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樓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想要出頭,除了靠美色,還要靠才學。
女孩們,五六歲就被家裡賣到堂子裡,跟名妓學藝,她們中的每一個都是沒有故鄉、沒有親人、沒有過去的人。
被官老爺看上了,就到官老爺家做妾室。如果官老爺活得長,便可以在吃穿不愁的庭院裡終老,那個庭院充滿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如果官老爺死了,家裡的良家婦女們就會借着克死丈夫的由頭,把她們趕出家門。
走投無路,隻好再次入籍,開門迎客。
到了民國時期,煙花柳巷之地更為盛行。青樓女子多是沒有入籍的,且很多是文盲。可要是有一個才學兼備,美若天仙,這位必定名揚官場,四海皆知。
潘素就是其中最有名的一位。
她在十裡洋場别号“潘妃”。按照上海的花界的分工,别人多接官家的客人,她隻招徕滬濱的白相人。衆人窩在她家的客廳裡,猜酒令劃拳,叫叫喳喳,她有時陪酒,有時就冷眼看這些人擺譜。
名聲大,自然也會引來真正的豪客。國民黨中将臧卓就曾探望過她,并與她訂下婚約。她說話細聲細語,手上卻刺着一朵豔麗的花朵。而她的身世與現狀的巨大差别,更讓她備顯神秘。
潘素原名潘白琴,字慧素,出身蘇州名門,是前清宰相潘世恩的後人。
她自幼在母親沈桂香的教導下成長,沈桂香是一位傳統的大家閨秀,閑來無事就與子女在庭院裡撫琴、念詩、看畫,看戲。在母親的教導下,潘素還學的一手好琵琶。
後來母親因病去世,家裡另娶一人。新過門的繼母看潘素長得亭亭玉立,又才藝雙絕,心生嫉妒,便設計陷害,把她送去了妓院裡。
淪落紅塵的她,像一座被攻陷的地下宮殿,全身是寶。
三十年代,張伯駒到上海遊玩,聽說了“潘妃”的名頭,于是前去觀看。張伯駒從來都是個閑雲野鶴公子哥,一身好才華,全用在了詩詞歌賦,賞雨弄畫上去了。他當時在鹽業銀行挂名任職,每年要來滬上查賬兩次。說是查賬,其實就是來玩的。
初見潘素,他便立即提筆,寫了一副對聯:“潘步掌中輕,十步香塵生羅襪。妃彈塞上曲,千秋胡語入琵琶。”張伯駒把她比作千裡和親的王昭君,發誓要娶她。
他對她一見鐘情,她自然也不願退縮。她最欣賞的就是他身上的那份才情。兩人私下訂了情,很快就發展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了。
當時,張伯駒這邊有三房太太。大太太出身顯貴,自幼沒受過多少教育,倒是受父母寵愛頗多,生活自理能力很差。張伯駒與她無話可談,相處的時間也幾乎沒有,兩人也一直未生育。
她十分抑郁,便依賴上了鴉片。二太太是北京唱京韻大鼓的藝人,家裡很多事也都是她照顧,也會與人打交道。而三太太與張伯駒關系最好,本來張伯駒來上海,她要跟着一起來的,可張伯駒的父母不讓她走,因為要照顧家裡和孩子。結果,她的缺席,改變了張伯駒的一生。
他早就有休妻的念頭,富家女整天無所事事,除了打麻将,就是抽大煙。盡是在家裡打交道,外頭一點用場都派不上。他覺得心煩。倒是潘素,從小接觸各式各樣的人,能夠妥善的處理各種關系。張伯駒與她在上海霞飛路安家後,經常陪他在上海、北京的社交圈走動。
潘素這樣公開偏向張伯駒,自然令别人不滿。尤其是那個與她有着婚約的臧卓。他得知潘素有了“新歡”,便把她軟禁在“一品香”的旅店裡。
張伯駒急了,這可怎麼辦?從小酷愛戲曲、收藏,未曾某得一席權勢職位,更何況家裡的輝煌又都是過去式。他沒辦法,隻好去求助好友孫耀東。
孫耀東是張伯駒換過帖的兄弟,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最愛打抱不平,為他人兩肋插刀。他先是帶着張伯駒在靜安路租了一套房子,然後驅車到了一品香,買通了臧卓的衛兵。
