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年輕人正在進行一場遲到的牙齒正畸。
缺乏口腔健康意識,或止步于高昂的正畸價格,一代人錯過了12-14歲矯正牙齒的黃金時期。實際上,缺牙、地包天、深覆合這類易被忽視的口腔疾病,長期發展會帶來咬合不良、牙龈萎縮等問題。
一些飽受綿延十多年的牙齒疾病與心理困擾的年輕人,在成年後迎來經濟獨立,他們決定補償式正畸,也承受了更高的成本與風險。
23歲那年,掉落的一顆蛀牙,讓阿韬意外坐到正畸科的牙椅上。
2018年底,阿韬和同學一起聚餐吃火鍋,突然,他清晰感覺到嘴巴裡“咔嚓”的斷裂聲,一顆蛀牙斷掉了,震顫順着牙槽骨瞬間蔓延到全身,緊接着,是斷牙劃傷牙龈的痛感。他起身去洗手間,将那顆蛀牙吐了出來。
因牙痛失眠一周後,阿韬才去看診。為了避免缺掉的蛀牙旁邊的牙齒傾斜、滋長細菌,醫生建議他種牙或通過正畸,将牙齒聚攏,填補空隙。恐懼種牙的疼痛,阿韬選擇了後者。
坐在正畸科診室,阿韬在牙片第一次端詳自己的牙齒:不同于正常牙齒自上而下垂直生長,他上牙床一排碩大的牙齒,由内往外前傾了快45度。
“你這是嚴重的深覆合。”醫生告訴他。阿韬一直覺得,自己隻是“牙齒微凸”,俗稱“龅牙”。這是遺傳自母親的牙齒特征:上牙碩大,整體向外凸出。此前他最多覺得不甚美觀,但沒想到,嚴重的話,也可能是一種病。
阿韬的嚴重深覆合,是一種常見卻不被重視的畸形咬合關系,指在正常咬合牙齒時,上齒蓋過下齒的高度超過 1/3。深覆合長期發展,容易造成颞下颌關節紊亂,還會導緻咬合創傷、牙龈萎縮等問題。當時阿韬已經出現了颞下颌紊亂的特征:打呵欠、或吃飯嘴巴需要大開大合時,會伴随着“咔哒”的彈響聲。
一位工作了20多年的牙醫說,她見過一位沒有及時診治深覆合的病人,不到40歲,因為下齒長期咬在上颌牙龈上,造成咬合創傷,牙槽骨吸收進而導緻牙齒松動,後來隻能選擇拔除,安裝假牙。
按照正畸的黃金時期,阿韬的深覆合應該在12-14歲得到重視和矯正。但當時,父母都沒有正畸的概念。别說正畸,在上世紀90年代、口腔健康觀念還未引起重視,人們的口腔清潔、健康都是問題,阿韬的長輩中,甚至有人40歲就丢了所有牙齒,靠假牙度餘生。
延誤治療,也出于阿韬對牙齒治療疼痛感的恐懼。初中時,阿韬牙病犯了,去看牙醫。醫生開了消炎藥,讓他吃完回去複診。炎症消了,阿韬又不想回診所了。牙醫的鑽頭在牙齒上發出的“滋滋”聲,伴随着牙齒隐隐的酸痛,讓他産生了“對未知的疼痛和牙科器械的恐懼。”蛀牙掉落那次,他還想用消炎藥逃避過去,熬到第二周,疼痛到幾乎夜夜失眠,他才崩潰地去了醫院。
決定正畸後,阿韬打電話跟家裡人溝通,爸媽聽到要拔掉兩顆上牙後,非常反對,“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他們也擔心老了牙齒會松動。”但阿韬下定決心。最後,他和父母商量,各出1.5萬,來到了三甲醫院的正畸科,給自己的28顆牙貼上了金屬托槽和鋼絲。
據調查,2015年國内青少年替牙期的錯颌畸形患病率高達71%,一代人卻因口腔觀念和正畸的費用,錯過最佳正畸時間。随着口腔健康觀念提升、“顔值經濟”發展,國内正畸行業迅速增溫。飽受畸形牙齒之苦的成年人們,走上了遲來的正畸之路。
正畸三年,貫穿阿韬從讀研到讀博。開始正畸,正是阿韬深陷科研壓力的時候。本科在學業和競賽都有些成績的他,到了碩士期間零成果,而同時期的同學都發了論文。深感落差的他又遇上牙齒矯正,壓力與酸痛扯着神經,夜裡輾轉反側,常熬到淩晨3、4點才入睡。第二天一早,又得回去教研室面對現實。“每天都精神恍惚,尿酸飙升。”
