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篇文章《前灘太古裡老年人遊樂指南》引發各方關注,前灘太古裡成了上海老人們的樂園,阿姨爺叔們在廣場上争奇鬥豔、擺出各種造型拍照、錄小視頻。而這隻是故事的前半段,後半段發生在網絡平台上。阿姨爺叔們在太古裡的風姿倩影,很快就會出現在他們的朋友圈、抖音、小紅書等更新列表裡。一位68歲的老阿姨,因為發在抖音上的一張照片被粉絲點評不夠完美,不服氣的她第二天一早又趕到太古裡補拍了一張。
拍拍拍,刷刷刷,阿姨爺叔們對社交網絡平台等的癡迷,一點也不亞于年輕人。當部分老年人還在嘗試跨越“數字鴻溝”的同時,有些玩轉智能手機的老年人卻陷入了“數字沉迷”——長時間刷視頻、打遊戲、轉網文,有的還網購了大量商品。
中國移動互聯網上活躍着9600萬銀發族。根據《2020老年人互聯網生活報告》,超過10萬老人日均在線超10小時。其中60歲及以上老年用戶日均上網時長超1小時,平均一天登錄5次App,高于其他年齡段用戶。
這些高齡玩家中,有不少熱衷網絡沖浪或已成瘾,甚至沉迷網絡、墜入“數字深井”難自拔,值得關注。
不少老人比年輕人玩得還轉
數字時代有隐秘的角落,一些老人因為不會用智能手機,被無情地擋在了門外,連看病、乘車、購物都成了難題。而這隻是硬币的一面,還有一部分老人則早已跨越“數字鴻溝”,玩轉智能手機。
這周六,邱阿姨拉着老伴去古北黃金城道看銀杏樹,隻見人潮洶湧,一路上都是用手機拍照、拍視頻的阿姨爺叔。女的絲巾貝雷帽,男的墨鏡長風衣,不少老人還現場玩起了在線直播,手勢、腔調一點不輸年輕人。有位穿着紅色長裙、頭發灰白的老阿姨旁若無人地站在台階上擺出孔雀舞造型,邱阿姨的老伴忍不住點評:“這是古北楊麗萍。”邱阿姨撇了撇嘴:“她是要發抖音吧。”
邱阿姨自己就是抖音一族,因此一眼就辨認出同道中人。她每天各種角度自拍,炒菜時拍,澆花時拍,出門遛狗也要按兩張。因為不滿足家門口那些花花草草,所以把老伴拉到黃金城道來取景。
玩抖音讓邱阿姨找到了很大樂趣,她的抖音賬号加了300多個粉絲,每發表一個作品都會引來很多人點贊,這讓她很有滿足感,也激發她每天想着法子展示自己多姿多彩的生活。為了做出高質量的視頻,她讓女兒配置齊了自拍杆、三腳架等器材,還在網上買了好幾身古裝行頭。邱阿姨的女兒告訴記者:“我媽以前買東西講的是性價比,現在卻講究起外貌、品相,因為要上鏡。上次她在菜場沒有買按斤稱的水果,而是提了個缤紛多彩的水果籃回家,連5歲的孫女都知道,外婆這是要發抖音了。”
把我拍得好看點,我要回去發抖音的。
像邱阿姨這樣癡迷抖音等社交媒體的老人有很多。太古裡、黃金城道等如今都是阿姨伯伯們的天下,他們不厭其煩地各種擺拍,就是為了積累充足的視頻素材,好回去做抖音,而要制作一段讓人滿意的視頻作品,需要很多技能,不僅會擺POSE,後續還有剪輯、美顔、配樂、寫文案等環節。為了讓自己的作品赢得更多粉絲,很多老人一頭紮下去,樂此不疲。
除了網絡社交、刷小視頻外,不少老人電子遊戲也玩得很轉。地鐵上看到一位老太太,整個途中全神貫注緊盯着手機屏幕,眼皮擡都不擡一下,湊近一看,原來她在打“王者榮耀”。這一幕,不知是該提醒她,還是該羨慕她。因為在不少人看來,能打王者榮耀,說明老太太心态很年輕。
