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檔案
楊軍,生于1965年2月,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化學學院教授,主要從事塑料生物降解、環境生物技術和水處理技術等方面的研究。
受訪者供圖
本報記者操秀英
前不久,平時“悶頭”搞科研的楊軍高調了一把,走上了CC講壇。在這個立志做中國版TED的公益講壇上,這位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化學學院教授講了一個“蟲子吃塑料”的故事,可他沒料到自己會因此而“走紅”。
“挑戰不可能,蟲子吃塑料”“禍害地球500年,20世紀最糟糕的發明,北航科學家用一條蟲子來治愈”……朋友圈被這些标題刷屏,楊軍有些不适應。
塑料能被蟲子“吃掉”?“白色污染”有救了?最基本的由常識帶來的疑問讓楊軍的演講迅速成為熱點。截至目前,楊軍的演講視頻播放量近400萬,創該平台演講播放量新高。
該演講也讓公衆了解到這一被高分子材料領域專家、北京大學原校長周其鳳院士評價為“世界級工作”的發現——蟲子可以“吃”塑料。
“空窗期”下廚的意外收獲
此前從事多年污水生物處理研究的楊軍因為一袋小米開辟了一個全新的研究領域。沒錯,還是一袋生蟲的小米。
“這個發現說明,男人一定要做飯。”楊軍笑着說。
言歸正傳回到“生蟲小米”,這個故事要從大飛機開始講起。“2017年5月5日,中國自主設計研發、國際合作制造的C919大飛機首飛成功,而我發現‘蟲子吃塑料’正是在2003年11月到2004年7月論證大型飛機項目期間的‘空窗期’。”楊軍說。
原來,大型飛機項目是《國家中長期科學和技術發展規劃綱要(2006—2020年)》中部署的16個重大專項中的“重頭戲”。時任北航科技處副處長的楊軍擔任了該項目的論證秘書組組長。
“從2003年11月到2004年7月,我們一直處在高強度工作狀态,2004年春節,好不容易可以休息幾天,我就想着做做飯。”楊軍說,結果他在櫥櫃裡發現一個塑料袋裡的小米生了很多蟲,袋子被啃了許多小洞,竟有蛾子飛了出來。
這些小洞尋常得就像砸在牛頓頭上的蘋果,絕大部分人都見過。但博士畢業于清華環境工程專業的楊軍,那時腦中卻閃出了一個想法:蟲子咬破塑料袋後,把塑料吃進去了嗎?如果吃進去了,消化了嗎?
“如果能證實蟲子确實吃進塑料并且将其分解的話,這将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發現。”楊軍說。
因為,過去50年,全球塑料産量增長了20倍,累計産生了70億噸塑料垃圾。但由于塑料本身的物理化學性質穩定,其自然降解至少需要500年。近年來,可降解塑料的問世大大提升了塑料的降解速度,但依然需要兩到三年的時間。實現塑料降解是科研人員多年來的課題。
十年潛心隻為證實蟲子“吃”塑料
雖然看上去塑料袋是被蟲子吃掉了,但科學研究還需要紮實的論證。楊軍開始指導研究生秦小燕做“蠟蟲吃聚乙烯塑料薄膜”的實驗。
“我們通過各種渠道購買和培養了蠟蟲,通過解剖将其腸道内含物取出,接種于僅僅鋪有聚乙烯薄膜的無碳培養基上。”楊軍說。碳是維持生命的主要元素,如果不給蠟蟲葡萄糖、澱粉等碳源,隻給聚乙烯薄膜,蠟蟲要麼依靠聚乙烯進行代謝繁殖,要麼因沒有能量來源而死掉。
實驗進行了28天,楊軍和秦小燕通過電鏡觀察聚乙烯薄膜發現,蠟蟲腸道内含物侵蝕并穿透了塑料薄膜。這意味着蠟蟲的腸道微生物降解了塑料。
“在中科院微生物所用電鏡看到塑料薄膜穿孔時,我們師生激動地擁抱在一起。”時隔幾年,回憶起那時的情景楊軍依然很興奮。
但他并沒有着急發論文,“因為很多東西還沒搞明白,科研急不得。這是一個‘金礦’,可以發掘出很多非常有價值的原創性成果。”他說。
