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國軍網微信公衆号 作者:黨益民
《雪祭》,一部榮獲“五個一工程”大獎的現實題材小說,是作者黨益民蘸着血淚寫出來的賦情長詩,是書寫邊疆軍旅生活的有溫度的、有力度、有厚度的典範之作,是反映幾代西藏軍人激蕩命運的史詩之作。書中有作者對戰友、對時代、對國家深沉的感情,有喧嚣時代中深摯的擔當。
國慶中秋假日期間,中國軍網微信将陸續刊發小說《雪祭》中的精彩章節。謹以此向全體戰友,向所有邊防軍人緻敬!
(四)
牛大偉一走,陸海濤便站起來,背着手,低着頭,開始在半頂帳篷裡轉圈。他嘴巴緊閉,鼻翼扇動,兩道粗重的劍眉糾結在一起。
這個刺頭劉鐵,竟敢擅自下山,膽子也太大了!這種素質,還想提幹?門都沒有!還有你趙天成,這麼大的事也敢瞞着我,你越來越不把我放在眼裡了!上個月劉鐵當着那麼多戰士的面頂撞我,說我瞎指揮,搞得我一時下不來台,當時你就站在旁邊,隻說了一句“劉鐵你給我閉嘴”,就沒了下文,連一句訓斥的話都沒有。劉鐵整天吊兒郎當的,站沒個站相,坐沒個坐相,哪兒還像個兵?作為一連之長,你把兵帶成這樣,還牛氣什麼?什麼叫“給我閉嘴”?你那潛台詞不就是“我讓他閉嘴他才閉嘴,我不讓他閉嘴你會丢更大面子”嗎?表面上看你是在制止劉鐵,實際上是在我面前耍威風。你不就是想說,在七連,隻有我趙天成才能鎮住這幫兵嗎?這回劉鐵當了逃兵,我看你還怎麼袒護他!你作為連長,去找逃跑的劉鐵沒有錯,但你不告訴我,擅自行動就是錯!說小了,你是目中無人;說大了,你這叫無組織、無紀律!這麼大的事你也想隐瞞,你能瞞得了嗎?看我怎麼抓你的反面典型!你們等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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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怎麼總是讓我遇上他們!
新訓的時候,他與趙天成、劉鐵就在一個連隊,不過當時不是很熟悉。那時他已經在新兵團很出名了,因為他會寫文章,曾經代表全團六百新兵在“迎新大會”上發過言。那時新訓還沒有正式開始,他還沒有學會敬禮,當他走上主席台朝台下敬禮時,頓時引起了台下老兵們的哄堂大笑。原來他舉的是左手。因為他能寫會畫,新兵連的闆報他一個人全包了,新兵團每次評比,他們連都是第一。連長很高興,把他調到了連部,讓他當了文書,專門出黑闆報。三個月新訓結束後,他被挑到團司令部當了打字員。分兵那天,新兵們背着背包,分頭被各老連隊的幹部領走,所有人都是列隊步行去老連隊,隻有他是由團部的吉普車接的。那是他第一次坐吉普車,從車窗裡看到新兵們背着背包行走在路邊,心裡别提多自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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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老家在河南農村,跟趙天成一樣,祖宗八代都是農民,能混到今天實屬不易。當兵這些年,他并不像大家說的那樣一帆風順,他也曾“三起三落”。現在回想起來,每次“被貶”都跟女兵有關。
那時團部還在格爾木。打字室原來有兩個女兵,一個女兵年底退伍了,隻剩下一個。女兵叫白雪,當兵已經兩年多了。她跟他同歲,而且生月還比他小,聽說她爸爸在地方是一個什麼領導。白雪不白,但也不黑,小麥膚色,眼睛很大,很亮,看上去蠻可愛的,尤其是笑的時候,臉頰上會出現兩酒窩。白雪性格開朗,說話直來直去,有點像男兵,笑起來更是毫無顧忌,經常露出牙花。那時還沒電腦,也沒有“四通”,他們用的是老式打字機。打字機上的鉛字盤裡,密密麻麻地碼着鉛字,而且是反着碼的,需要打哪個字,用字錘準确無誤地鉗住,用力往下一按,那字就“吧嗒”一聲打在滾筒上的蠟紙上。如果打錯了,先用塗改液塗掉,等幹了後,再對準原來的地方,再“吧嗒”敲上正确的字。老兵白雪給他上的第一課,就是如何記住那些反碼着的上千個鉛字的具體位置。好在他記性好,很快就記住了。經過一個月的苦練,他打字的速度甚至超過了老兵白雪。白雪教會了他,自己便輕松了,活兒少的時候便交給他一個人幹,她自己則坐在火牆邊打毛衣,也不知道是給誰打的。