事實上,能打遊戲的高齡玩家還真不少。65歲的劉阿姨就是一位頗為資深的遊戲玩家。她玩的既有傳統遊戲,比如《空當接龍》《植物大戰僵屍》《黃金礦工》等,也有比較複雜的聯機遊戲,比如《刀塔傳奇》《魔獸世界》等。劉阿姨悟性頗高,每天都會操練兩三個小時,技藝直線飛漲。說起《刀塔傳奇》攻略,她頭頭是道:“泰坦英雄德魯伊可以召喚小熊協同作戰。每使用一次自然成長技能,都能讓小熊成長。小熊成長到3星,會獲得被動技能提高攻擊力和攻擊速度;成長到5星,小熊将釋放咆哮受到傷害的敵人将減少防禦能力……”
過于癡迷掉進了“網井”
跨越數字鴻溝後,阿姨爺叔們嘗到了互聯網的樂趣。但是有些老人玩過了頭,掉進了“數字深井”。
“從來沒想到,我家老人比孩子更迷戀上網。”在外企工作的大昆有點後悔将父親領進了電子遊戲的大門。今年3月,他把父親從安徽老家接到上海來住,父親很不适應,因為周邊沒有一個可以聊聊天、下下棋的朋友。看到父親落寞的眼神,大昆就在網上為他下載了一款棋牌遊戲。一開始老人連鼠标也不知怎麼點,後來越玩越順手,每天要打四五個小時才肯罷休,有時竟然還和小孫子争起電腦。“看他久坐不動,我得時不時催他站起來走走。”大昆說,聽說連續刷手機可能會得幹眼症,老爺子才有點收斂,可是沒過幾天,網瘾又犯了。
這位阿姨坐地鐵乘電梯時還不忘打兩盤遊戲。
社交平台的“算法”深谙人性,很容易讓人上瘾,青少年逃不過,難道老人就能逃得過嗎?在一家文化事業單位工作的朱濤發現,73歲的老媽最近成了手機控,一沒事就捧着手機刷。白天她把孩子送去幼兒園後,買完菜就趕緊回家,然後玩幾個小時手機。晚上吃了飯後,直接坐在沙發上刷小視頻,一坐就是兩三個小時不挪窩。
“以前,老媽的生活很規律,白天會出去逛逛,和姐妹聊聊天,晚飯後出門跳跳廣場舞。現在她的生活全是手機,有時看得太入神叫都叫不答應。”更讓朱濤感到無奈的是,老太太晚上洗漱完躺床上還要玩手機,有好幾次十二點過了推開她的房間門,還看到她手機屏幕亮着。
最近,朱濤還擔心起網絡購物。因為沉迷于短視頻平台上的直播,老太太聽從主播推薦,買了很多便宜貨。朱濤說,其實家裡并不缺這些東西,老太太聽了很不高興:“我花的是自己的錢!”
朱濤的同事老吳也有類似的擔心——他的父親同樣沉迷網絡。吳老伯看了網絡直播,貪圖便宜,買了不少,可不少都是山寨品。“老人一開始還不相信買了假貨,非要我帶他去櫃台驗貨,然後再幫着他聯系退貨,前前後後折騰了好幾天。”即使這樣,老人還是網瘾不斷,家門口的公園近在咫尺,可父親就是刷手機,也不願出去走走。
老人為何會沉迷網絡
采訪中,有一大半人士表示,家裡老人學會用智能手機後,玩手機的時間大大增加,外出機會少了,每天的運動量相應也減少了。有的已經成了“網瘾老人”,沒日沒夜沉迷其中,甚至為此不惜跟擔心其健康的子女們“鬥智鬥勇”。
“網瘾”給青少年帶來危機,同樣也給老人留下了隐患。“這兩年來看頸椎病的老人多了不少,不少都是手機族。”天山中醫醫院一位主治醫師告訴記者,老年人長時間泡在網上對身心的損害比青少年更大。如長時間端坐,會影響老年人的血液循環,引發心血管病,還會引起頸椎疼痛、關節酸痛、耳鳴頭暈,電腦屏幕的輻射會導緻各種眼科疾病,視網膜容易脫落;老年人長時間上網容易憋尿還會導緻膀胱炎。
知道長時間看手機對身體不好,為什麼還有那麼多老人如此沉迷網絡?