彼時,他已離開行政管理崗位,結束了五年多學術和行政“兩肩挑”的生活,開始訪問牛津大學學習基礎研究方法,潛心研究起蟲子,專心做一名學者。
“科研人員通常追求完美,講究證據、嚴謹,而行政工作很多時候靈活性更大,我的個性更适合做科研。”楊軍說,多年科技管理的經曆讓他擁有更寬闊的視野,幫他跳出專業小圈子看問題。
回到科研上。到底是腸道内含物裡的哪些關鍵物質分解了聚乙烯?楊軍團隊繼續以聚乙烯為唯一碳源,60天富集培育分離出8種純菌株,并最終通過抗拉強度試驗選擇了兩種降解能力最強的菌種:阿氏腸杆菌和芽孢杆菌。
實驗證明,這兩種菌株的确可以靠“吃”塑料薄膜“活下來”。它們在聚乙烯薄膜上穩定增長,活性較強,可以侵蝕掉聚乙烯膜表面。通過這些實驗,他們初步搞清了降解機制:将聚乙烯這種長鍊的C—C單鍵氧化斷裂成為一個親水的碳氧雙鍵的羰基。
同時,楊軍團隊擴大調研範圍,了解到有人用蚯蚓、千足蟲、蛞蝓、蝸牛等做過降解塑料的實驗,但效果并不理想。看到有關泡沫塑料闆被黃粉蟲啃食的報道,楊軍團隊決定用個頭大很多的黃粉蟲試着降解更艱難的目标——聚苯乙烯,也就是常見的白色泡沫塑料。
于是,他們又做了黃粉蟲降解聚苯乙烯實驗。培養了1500條黃粉蟲,将其平均分成三組,進行為期30天的實驗。一組僅喂食聚苯乙烯的泡沫塑料,對照組喂食它們喜歡的麥麸。結果發現,分别單獨喂食泡沫塑料和麥麸的兩組存活率沒有顯著差異。
為測量聚苯乙烯的降解程度,楊軍等收集了吃過麥麸和泡沫塑料的蟲糞,并用GPC(凝膠滲透色譜)證明聚苯乙烯的分子量降低了,熱重結果也表明分子量降低了。
“50%的聚苯乙烯被黃粉蟲轉化為二氧化碳和蟲體。作為生物化學機制的‘金标準’,碳13—同位素标記示蹤的實驗也證實了這個結果。”楊軍說,該實驗充分證明了黃粉蟲能降解聚苯乙烯。
研究成果寫進中小學教材
“我們一直認為,這個針對塑料污染的世界難題,經過了深入系統的研究,取得了突破性的成果。因此,我們投了學術期刊裡最好的《自然》《科學》,以及美國科學院的院刊《PNAS(美國科學院院報)》。好消息是所有投稿很快就被送審,壞消息是最後都被拒了。”如今回想起來,楊軍更像是在講别人的故事,可當時這對做了十年的團隊而言是不小的挫敗。
“主要是因為材料學科的審稿人堅持認為塑料是不能被生物降解的,這個概念已經根深蒂固。”楊軍說。
幸運的是,論文最後發表于環境科學領域頂尖期刊《環境科學與技術》,并在業界引起很大反響。中國工程院院士、清華大學環境學院教授錢易對此評價,這個發現是革命性的,揭示了細菌能利用過去被認為不可能生物降解的石油基塑料。
有意思的是,因為楊軍的成果,美國已有20多家家庭農場開始用泡沫塑料養殖黃粉蟲。其研究結果也已進入多個國家的科學博物館、中小學教材或者參考書。
回首過去的十幾年,楊軍說,除了感謝自己和團隊的堅持,也很感激衆多合作者的大力支持。“都說基礎研究要甘坐冷闆凳,但首先得有坐下去的環境。”楊軍說,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化學學院院長江雷院士對他的鼓勵和堅定支持讓他能走到現在,“十年沒發文章,也沒拿經費,他還能容忍我、支持我,江院士是一位具有洞察力和寬容胸懷的戰略科學家”。
從基礎研究到産業化造福人類,還有更艱難的路等着楊軍去走。“接下來我們要繼續進行基礎研究,同時着手産業化。例如,開發出降解可控的新型材料,以及制造出仿腸道環境的生物反應器等等。”楊軍說。
“今日長纓在手,何時縛住蒼龍?”有一點文學情懷的楊軍用這句話來形容今日的心境。“我相信,我們科學家跟企業家共同努力,一定能縛住塑料垃圾這條‘長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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