶最難忘的江南往事。結句呢?則又回到今天,希冀那些美好的記憶有一天能夠變成活生生的現實。因此,整個組詞不過寥寥數十字,卻從許多層次上吸引讀者進入角色,想象主人公今昔南北所經曆的各種情境,體驗主人公今昔南北所展現的各種精神活動,從而獲得尋味無窮的審美享受。
這三首詞,每首自具首尾,有一定的獨立性;而各首之間,又前後照應,脈絡貫通,構成有機的整體大“聯章”詩詞中,顯示出作者謀篇布局的高超藝術技巧。
白居易(772~846),唐代詩人。字樂天,号香山居士。生于河南新鄭,其先太原(今屬山西)人,後遷下邽(今陝西渭南東北)。貞元進士,授秘書省校書郎。元和年間任左袷遺及左贊善大夫。後因上表請求嚴緝刺死宰相武元衡的兇手,得罪權貴,貶為江州司馬。長慶初年任杭州刺史,寶曆初年任蘇州刺史,後官至刑部尚書。在文學上,主張“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是新樂府運動的倡導者。其詩語言通俗,人有“詩魔”和“詩王”之稱。和元稹并稱“元白”,和劉禹錫并稱“劉白”。有《白氏長慶集》傳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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