在紀錄片《社交困境》中,斯坦福大學成瘾醫學研究所所長安娜·萊姆克教授曾對這種現象做出了解釋。人在社交過程中,大腦會釋放令自己愉快的多巴胺。而當人離開社交軟件,多巴胺逐漸消耗,這種缺乏就會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拿起手機回到社交軟件中,耗費了人們大量的時間。
萊姆克教授說,在有手機社交軟件之前,人也會迷戀社交。因為人類喜愛群居的習性是在漫長的演化過程中形成的,已經刻進基因。但現實中的社交即使上瘾,瘾也不會很大。因為現實中的社交成本更高,有各種實際的限制,不會讓人欲罷不能。但現在的社交軟件大大降低了社交的成本,拿起手機就可以收獲多巴胺的刺激,在精通心理學的工程師的精心優化下,用戶可以不斷尋求那些讓自己愉快的東西、忽略不愉快的地方,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行為有什麼不對。社交軟件的成瘾性比起現實社交就大大增強了。
萊姆克是世界級的成瘾研究專家,但她也管不了自己孩子玩手機。起初,萊姆克經常因為玩手機的事情和孩子争吵,後來她和孩子達成協議,每天玩一小時。但她監控到的結果是孩子每天要玩将近四個小時,當孩子自己知道了這個數字之後都覺得難以置信。
老爺子迷上了電腦遊戲
而老年人擁有比青少年、中年“更容易沉迷”的上網條件。他們有時間優勢,退休生活讓老年人沒有學業和工作羁絆,所有的閑暇時光都可以在互聯網消磨;加上身體不便等情況的出現,讓不少老年人想在互聯網尋求更多的情感認同;還有林林總總的“誘導因素”,比如分享領紅包、閱讀拿金币等互聯網産品,對價格敏感的老年人更具吸引力。
俄亥俄州邁阿密大學應用遊戲設計教授鮑勃·德舒特對高齡玩家進行了分類。一類是時間消遣者,純粹就是打發時間;一類是遊戲發燒友,天生熱愛遊戲化體驗和視頻的老人;一類是尋償者,玩遊戲、發抖音是為了彌補自己年輕時的缺憾,或者随着年齡增長失去的東西;還有一類價值追尋者,從遊戲體驗中獲得“有價值”或教育方面的知識。“當他們失去了過去在工作中那些良性互動、有來有往的社交關系,他們可能在遊戲中、社交平台尋找作為社會角色的另一種存在感。”
看見網瘾背後的真實訴求
中國互聯網絡信息中心發布的數據顯示,截至2020年12月,我國50歲以上網民群體占比為26.3%,人數達2.6億。随着“70後”、“80後”逐漸邁入老齡,互聯網銀發族的數量還将大大提升,屆時網瘾老人也會更多。
如何讓老人去除網瘾?朱濤曾作出嘗試,為了讓母親少玩手機,他在手機裡設置了“青少年模式”——到點了會提醒休息,如果還繼續刷的話,會自動關閉。有一次老媽刷了三個多小時抖音,突然黑屏,抖音打不開。重啟之後,依然無法打開,她急得連忙電話召回兒子來修手機。
聚會見面也是忘情地刷刷刷。
由此,朱濤也做了自我反思:“退休後,我媽的空閑時間大大增多,而我們平時又忙于工作,缺少陪伴,這樣容易讓她感到孤獨和空虛。老年人每天對着小屏幕,看似解除了孤寂,但如果不與外界接觸,時間一長,隻能是飲鸩止渴,老人的孤獨感會更強。”現在下班回家,他會主動和母親聊聊天,周末,他會帶上母親一家人一起出去走走、轉轉。