沖進去時,正看見潘素在那兒哭。孫耀東将兩人安置在别墅裡,幾天後,風頭過去,張伯駒就帶着潘素回天津了。
後來孫耀東投靠了有權有勢的紅人,臧卓也同一處做事,兩人見面就算是同事了,往事不提也罷。
他分了兩筆巨款給家裡的太太們,離婚手續辦好,他一時春風得意。
抱得美人歸的張伯駒覺得,這時的潘素不再是王昭君了。她應該是董小宛,而他自己呢,應該是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
(張伯駒與潘素)
為了讓自己的媳婦美得更上一層樓,他找了一位老畫家教她畫花卉。
從小潘素算是拜了師。沒多久,他又找來夏仁虎老先生,教她通鑒古文。尼采說過,人的思想不是單個的,而是一串一串的。潘素的學習也是如此。夏仁虎到來之後,又向兩夫婦引薦了山水畫大師,專門教導潘素繪制山水。
但神仙眷侶的日子也不是沒玩沒了。不久,抗戰爆發了。
張伯駒升了職,每周要去上海一趟。1941年,他再次來到上海,這一次就捅出不小的簍子。
張伯駒掌管上海鹽業銀行上海分行,阻擋了李祖萊的升遷之路。他氣不打一處來,就勾結七十六号機關,把張伯駒給綁了。讓潘素準備兩百條金子(一條十兩)來贖人,否則就撕票。
潘素想了一下,把事情原委說給了閨蜜吳嫣本聽。吳嫣本是孫耀東的媳婦。孫耀東得知這件事之後,就把事情直接捅到了自己的上司周佛海那裡。
周一聽,這真是荒唐!本來他就需要錢,孫耀東這幾個月到處去聯絡銀行各界人士,吸納資金,穩定金融。綁了張伯駒這種銀行大老闆,那錢還賺不賺?
她安排手下,命其立即破案。本來就是自己手下幹的事,這案根本用不着破。可是,孫耀東擔心若是小混混們一點好處沒撈着恐怕真的會撕票,就讓潘素随便給二十根金條點綴一下。
她去見張伯駒,哪知他根本不怕死,他主要擔心的是自己的收藏。他囑咐潘素一定要保護他的藏品,一件都不能讓外人知曉。要是她為了救人而賣掉一件,他死了也不出去。
張伯駒被綁了八個多月,這段時間裡,有人勸潘素賣畫,被她一口拒絕。有一天,門衛松懈,張伯駒就自己跑了出來。為答謝孫耀東的救命之恩,他想送一份名品給他。孫耀東知道東西得之不易,沒有接受。
夫婦倆對綁架之事諱莫如深,張伯駒誓死保護國寶的名聲倒是傳開了,人人皆贊揚。
潘素在社交人情上可獨當一面,這相當于幫了張伯駒,而張伯駒則把她帶入了一個真正高貴的藝術世界。婚後的兩人,一輩子都在為保護國寶而忙。
夫婦倆數次往返于西安與北京之間,不斷地偷偷轉移國寶。
她确實非常自豪。抗戰過後,北平解放了。國民黨方面經常派人遊說張伯駒,讓他到美國和台灣定居,順便把一生的收藏也帶去。他沒答應。
夫婦倆把前半生的最珍貴的八件藏品捐給了故宮。政府要獎勵20萬元,被兩人婉拒了。
隻說,“我隻要畫,不要官,我也不要錢。”
這種性格灑脫、自由、有時還真讓人着迷。潘素忍了,過苦日子就過苦日子好了,反正跟着張伯駒,精神上是非常滿足的。
他沒事,就喜歡擺弄他的藏品,也喜歡教導她如何鑒賞珍品。從此她眼裡揉不得沙子,全是上品。生活猶如夢境一般,甜美、放松、遠離塵嚣。他們每天一起看李白唯一的真迹《上陽台帖》,一起欣賞陸機的《平複帖》。閑來,他作詩,寫一首給她的詩。她則在一旁練畫。
千百年難得一見的珍品,成了潘素平時陶冶心靈,鍛造手藝的被臨摹品。
她說她很快樂。“幾十年來,時無冬夏,處無南北,總是手不離筆,案不空紙,不知疲倦,終日沉浸在寫生創作之中。”
而張伯駒對潘素更是憐愛,相互陪伴時就作畫吟詩,兩地相隔的時候,他就寫詩給潘素。并且還特别注意日子,這大概是專屬于文人的風花雪月吧。
(《迎春圖》 潘素作)
他去找到餘叔岩學戲的時候,餘叔岩自顧自地吊嗓子,與别人談戲。一天就這麼磨蹭過去了。晚飯後,餘叔岩得休息,要等到午夜十二點整才出來,這時候才開始學。所以,張伯駒常常是淩晨三四點才回家。
他寫詩給潘素,隻把這種學習說成是:“歸來已是曉鐘敲,似負香衾事早朝,文武亂昆皆不擋,未傳猶有太平橋。”
