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音為何作别？

我的一個姓方的小妾，在家中供奉了尊四寸長、檀香木制的觀音像。

我呢，生性通達脫俗，既不禮拜，也沒禁止。但我家有個叫做張媽的仆婦，供奉得特别虔誠。怎麼樣呢？每天早上，必定先到觀音像前燒香跪拜，之後才開始幹打掃之類的活兒。

一天早晨，我起床急着叫打洗臉水，而張媽呢，卻正在觀音像前磕頭不止。我很憤怒，抓住觀音像摔地上，然後又踢又踩。張媽哭道:“昨晚夢見觀音菩薩來與我告别；她說‘明日将有小劫，我會到别處去’；今天果然就被您摔了踩了，這難道不是命嗎？”後來便把這尊觀音像送入了準提庵。

我想：佛法皆“空”，哪會這樣故弄玄虛，一定是有鬼怪附在上面。自此以後，我便不再允許家人供佛了。

以上，是袁枚《子不語》中所記的，一件發生在作者自己家中的事。

觀音作别。仆婦夜夢觀音，觀音聲稱有劫，将要告别，明日，觀音像果然被主人擲地、足踏，然後送入了别處。

讓我們像黃西一樣問一句：觀音夢别——是真的嗎？

如果我們也生活在那個時代，或者我們也虔誠信佛，那麼我們很可能會認為是真的。但我們生活在現代，我們很多人也不信仰佛教，那麼我們會懷疑：觀音真的與仆婦夢别了嗎？也許隻是巧合而已。張媽夜裡正好做了個夢，恰巧第二天就發生了這樣的事。也許呢，這就是假的，根本就沒發生過，是張媽在胡說八道。為什麼？因為張媽信佛，為了證明真有菩薩，為了使主人相信真的有菩薩，而且菩薩很靈驗，為了讓主人留下觀音，所以說謊。

總之，觀音夢别，是出自張媽的迷信。

張媽迷信，作為主人的作者也好不到哪兒去。他認為佛法皆空，卻相信觀音像有“鬼物憑焉”，此亦是迷信——不相信有佛，卻相信有鬼。不排除他故意這麼說，好不讓家人再奉佛。這也是撒謊，用張媽的謊言來撒謊。

如果說張媽說謊，她可能是為了讓主人信佛；如果說主人說謊，那麼他是為了讓家人不信佛。信，就以為有，也想讓别人信；不信，就認為沒有，也不願讓别人信。

作者——主人——是不信佛的，後來也不願家人信奉。到底是為何呢？僅僅因為沒有端來洗臉水，動了一時之怒，又懷疑觀音像有鬼物附着嗎？我認為不是。

他是文人讀書人，文化水平自然是張媽方姬所不能比的。張媽方姬一介女流，文化水平不高，天然感性，比較容易親近佛教。而他呢，更了解佛學，更理解佛法——雖然未必是正解——認為一切皆空。生出這樣的信念，所以便不信。

更重要的是他是儒家知識分子，是禮教社會中的既得利益者。從小讀聖賢書，在禮教的社會裡長大，雖自诩通達，骨子裡還是忠孝仁義那套，維護正統排斥異端的。他是老爺，是方姬張媽的老爺。儒家禮教是分等級的，女人仆人自然低他一等，仆人就得侍奉主人，妻妾就得侍奉丈夫，妻妾仆婦當然要把老爺服侍得好好的。這差不多是他根深蒂固的觀念，不可動搖的權利。可有了觀音，都去侍奉佛菩薩，卻不盡心伺候作者這個一家之主了——你說，他不能自己打洗臉水嗎？不能，他是老爺，一家之主，哪能自己親自動手——于是作者作為主人，覺得自己利益受到妨礙，便更堅決地維護正統、維護權利了。所以才編出有鬼物的鬼話，糊弄家人，糊弄讀者。

這樣，觀音也就不得不别了。

現在，我們知道了。其實，不是觀音要别，而是主人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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