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詞人王國維著有《人間詞話》,是中國古典文學批評裡程碑式的作品,在書中,王國維提出了一個“境界”說,評價一首詞的好壞,不在于寫了什麼内容,而在于所寫内容是否具有境界。
“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
什麼是境界?
但什麼是境界呢,王國維本人也沒說清楚什麼是詞的境界,他舉了許多例子,竟然都是詩,但詩詞分明是兩種不同的文學體式,普通愛好者讀來就難免一臉懵。比如他說“境界有大小”,但他舉的例子是杜甫詩:“日落照大旗,馬鳴風蕭蕭”,這是大的境界,又“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是小的境界。但是境界之大小不代表作品的好壞,日落句是好詩,細雨句也是好詩,隻是他們所描寫的情景不一樣罷了,所以“不以是而分優劣”。人心所想、喜怒哀樂都可以有境界。
“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
比如“紅杏枝頭春意鬧”一句,是寫景吧,純粹寫景,但這句詞是有境界的,體現在一個“鬧”字,你若寫成“春意濃”、“春意盛”,意思不變,但意境就沒了;又如“雲破月來花弄影”,一句的境界體現在“弄”字。一個鬧、一個弄,說不出哪裡好,但是你讀來就覺得那種感受在心頭,所以在詞裡,一定要有這樣能準确地傳達出情感的字,才有境界。
明明講詞,又盡舉些詩例,詩也有境界啊,但詩和詞是不一樣的文學體式,這樣就會讓讀者陷入混亂,王國維沒說清楚,不是他沒有搞清楚,隻是我們普通讀者沒有達到他的水平,所以不能理解透徹。
但還好,他在講詞的“三種境界”時,明明白白舉了三首宋詞。
三種境界
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界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界也。“衆裡尋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界也。此等語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詐也。
讀這一段也很容易讓人混亂,三首詞讀完,你還是不知道這三種境界到底是指什麼。因為我們在讀的時候,大多數直接去看三首詞,而忽略了最重要的第一句話“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境界”,他其實是以詞的境界,來類比做人的三種境界,理解起來就不再抽象了。
第一種境界:
“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是晏殊的《蝶戀花》,這是一首怨婦之詞,但王國維把它上升到了事業、學問的高度,我不管你詞裡面原本寫的是什麼内容,我讀的時候就體會到了一種做事的态度,這是一種“斷章取義”(非貶義),中國古代的文學批評中經常使用這種“斷章取義”的方式來解讀詩詞,《論語》中孔子和學生的對話,經常引用《詩經》中的某一句來解釋什麼叫“仁”、什麼叫“禮”,包括後面兩句詞的引用,都是這個方法。
王國維從這首《蝶戀花》中讀到了什麼呢?“昨夜西風凋敝樹”,你不要去管外界的環境如何,熱鬧非凡還是蕭條沉寂,你隻需要“獨上西樓”,自顧自地走到高處去,才能夠“望斷天涯路”,你站得高才能看得遠,也不需要呼朋引伴,他說做學問就是這樣,你要獨自一個人,靜下心來,慢慢地越走越高,終有一天你會達到頂點,就再也不會被任何東西遮住眼睛,才能看得更遠,懂得更多。
第二種境界: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是柳永的《蝶戀花》,通常認為柳永詞格調不高,但王國維依然用他的“斷章取義”,讀到了柳永的境界,是什麼呢,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空乏其身,像柳永一生都在悲苦中度過,但他心中有一個堅定的目标要去追求,不論是愛情還是對仕途的渴望,他為了這件事情甯願“衣帶漸寬”,甯願“消得人憔悴”,但他“終不悔”,就如同做人做事,要能吃苦,才能成功,所謂“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第三種境界:
“衆裡尋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辛棄疾的《青玉案》。這首詞是辛棄疾在說自己啊,他從北方淪陷區以歸正人的身份來到南方,一腔熱血被南宋朝廷“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态度澆滅,你看元夕這日,多熱鬧啊,路上寶馬香車、人們笑語盈盈,可有誰懂我呢?蓦然回首,在那個最清冷的角落裡,有一個孤獨寂寞的女子。辛棄疾尋找的是誰,蓦然回首看到的是誰?王國維說這不重要,因為他看到的是事業、是學問。
“獨上高樓”是對學問的追求,“衣帶漸寬”是求學過程的努力,蓦然回首是什麼?舉個小例子,上學的時候我們總會遇到一些難題,問遍了老師和同學,卻怎麼也學不會,但有一天你突然就開竅了,直到這道題的解題思路了,這時候你該有多開心啊。
往小了說是解一道習題,往大了說是做學問、幹事業、甚至做人。這才是王國維對詞的“三種境界”的真正解讀,但他的解讀是對的嗎,是不是過分牽強了?
“境界說”是不是過度解讀?
很多人說,你又不是作者本人,你憑什麼講詩詞裡面包含了怎樣的情感?實際上從古至今,不論中西,在文學解讀上都經曆了不同的階段,最先人們關注作者本人,作者是壞人,那他的詩就是壞詩;然後開始注重作品本身,好人能寫壞詩,壞人也能寫好詩;最後我們開始關注讀者,作品寫出來是給讀者看的,讀者能被感動到,才是好作品,讀者能從作品中感悟到什麼,是讀者接受了作者的創作才有的,這是西方所講的接受美學。
王國維的“境界說”也是一種接受美學,他在三種境界最後一句寫道:
“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詐也”。
我竟然用這樣的方法來領悟這些作品,恐怕晏殊、歐陽修等人是不同意的吧。就是說,我是讀者,我理解到了這樣三種境界,但作者本人,晏殊、柳永、辛棄疾,他們在創作的時候,可能根本沒有想這麼多。
那這是過度解讀嗎?當然不是,偉大的作家,不論創作出什麼作品,不論他寫男女、寫愛情還是什麼,他總能讓讀者聯想到更多、更深的含義,否則,如果一定要作者本人才能讀懂作品的話,作者也很苦,他們自己作詩填詞,完事兒還要自己評注賞析,把你局限到他當時所處的境地,這樣的文學,還有什麼美感可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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