1971年,張伯駒去大雁塔看雪,看完雪之後就回北京。正月十五元宵節正好是潘素的生日,他特地為愛妻填了一阙《鹧鸪天》祝壽:
白首齊眉幾上元,金吾不禁有情天。打燈無雪銀街靜,撲席多風玉鬥寒。驚浪裡,駭波間,鴛鴦蓮葉戲田田,年年長願如今夜,明月随人一樣圓。
有一年七夕,他患上了眼疾,依然寫詩給潘素。中間一句竟然是“百日夫妻百日恩”。
十幾年來,張伯駒花錢收藏,熱情從未減弱。潘素要操持家裡,雖然整天作畫,她也得顧着家裡的支出。張伯駒收藏畫作,她有時問問有時也就默認了。
這些年來,潘素可以說隻是一個家庭主婦,并沒有随時進賬的收入,她居然還一直保存着自己的小金庫。裡面盡是些耳環、手镯、小金小銀。
有一次,張伯駒看上了精美的古畫,出手人要價不菲。他回家與妻子袒露心聲。他仔細觀察妻子的神态,見她有些猶豫,又再說了兩句,最後幹脆躺倒在地,兩眼圓溜溜地看着潘素,任她怎麼拉,怎麼哄,就是不起來。
這時候的張伯駒都五十好幾了,還這麼孩子氣。潘素沒辦法,隻要貢獻出自己的一件首飾,換了買畫錢。
她愛他,于是也包容了他的孩子氣。他與同是民國四公子之一的袁克定是好友,晚年的袁克定孤獨無依,夫婦兩便收留了他。而那時,夫婦兩的生活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但潘素每天多準備一碗飯,給家裡多添置一份被褥,十分細心的照料他的生活。
這一留就是十年。袁克定想給夫婦兩一點生活費,結果遭到了拒絕。
袁克定去世時,他們依然在他身邊,與他作伴。
(張伯駒先生與夫人潘素在鑒賞書畫)
很多人,甚至是不認識的人,說到潘素時,前期說她美若天仙,不入凡俗。後來随着張伯駒的人生在大風大浪中起伏不斷,便稱她為“他的愛妻”。
字裡行間總是不斷說明,“要是沒有愛妻潘素的支持與陪伴,他恐怕沒有這麼堅強,肯定熬不過來。”
然而,這旗鼓相當,舉案齊眉的兩人,年齡上卻相差17歲。
七十年代,張伯駒成了北京城的“黑戶”,沒戶口,沒糧票,隻能靠親友接濟度日。可家裡卻還是一片“不怨天,不尤人,坦然自若、依然故我”的氣質,這是張伯駒的精神氣質,這也是潘素所打理的家的氣質。盡管家裡早已破敗不堪。
可這個人人都嬉笑“寫詞比說話還利索”的張伯駒,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會成為“右派”,連累家人。
這時期,夫婦兩白天裡天天受批評,晚上仍堅持填詞,作畫。潘素為了堅定信念,畫得多是臘梅、秋菊之類的小幅作品。
後來張伯駒的一首詞被認定攻擊江青,被抓了起來。潘素也受牽連,同被關押在地下室,他關在七号,她在三号。
兩人對此磨難的态度依舊是諱莫如深,不再提起。誰也不知道他們是如何度過這段歲月的。
1982年,張伯駒因感冒住院。他走進病房一看是八人間,堅決不住。潘素好說歹說,把他暫時安定下來。随後,她立即向院方申請換房間,得到的回複是:不夠級别,不能換。
兩天後,感冒轉為肺炎。
2月26日,張伯駒去世。
前一天正好是他八十五歲的生日。
後來有人跑到醫院門口大罵,“你們醫院知道張伯駒是什麼人嗎?他是國寶!呸,他一個人捐獻給國家的東西,足夠買下你們整座醫院了。”
潘素是青樓出身,又是當年大紅大紫的紅倌人,未能給張伯駒留下一兒半女,可兩人依然相知相守五十多年。
她奮筆疾書的年月,家裡的經濟狀況從未好轉。可她從未放棄,她曾與何香凝合作,與張大千也多有交集。
她的畫也曾被當做禮品,贈與外國友人,其中不乏英國首相,日本天皇。
這些成就,都是因為她有了一場好婚姻麼?
或許吧。
更難得的是,她肯學。亦遇上了一個肯教肯懂她的好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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