遇到團部要開大會的時候,材料就會特别多,兩個人日夜加班也忙不過來,那些參謀幹事便私下裡給白雪送點白糖罐頭之類,讓她把自己的材料往前排。那些罐頭有水果的,也有大肉的,水果罐頭放在火爐邊上稍熱一下,打開來就可以吃;大肉罐頭等到晚上加班餓了,白雪就開小竈煮面條兩人加個夜餐。白雪跟他一樣,也喜歡吃面條。那時大家都喜歡吃面條,好像除了面條也沒有什麼好吃的。病号飯永遠都是面條。團部竈上每星期四都吃面條,每人隻能吃到一碗,隻有少數吃得快的人才能撈到第二碗。白雪教他一個辦法:第一碗撈半碗,吃得快,第二碗再滿滿撈上一碗,這樣就可以多吃半碗。她笑着說,這是新兵連時,她的班長教給她的辦法。
讓他始料未及的是,後來就因為一口面條,他被貶到了基層連隊。那時他已經在打字室幹了快一年了。有一天,他們正在趕印一份材料,那天恰好是星期四,晚飯吃面條。白雪說我不餓,你去吃吧,我來印材料。那時用的都是手動油印機,把打好的蠟紙固定在油印網上,用油滾子一推一張,常常弄得兩手油墨,有時臉上也會沾上。他不好意思自己去吃飯,讓白雪一個人加班,所以打了面條趕忙端回打字室,想幫白雪印完材料再吃。可白雪說,你趕快吃吧,等會兒面條就坨了。他隻好端起碗,站在一邊呼噜呼噜開吃。白雪剛才說不餓,聽到他的“呼噜”聲,又說自己餓了,想吃口面條。可現在去竈上打面條,肯定沒有了,而這碗面條他已經吃了一半。白雪看了眼他碗裡的面條,臉上露出孩子般的表情說,你讓我嘗一口就行啦。他很為難,說我已經吃過了,怎麼讓你嘗?白雪說,哎呀,我是你師傅,吃你口面條都不舍得?端過來,給我嘗一口!他隻好把面條端過去。白雪乍拉着兩隻沾着油墨的手,伸長脖子說,你喂我!他愣在那裡。白雪說,你個新兵蛋子,臉紅什麼?快點呀!她張開嘴巴等着。他隻好挑起一筷頭面條,往她嘴裡喂。就在這時,身後響起一聲咳嗽,他扭頭一看,股長黑着臉站在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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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貶到了趙天成和劉鐵所在的七連。白雪那年底也退伍了,但她很快就在她家所在的那座城裡安排了工作。她退伍不是因為面條事件,而是她三年服役期滿了,該退伍了。她是城市兵,又是幹部子弟,父母才不會讓她在高原多待一天呢。白雪臨走時,托總機班的女兵轉交給他一個天藍色的塑料皮筆記本,扉頁上寫着一句話:我相信你,将來一定會有大作為!白雪退伍後不久,他收到白雪一封信。她在信裡說,她很抱歉,無意中給他帶來了麻煩,請他原諒。
他被“貶”到七連後,分配到炊事班工作。他不會炒菜蒸米飯,隻能燒火。他并沒有感到特别沮喪,因為他心裡始終有一個夢想:考上軍校,穿上“四個兜”。隻要能讓他考軍校,到哪裡都一樣。那時的“四個兜”已經從純棉質地改成了“的确良”,後來又改成了“的卡”。“四個兜”是每一個農村兵的夢想。所以不管是在團部當打字員還是在連隊燒火,都是暫時的,他最終都要離開,都要去上軍校。他更加努力地開始複習。他一邊蹲在竈坑燒火,一邊把書本放在膝蓋上複習。那年春天,部隊上山的時候,他要求留守在格爾木,為留下來的一個班燒火做飯,為的是複習考試。
留下來的那個班,就是趙天成他們班。他們的主要任務是打土坯,修繕營房。而劉鐵,則跟着大部隊上了青藏線唐古拉修築工地。他知道趙天成也想考軍校,可奇怪的是,他從來不見趙天成複習。也難怪,他們天天打土坯,從早忙到晚,等到天黑早就累趴下了,哪有時間和力氣複習。與趙天成比,他要輕松多了,有個老炊事員做飯,他隻管燒火,他有很多時間複習功課。後來聽趙天成說,劉鐵也準備考軍校。趙天成說劉鐵那小子底子好,不用複習也能考上。他想趙天成可能是在吹牛,底子那麼好,怎麼高考落榜了?