實在睡不着的時候,阿韬會靠吃東西來排解壓力。有一晚,阿韬點了外賣,胡吃海喝到淩晨一點,吃完卻發現牙套上的鋼絲不翼而飛,他立刻打車去了醫院急診。“我說自己吞了一段鐵絲,急診室的護士都瞪大眼睛像看怪物一樣看着我。”他做了腹部CT,還是沒看到。“醫生也不确定是不是鋼絲太細沒拍到,讓我回去觀察‘翔’。”
那天晚上,阿韬的焦慮值到達頂峰。後來那段鋼絲也沒被觀察到,但排骨、水果一類堅硬的食物,阿韬很少吃了。
23歲之前,阿韬并不注意口腔衛生,有時一天不刷牙,喝完碳酸飲料也不漱口。他還記得自己那顆斷掉的蛀牙,“靠近牙龈的部分已經被蛀得隻剩薄薄的一層,裡面都是黑的。”
開始正畸之後,阿韬才開始注重飲食和牙齒衛生。他在教研室備了牙刷、牙杯。每次吃飯完都會及時刷牙,他不覺得麻煩,“因為正畸而有了這個習慣,我很開心。”辦公室裡有位師姐和老師也在正畸,大家偶爾聚一起,會交流用什麼正畸蠟、正畸牙刷。
正畸讓阿韬的深覆合有所改善,不過沒能如願解決他的蛀牙問題。箍牙近3年,今年3月,阿韬終于拆掉了牙套,醫生告訴他,有一個牙齒蛀掉了,要盡快去補。一周後,阿韬到醫院補牙。在補牙的時候,醫生發現了他的好幾顆牙齒都是晃動的,讓他盡快去複診解決。
成年人正畸後牙齒松動,可能是矯正過程過度施力,也可能是常年累積的牙周病所緻。因為疫情封校,阿韬沒能去複診,也無從得知。
正畸人群擴大,但市場魚龍混雜,事故頻出。據媒體報道,國内正畸專委會公認的專業正畸醫生,隻有近萬人。中國裁判文書網上,涉及正畸的醫療損害鑒定就有442起。阿韬也不是第一次在正畸中遭遇風險,2021年,正畸一年半後,阿韬的磨牙沒有遷移,醫生建議他種牙填縫。在後來診治過程中,發生上颌窦穿孔,鼻腔一時憋不住氣。阿韬說,“如果我能未蔔先知,再來一次,我大概不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正畸了。”
圖 | 阿韬在教研室備的牙具
趙萍未曾想到,幼年時曾被親友誇可愛的虎牙,成了折磨她十多年的畸形牙齒的一部分。
在她的童年,流行的日本明星不少都長着虎牙,親戚朋友也誇趙萍的虎牙很可愛,趙萍自己也便不在意。
虎牙并不一定都是病牙。但趙萍的兩顆虎牙,嵌在擁擠紛亂的上排牙齒上。趙萍10歲左右時,父親曾留意到女兒的牙齒不整,提議她去矯正,但趙萍看到周圍正畸的人,“戴着鋼牙套,皮筋從上齒挂到下齒,大笑都張不開嘴”,覺得很痛苦,就拒絕了。
隻是刷牙時,她有時會覺得困擾。虎牙突出于牙齒平面,趙萍也常戳到虎牙上面的牙龈。“早上迷迷糊糊時刷牙,一不小心就會捅到流血。”
真正改變趙萍想法的是20多歲的戀愛。每次趙萍大笑,男朋友都會嫌棄她的牙齒。自卑的她萌生了去矯正的想法,但那時候“戀愛腦,想得很遠,擔心懷孕會對牙齒有影響”,便一直拖着。
牙齒不整齊,牙刷難以清潔到位,口腔菌斑易于附着,意味着細菌可能常年累積,久之也會影響牙槽骨,造成牙龈萎縮,乃至牙齒松動。到了三十多歲,先天缺牙的趙萍一連蛀掉好幾顆牙齒,蛀牙的疼痛常讓她難以入眠,“像有人在拉扯你頭裡面的神經一樣,就從牙齒一直走到頭。”
趙萍買了不少止疼藥、消炎藥,甚至有過到醫院挂水消腫,持續兩年的口腔問題讓趙萍花了3、4千塊錢。直到第一次踏進醫院洗牙,連着吐出好幾口黑灰色的牙結石,趙萍才決心正畸,改善口腔問題。
趙萍缺的是一顆磨牙,醫生給的正畸方案是,把後面的智齒扶正拉起來當磨牙用,再把其他不整齊和突出的牙齒排齊。趙萍先拔了3顆蛀齒,然後鑲上了矯正力度更強的金屬矯正器。之後每月,趙萍要去診所複診一次,根據咬合情況,調整鋼絲粗細和矯正力度。
父母心疼趙萍,也不明白她青少年時不去正畸,在正畸價格漲了近10倍的現在,為什麼還要花錢受罪。在公司,她戴着磨嘴的金屬牙套,同事看到了,問:“為什麼這個年紀去做這個?”