“老人熱衷上網,正是因為網絡滿足了他的部分需求。”華東師範大學心理與認知科學學院應用心理學系教授崔麗娟認為,上網沖浪雖然讓老人沉迷,但确實也讓老人知曉了不少新鮮事,網上社交也讓他保持着與别人的鍊接,覺得自己沒有與世界脫節。“這些都是老人們真實的訴求,應該被看見。如果現實生活中老年人感受不到相關支持,他們的社交、娛樂的需求未被滿足的話,就可能轉到網上。”
不少市民認為,應該讀懂老人網瘾背後的真實訴求。老吳每天一起床,就會收到父親發給他的很多小視頻。有生活小竅門、逃生技能、警示教育,“我明白,老人家換了一種方式來表達對我的關心。”考慮到父親的眼睛不太好,他還專門給父親買了一個IPAD,“屏幕比較大,他看起來不累。”不過,他給父親手機關聯的銀行卡不敢存太多現金,“得上個保險,我怕他手一滑,又急着下單了。”
采訪中,相當一部分子女認為,老人為什麼那麼喜歡刷抖音、曬朋友圈,這是因為這部分滿足了他們的社交需求。職場中人在朋友圈裡有種種顧慮,他們會在意同事怎麼看、領導怎麼看,而老人沒有這方面的顧慮,他們很樂于展示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挺真實。
除了健康上的關懷外,對老人精神上的支持也很重要。作為高齡遊戲玩家,劉阿姨曾有過不小的困惑.她告訴記者,自己有過被踢群的慘痛經曆。她玩《刀塔傳奇》,這是兒子給她推薦的遊戲。為了交流技能,她加入了一個遊戲QQ群。劉阿姨的遊戲ID叫“皮皮的外婆”,群裡年輕人看到這個名字,問她多大年齡了,劉阿姨如實回答,結果立馬就被踢了出去。
“在這個低齡玩家占絕對多數的遊戲圈裡,像我這種年齡的老人家是不太受歡迎的。”劉阿姨意識到,自己的年齡在遊戲的世界裡是個敏感詞,尤其是在玩線上多人聯機的遊戲時,這種歧視幾乎就是沖着年齡來的,往往與實際的遊戲水平無關。痛定思痛,她改了網名。
我都跳得那麼高了,你們拍下來沒?
在社交網絡同樣有這樣的偏見。一些用戶對老人發的小視頻非常苛刻,有人會說一些風涼話,比如“你不屬于這兒,你太老了”等等。有的網友知道老人的實際年齡後會直接拉黑。“如果拍得太難看,會被罵的。”68歲的蔡阿姨年初剛觸網,注冊了個抖音賬号,拍自己的日常生活。一開始,她總是被嘲笑:“阿婆,你又老又土,還是少露臉吧。”她氣得直接怼回去:“我拍了自己看,你終究也會老的,你除了噴子還會做什麼!”
一些市民認為,相對年輕人,老人學習新遊戲、新玩法也會更費勁,在這樣的玩家文化下,會讓一些老人選擇匿名、更改年齡,不願大膽地展現自己。有時他們更願意守在一個十多年的老遊戲裡一天一天地玩下去,或者在一個老的社交平台上一天天老去,而造成一種新的“數字鴻溝”。
“我們身在互聯網數字時代,不可能讓老人獨自遠離互聯網,互聯網不是年輕人的專屬,老人在網絡上的活躍正說明了互聯網向縱深發展。”崔麗娟認為,對于老年人的“網絡依賴症”一方面要正确引導,趨利避害,另一方面對于老年人玩遊戲、刷抖音的探讨應該有更多的維度,社會對老人群體應給予更多寬容和關懷。
欄目主編:王海燕 文字編輯:王海燕 題圖來源:王海燕攝
來源:作者:王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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