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我想,是中國文學上一個最可愛的女人“——這是作家林語堂對《浮生六記》女主芸娘的評語。坦白講,一開始看這本書的時候,是抱着一窺究竟的好奇的:到底什麼人,能當此盛贊?結果深看其中,方覺可挖之處遠不止此。
我看的版本,是中華書局出版的苗懷明編著版。這一版有個非常大的宜讀便利項:編者将原文一段段地分割了開來——“清明日,先生春祭掃墓,契餘同遊”“辛醜秋八月吾父病瘧返裡”“思齋先生名襄,是年冬,即相随習幕矣”……可謂一段一事,每一段逐一注解,保證讀者随讀随懂。
▲中華書局出版的苗懷明編著版《浮生六記》豆瓣評分截圖。
清人沈複著自傳體随筆,所謂《浮生六記》,是由《閨房記樂》《閑情記趣》《坎坷記愁》《浪遊記快》《中山記曆》《養生記道》六部分組成的,後兩卷被學術界公認為後人仿續,可撂下不看。
因是被逐一切開的小段叙事,也就很便于即讀即止,故而無論是通勤路上、候機空擋、茶餘飯後的片刻休閑,都可以閑閑讀上一、兩段。況且,因文中常有奇思妙想,也總會引人期待下文。
在可讀性之外,還可有一種更為深刻的獲益:雖說是篇幅短小,但《浮生六記》卻是一部名副其實的“生活之書”,内裡包羅萬象,既有生活的日日之微,又有命運的跌宕之劇。
隻一點需要強調:明清文人随性之筆,任自然、寄詩情是骨子中的天性,《浮生六記》作為其中水平極高、影響頗大者,讀來可算作“開卷有益”。但其語境與今世到底不同,今人讀之,要有“詳看”與“統看”之分:
“詳看”
——
那些令生活變有趣的事
茶怎麼喝起來更香?郊遊時吃飯問題如何解決?餐具竟能令飲食更富有風味?——這個以變化為根本的世間,到底有一些東西是不變的。
人随着壽盡而歸于塵土,其名也會随着世事變遷而被湮沒;人們的生活環境、人文背景、知識體系都有可能發生颠覆式的變化——即便如此,生活的本質卻是不變的:所謂煙火人間,人活一世,沒有不希冀生活更美好、内心更富足的。
剛剛讀到第一部分,你就能理解芸娘何以成為林老口中“最可愛的女人”——她簡直就是丈夫沈三白的百寶囊,裡面的寶藏取之不盡。
如何令茶變得更香呢?可以借借花之氣——這花,還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的蓮。論“借”法,也甚為考究:
夏月荷花初開時,晚寒而曉放,芸用小紗囊撮條葉少許,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韻尤絕。
要選荷花初開時候,将少許嫩茶葉用紗囊包好、放在花心裡,早晨荷花綻開時候取出,再用烹煮開的天泉水來泡,這是技巧、也是詩韻。
▲今人取法炮制的“荷花茶”,即便隻取三分意,也應夠味了。
三白(作者沈複之字)與友人郊遊,苦于目的地沒有餐館酒家,若自帶飲食又隻可是冷食,怎麼辦呢?芸自有辦法,且極俏皮聰慧,終令大夥“各已陶然,或坐或卧,或歌或嘯”:
芸笑曰:“明日但各出杖頭錢,我自擔爐火來。”衆笑曰:“諾。”衆去,餘問曰:“卿果自往乎?”芸曰:“非也,妾見市中賣馄饨者,其擔鍋、竈無不備,盍雇之而往?妾先烹調端整,到彼處再一下鍋,茶酒兩便。”餘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芸曰:“攜一砂罐去,以鐵叉串串罐柄,去其鍋,懸于行竈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
▲插畫呼蔥覓蒜繪倩女與甯采臣,說“靈魂伴侶”,也算可有一比吧……
三白、芸娘乃靈魂伴侶,兩人皆願過布衣素食而事藝術的生活,講究省儉而富有情味,可以沒有山珍海味,但“雅食”之美不可或缺,以此,芸娘在食器上的心思極妙,不僅考慮聚友方便、飲食省儉,更要有顔有韻,可謂面面俱到:
芸為置一梅花盒:用二寸白磁深碟六隻,中置一隻,外置五隻,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底蓋均起凹楞,蓋之上有柄如花蒂。置之案頭,如一朵墨梅覆桌;啟盞視之,如菜裝于瓣中,一盒六色,二三知己可以随意取食,食完再添。另做矮扁圓盤一隻,以便放杯箸酒壺之類,随處可擺,移掇亦便。