工作的确讓戴牙套的趙萍感到不便。每次去調整矯正力度回來頭三天,牙齒都酸軟無力,坐在辦公室裡,趙萍感覺自己滿口牙都要酸掉了,但還是得打起精神應付工作。和客戶打電話交流的時候,趙萍總覺得自己的發聲很别扭,“就感覺你粘了一圈口香糖在牙齒跟嘴唇中間,就硌得慌。”
和青少年相比,成年人代謝慢,牙齒移動需要更久。這意味着,遲來的正畸也可能要付出更多時間和金錢成本。箍牙一年多的時候,趙萍有一顆磨牙遲遲沒有挪動。醫生問她願不願意打支抗釘,這是一種輔助正畸施力的治療方式:在打完麻醉後,把一顆微小的釘子種到牙骨頭裡。考慮了一個月後,趙萍同意了。為此,她又額外付了800塊錢——她選的是國産的支抗釘,進口的價格要翻一倍。
2021年1月,正畸兩年的趙萍去拆卸牙套,醫生讓她戴兩年保持器,頭一年除了吃飯刷牙都得戴,第二年可以酌情晚上戴。但趙萍決定要終身佩戴。她看了許多反面案例,很多成年人因為沒堅持戴保持器,牙齒又歪回去了。
在正畸的兩年中,趙萍每天吃完飯,會先用牙線把食物殘渣剔出來,然後把漱口水兌水裝進沖牙器,沖洗牙齒,最後再用牙刷洗漱牙面。她還有一把直徑0.6mm的牙縫刷,用來對付牙套上的鋼絲和邊邊角角。隻要進食,這樣的流程就會走一遍。正畸結束後,趙萍仍然保持這樣的刷牙習慣,“(這樣)才能花小的代價去保護好牙齒。”在趙萍的衛生間裡,整齊擺放着牙刷、牙線、漱口水、沖牙器……這是正畸留給她的财産。
如今在口腔行業做咨詢工作的趙萍,常聽到中老年人抱怨“一把年紀沒必要花大價格折騰”,而這些人當中,有至少三成一輩子沒洗過牙。目前,國内可以醫保報銷的口腔醫療項目,集中在牙周、牙龈炎、補牙等牙齒治療上。在2022年的兩會上,有人大代表提議,把潔牙納入醫保範圍。
圖 |趙萍的清潔牙具
2012年的春天,王倩大二,大學舍友分期付了一萬多塊,去學校附近的口腔醫院正畸,她招呼王倩一起去矯正,但王倩站在門檻外,她手裡隻有7、8百餘錢。
那一年,中國口腔醫療服務行業市場規模達到432億元,較上年激增了30%,連鎖口腔診所迅速在國内擴張。街上的正畸廣告變多了,正在上大二的王倩留意過,上面寫的價格單都在1、2萬左右。她沒敢奢想,“别人矯正要1萬塊錢,我的牙齒這麼嚴重,可能還要更貴。”
2015年10月,工作一年後,王倩帶着攢的2萬元存款,第一次走進牙科診所。躺在牙椅上,手裡拿着白色的牙模,王倩清楚看到自己“上牙歪斜、下牙擁擠”。從小學體檢被醫生建議正畸到付諸行動,十幾年過去了。
從換牙開始,王倩的下排牙就亂了秩序:乳牙還沒掉,新的牙就在後邊擠出來。一般情況下,需要盡早拔掉乳牙,讓新牙能在正常的牙龈位置上生長。但當時家人沒有這個意識,她逐漸冒出的新牙錯位生長,形成了參差的雙排牙列。在這參差的“兩層牙”中間,常常卡進米粒、食物瑣屑,從小在外吃飯時,王倩總是很尴尬。
王倩清楚自己牙齒有問題。家裡三個孩子一同換牙,大姐和二姐的牙都比她整齊。在學校,她也聽過一些聲音:五年級某天,王倩下了晚課,母親來接她。走出校門時,她聽到同學的議論,“她和她媽牙齒一樣不整齊。”
她第一次了解畸形牙齒會帶來的後果是在9歲。小學一次體檢,口腔醫生遞給她一張名片,告訴她,這樣不整齊的牙齒會刷不幹淨,容易蛀牙,正好在正畸的黃金期,可以讓父母帶去醫院矯正。