有一天,老炊事員告訴他說,團裡要預考,一個連隊隻能有一個人參加師裡的考試。他開始有些緊張,怕自己預考不上,可冷靜一想,就不怎麼擔心了。全連就他們三個人報名考軍校,趙天成天天在太陽地裡打土坯,曬得黑不溜秋的,根本沒有時間複習;劉鐵上了唐古拉,更沒有條件複習,在氧氣稀薄的海拔五千多米的地方,腦袋反應遲鈍,别說複習功課,就是躺着什麼也不幹也腦袋疼。所以,他們兩個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
但是又一天,他又開始擔心起來。老炊事員告訴他,趙天成每天天不亮就在圍牆那邊走來走去,低着頭背書,一直背到吹起床哨。他吃了一驚:原來這小子也在偷偷複習呢。第二天天不亮,他悄悄爬起來,想看個究竟,果然發現趙天成一個在圍牆那裡走來走去地背書。通過幾天的觀察,他發現趙天成每天如此,而且每天晚上熄燈後,都去圍牆那兒背書。他感到很奇怪,他就這麼複習?但他已經明顯感覺到了潛在的威脅,隻能更加刻苦地複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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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以後,有一次他裝出不經意的樣子問趙天成當年的複習方法,趙天成笑着說,我的方法就是沒有方法。我複習從來不拿書,即使看書也隻盯着目錄看,一章接一章、一節接一節地默默回記知識點,實在想不起來我才翻翻書,這樣複習的效果還不錯。
那一年,因為施工任務繁重,唐古拉又下了一場大雪,道路中斷,山上的戰士無法趕下來參加考試,所以團裡就沒有進行預考,直接讓他和趙天成參加了師裡的考試。結果,他們雙雙考上了軍校。但劉鐵卻因沒有及時趕下來,耽誤了考軍校。一步趕不上,步步趕不上,劉鐵隻能後來改了志願兵。這都是命。
在軍校裡,他和趙天成分在一個學員隊,趙天成很快成了學員隊的訓練尖子,他也不甘示弱,在《解放軍報》上一連發表了好幾篇文章,被稱為學校的“秀才”。軍校畢業後,趙天成回七連當了排長,他因為在軍報上發表過許多文章,被留在師部組織科當了見習幹事。現在回想起來,他的才華成就了他,也害了他。如果不是因為才華,他就不會留在師部;如果沒有留在師部,他就不會認識後來的“兩隻黃鹂”,也就不會第二次被“貶”,從師部下放到團部。如果沒有這些“如果”,或許他現在已經是團職幹部了。但是與趙天成相比,他已經很不錯了。他正營已經兩年多了,而趙天成現在還是正連,他們之間相差兩個檔次。可這能怪誰呢?誰讓他膽大妄為、事事都想逞能?幾年前他違紀被降職,也是咎由自取!你看看,現在他還不汲取教訓,仍然那麼牛。趙天成啊趙天成,你什麼時候才能成熟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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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海濤正想着,通信員小劉走了進來收拾碗筷。
他冷不丁問通信員:“連長上哪兒了?”
通信員一下子懵了,嗫嚅道:“我……我不知道……”
“你真不知道?”他直視着通信員的眼睛。
通信員漲紅了臉:“連長沒吃早飯……就走了……”
“上哪兒去了?”
通信員低下頭說:“可能上工地了……”
他一拍桌子訓斥道:“好啊,連你也敢騙我!”
通信員吓得臉色煞白:“聽說……追劉排長去了……”
他朝通信員吼道:“去,開通電台,我要跟支隊通話!”
通信員端了碗筷,匆匆離開了帳篷。很快,外面響起了柴油發電機“嗵嗵嗵”的響聲。通信員兼任報務員,山上沒電,連隊除了需要用“幹邊帶”電台與支隊通話,一般隻有晚上才發電照明,熄燈後便停止發電。沿線每個連隊都有這樣一部“幹邊帶”電台,與支隊一天聯絡三次,上午十點,下午四點,晚上九點。如果有緊急情況,可以随時聯絡,團部電台二十四小時有人值守。現在才八點,不到正常與團部聯絡的時間,但陸海濤想立即向團部彙報。
陸海濤走進連部,通信員已經接通了團部。
“喂,喂,七連,什麼情況?”
陸海濤抓起電台話筒,又突然猶豫起來。我這樣做是不是有些小題大做,有些小人?作為政治處副主任、七連代理指導員,我來七連已經好幾個月了,卻沒有真正融入七連,沒有真正從政治上、思想上、行動上掌控七連,是不是顯得自己很無能?難道劉鐵偷跑下山,我這個代理指導員,就沒有一點責任嗎?
電台裡發出嘶嘶啦啦的噪音,團部那邊還在喊:
“喂,喂,七連請回答!七連請回答!”
陸海濤一言不發,嘴唇抿成了一條線。
“喂,喂,七連,七連,什麼情況?”
陸海濤舒了一口氣,鎮定地說:“七連一切正常!”
“一切正常通什麼話?你有毛病啊?”
未完待續!
作者簡介
黨益民,陝西富平人,訴訟法學研究生,武警西藏總隊政治工作部主任。2次榮立二等功,11次榮立三等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理事。出版長篇小說《喧嚣荒塬》《一路格桑花》《石羊裡的西夏》《阿宮》《父親的雪山,母親的河》《根據地》《雪祭》、長篇報告文學《用胸膛行走西藏》《守望天山》等10餘部文學著作。《一路格桑花》改編成20集電視連續劇,在央視一套黃金時段播出;《守望天山》改編成電影和歌劇。作品曾獲全軍文藝新作品一等獎、北京文學獎、徐遲文學獎、柳青文學獎、“五個一工程”獎、魯迅文學獎等多種獎項,部分作品被譯介到國外。
長江文藝出版社 2016年11月版 黨益民 著
授權發布
中國軍網微信(zgjw_81)出品
作者:黨益民
編輯:火藝卉
編審:曲延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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