如此之例不勝枚舉,雅至插花挂畫文人居遊之戲、樸如衣食住行日常起居之常,夫妻二人之間無不充滿奇思妙想,樁樁件件熨妥、質樸而富有情思——若如那“荷花茶”般學之一二,生活定然增色不少。
當然,更應學習的,是三白芸娘待生活無半點馬虎的珍重感。
▲插畫呼蔥覓蒜繪倩女與甯采臣,相攜相伴之态,亦如三白芸娘
正如所見,沈複筆下白描般的生活場景中,不難見一種永恒——雖然從沈三白的時代望至當下,生活的場景、方式俱已改變,但富有情緻的生活内涵卻是一脈相承的:智者将自己的精神世界外化至日常,簡言之,無非是活出内心想要的樣子。
“統看”
——
透過悲喜浮相去看本質
看《浮生六記》最怕一種讀者:将當代的思想、觀點胡亂代入到當時,以偏概全地批判書中人,反而忘記了去品味更真實和深刻的部分。
因為愛這部書,我偶爾也會到網上去尋相合的書評,彼此留言、互通想法,也不失為一種樂趣。而在書評中,有一種尤令人敬而遠之,即“三白無用論”,其大體觀點落于對作者沈複的人身攻擊上:如對内不可調停家庭矛盾、對外又無維持生計之能,簡直百無一用雲雲……
然而,應注意:一旦抱有這種憤懑情緒,就難以懷有對生命的理解和同情之心、更無從談有所得、有所感了。
故而看這一部書,要透過悲喜的浮相去看本質——即透過當時當下人物的命運、際遇,看向更深處的問題,如個人與社會之間的關系、自由意志和公衆認知的矛盾,以及,生活的多維度、生命的無常。
▲呼蔥覓蒜繪插畫 此情此景,亦如白芸娘
作為作者自述生平之作,《浮生六記》可謂是一部毫無掩飾的生活漫談。作者沈複可謂是一屆清高文士,不願通過科舉走仕途經濟,他有幸娶到自己的理想愛人芸娘,卻無法左右命運的捉弄,被封建禮教壓迫、被貧苦生活折磨,最後與妻子經曆了生離死别之痛。
卷三《坎坷記愁》是作者集中言“苦”的一部,讀之令人不忍。誠如其靈魂诘問:誠厚如他二人,卻為何遭此厄運!
人生坎坷何為乎來哉?往往皆自作孽耳,餘則非也,多情重諾,爽直不羁,轉因之為累。況吾父稼夫公慷慨豪俠,急人之難、成人之事、嫁人之女、撫人之兒,指不勝屈,揮金如土,多為他人。餘夫婦居家,偶有需用,不免典質。始則移東補西,繼則左支右決绌。諺雲:“處家人情,非錢不行。”先起小人之議,漸招同室之譏。
此卷中,詳細講述了夫妻兩生活境況轉下的過程,從芸相繼失歡于翁婆,到飄零異鄉,再到芸屢受打擊直至身體漸弱而終,悉數傾訴,倒像是心痛至極之時的一種對生命的梳理。
▲插畫呼蔥覓蒜繪倩女,你心中的玉人芸娘,是否恰如此像?
其實完全可以理解。關于悲劇,讀者總是本能地想要找一個“責任人”,這樣就有一個具體的、可以指責唾罵、進而用以宣洩和掩飾内心恐懼的對象了,然而,有想過更為有效的方式嗎——直面命運,并試圖在真正有力的博弈中找到平衡與突破的機會。
與其說戰勝命運,不如說盡量将美好放至最大。
若以這種眼光去看,其餘三卷又可謂寶貴異常。切不可隻看個熱鬧,而要取其善者應用于生活——這便又回歸上文“詳看”的内容中去了……
後 記:
必須正名一下,雖然本期話題起的似乎略顯鄭重,但其實大體而言這本書還是輕松宜讀的。
這件事,當我屢屢關掉堪稱“人間種草機”的紅色軟件、或者“時間消磨機”的黑色軟件,一段段、津津有味看下去的時候就知道了。
更奇妙的是,作為即便是“碎片式閱讀”,書中之言也能引發讀者生于本性的深源共鳴——它似乎是治愈了内心的某種“無意義的茫然感”。
在這個快速而無序的世界裡,實在沒有比此更治愈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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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自于網絡
文字:觀複采芹人
監制:觀複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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