但在90年代末的農村,正畸還是稀罕的事。王倩的爸媽都是農民,家裡吃飯吃菜都是自給自足。年幼的王倩也沒見過别人戴牙套,隐隐覺得是很貴的東西。她不願去醫院,“我知道家裡的經濟條件,養三個孩子是很有壓力的。牙齒問題不是剛需。”
她理解父母,但不整齊的牙齒成了她的心病。升上中學後,王倩有了美醜觀念。有的同學笑起來很好看,露出一排整齊的牙。她開始學會不笑、閉嘴笑,有時候忍不住大笑,也會下意識捂住嘴。拍畢業照那天,身邊的人都在喊“1、2、3,茄子”,衆人中,王倩是唯一一個沒有張嘴大笑的。
和趙萍一樣,在沒有得到及時矯正的十餘年裡,王倩也因為牙齒排列不齊,常年清潔不到位,長了兩顆蛀牙。細菌、食物殘渣殘留口腔,王倩自覺說話時帶着口氣。王倩咬合不良,每次吃蘋果、梨一類較硬的水果時,都沒法嚼得很碎,果肉送到口中,就嵌在參差不齊的牙縫裡,每一口都吃得費勁。
直到工作後,王倩經濟自立,她才開啟正畸之路。
按照計劃,王倩先處理了蛀牙,又拔掉上下4顆恒牙。先矯正上排牙,再矯正下排牙。醫生預計她的矯正流程要兩到三年,“一個是因為年紀本身也比較大了,矯正不可能很快,另外一個也因為我當時長了蛀牙,還有智齒,要把這些問題都解決掉之後,才能到戴牙套的環節。”
但王倩的正畸比醫生預計的延緩了三年。2017年5月,因為結婚,已經矯正一年多的王倩和牙醫商量後決定暫停正畸,拆掉了牙套,“戴牙套拍婚紗很醜,結婚一次還是想好看點。”
耽誤半年後,2017年10月,王倩又重新裝上金屬矯正器。眼看着矯正要接近尾聲,到了2020年,王倩懷孕了,怕牙齒有松動,醫生隻叮囑她繼續保持刷牙,減少了施力調整。之後,加上疫情、坐月子,她又有一年多沒有回去複診矯正。
很多人擔心懷孕正畸會讓牙齒松動,但王倩還是戴着牙套,平安地生下了寶寶。“可能因為我現在還帶着牙套,所以問題沒有特别明顯。”但未來摘下牙套會怎樣,王倩也不确定。
圖 |2017年,第一次拆下牙套的王倩,牙齒排列得到改善
看到王倩成年後正畸,母親心裡愧疚,在家裡閑聊的時候,總是說如果當初懂得這些,她現在就不用這樣受罪。王倩理解母親,“那個年代的農村都是這樣,大家每天就到地裡去幹農活,幹完農活回家吃口飯,下午再去幹農活,能解決這一天三頓飯就已經很不容易了。誰會想這個?”
當了媽媽後,王倩十分在意孩子的口腔健康。她的孩子長牙晚,到5、6個月還沒長。她就帶孩子去醫院做口腔細菌分析,結果顯示超标。王倩按照醫生的建議,在孩子喝完奶後,讓他喝一點水漱口,保持口腔清潔。
8個半月時,孩子開始長牙。小孩長牙的過程中,牙龈會有癢、痛的狀态,每天晚上睡前,王倩就戴着矽膠的嬰兒手指牙刷,給孩子刷牙,緩解他的不适。“好像是在跟他玩,所以他配合得很好,每天晚上都會特别積極地刷牙。”
前些日子,王倩的外甥換牙,家裡人發現他像曾經的王倩一樣,乳牙沒掉,已經冒出了新牙,就趕緊帶着他拔掉了乳牙。最終,外甥的牙齒從正确的位置長了出來,家裡也不會再有第二個王倩。
- END -
撰文 | 餘青懸
編輯 | 林正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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