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南枝：2020年大選高度撕裂美國社會

作者：魏南枝，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研究所副研究員、社會文化研究室副主任

來源：原文刊發于《當代美國評論》2020年第4期，文中注釋略；當代美國評論

微信平台編輯：周悅

圍繞着2020年大選的博弈是美國社會長期以來形成的結構性矛盾的集中體現。此次大選競争非常激烈，各種變數頻繁出現，特朗普指控民主黨舞弊，聲稱将為重新計票采取法律行動等，美國當前的多重社會撕裂将因本次大選進一步惡化。

支持還是反對特朗普是影響此次大選的最重要因素，與之前美國的多項民意調查所預示的選情将向拜登“一邊倒”有所不同，拜登和特朗普實際獲得的選票比較接近，拜登憑借否定特朗普赢得“慘勝”。值得注意的是，投票給拜登的選民由特朗普的反對者和拜登的支持者兩個群體組成，特朗普的反對者并不當然支持拜登。本次大選的結果表明，即使美國新冠肺炎疫情蔓延且經濟衰退嚴重，特朗普的支持者仍然人數衆多且立場堅定。

美國因大選和權力交接等因素已經在多個地區發生暴力事件，盡管拜登宣稱“保證成為一位尋求團結而不是分裂的總統”，但是其執政後的内外政策很難得到美國國内民意的廣泛認同，并且仍将在一段時期内深受“特朗普主義”政治遺産的影響。美國社會的多重撕裂将持續并深刻影響美國政治，美國會深陷高度的不确定性之中。

一美國社會多重撕裂的基本情況

2020年的美國大選是一場美國社會圍繞個人價值觀或者說是國家認同而展開的較量，而這些價值觀的對立更因為新冠疫情被強化。美國民主和共和兩黨在此次選舉中都進行了充分的政治動員，美國社會不僅向高度政治化的方向發展，而且正處于高度撕裂之中。

（一）曆史最高投票人數

根據美國選舉項目“U. S. Election Project”的分析數據，2020年約有2.392億美國人有投票資格。實際投票人數達1.598億， 投票率達66.8％ ，創112年以來的最高紀錄，這種創紀錄的投票率是由提前投票期間的１億多張選票推動的。與此相比，美國2016年大選的總票數略高于1.366億張。并且，拜登在首次參加總統選舉投票的選民中獲得壓倒性優勢，而新選民占2020年投票選民的13％左右。特朗普的得票數僅比拜登少約600多萬張，這表明特朗普在過去四年的執政成績得到了近半數老選民的肯定。

創造了曆史紀錄的投票人數說明，在兩黨充分的動員之下，美國民衆政治參與的積極性迅速提升，本次大選競争的激烈程度史上罕見，推動美國社會向高度政治化的方向發展。這導緻美國不同的階層、種族、意識形态、地區、職業、年齡等人群之間的價值觀和利益取向等的焦慮和撕裂迅速惡化。

（二）特朗普支持者人數衆多且立場堅定

盡管兩黨建制派、華爾街金融資本、矽谷高科技資本和主流媒體等聯手打壓特朗普，并且新冠肺炎疫情失控引發經濟衰退和大面積失業，特朗普依然在2020年大選中獲得超過7000萬張的選票，比2016年大選多赢500萬張選票。甚至在著名的“深藍州”———加利福尼亞州也有數以百萬計的選民投票給特朗普。這說明在美國國内，特朗普的支持者與反對者的規模大體相當，并且特朗普支持者的忠誠度相當堅定。與此同時，特朗普的反對者對拜登的内政外交政策持觀望态度。

由于選前雙方幾近無底線的相互政治攻擊，在計票過程中不斷傳出有舞弊與造假行為，特朗普競選團隊采用各種方式向核心選民喊話，将拜登宣布勝選定義為“政變”等。即使拜登順利入主白宮，特朗普在本次大選中體現的牢固民意基礎，将迫使大批共和黨的政治人物不同程度地延續其路線，美國社會的兩極分裂仍将持續甚至會加劇。

（三）種族、年齡、受教育程度和性别等維度的撕裂

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的出口民調顯示，美國政治立場的種族分裂現象依舊十分嚴重，56％的歐洲裔白人選民、12％ 的非洲裔選民、32％ 的拉美裔選民、31％的亞裔選民和４０％ 的其他族群投票給了特朗普。顯然，特朗普的主要支持者來自歐洲裔白人，而拜登的主要支持者來自少數族裔；從年齡因素來看，35％的18至29歲的選民、45％的30至44歲的選民、49％的45至64歲的選民和51％ 的65歲以上的選民投票給了特朗普，顯然新選民的主體、18 ～29歲的年輕人對拜登支持率的上升起了決定性作用；從受教育程度來看，43％的接受過高等教育的選民支持特朗普，而這個群體有55％ 的選民把票投給了拜登，拜登在接受過高等教育的選民中的受歡迎程度遠高于特朗普；從性别因素來看，49％的男性選民投票給了特朗普，56％的女性選民投票支持拜登，男性對民主黨的支持率相較2016年有了巨大提升，盡管仍有更多的男性支持特朗普，女性選民則保持了穩定。

與2016年相比，對上述四個維度的分析如下。

其一，美國各少數族裔對特朗普的支持率都有所上升，原因在于特朗普的就業政策惠及部分少數族裔，美國收入最低的那部分工人（主體是少數族裔）的工資增長了近5％。此外，古巴裔、亞裔新移民和部分黑人在過去四年逐步接受特朗普的保守主義意識形态和反移民政策等。

其二，65歲以上的老人對特朗普的支持率從2016年的52％下降到2020年的51％，這一方面說明的确有一部分老人對特朗普的疫情處理舉措不滿，另一方面也說明特朗普并未因疫情而失去老年選民的支持。在處理經濟問題方面，相當比重的老年人認為特朗普比拜登更具優勢，而他們認為經濟是最重要的因素。

其三，30～44歲的中年人對特朗普的支持率從2016年的41％ 上升到2020年的45％，主要原因是他們支持特朗普的經濟政策。

其四，白人女性對特朗普的支持率從2016年的41％ 上升到2020年的43％，特别是高教育程度女性對特朗普的支持率上升明顯，主要原因是她們對以“黑人的命也是命”等民主黨支持者引發的社會騷亂不滿。

其五，白人男性對特朗普的支持率則從2016年的52％ 下降到2020年的49％，其中下降最明顯的是受教育程度較低的白人男性，主要是他們不滿新冠疫情帶來的經濟衰退和失業，以及沒能獲得期待中的社會救濟。

（四）意識形态的撕裂

特朗普支持者将自身視為美國立國者們的“精神後裔”，他們維護美國憲法、反抗既得利益者和“真正的美國人”，将民主黨、部分共和黨建制派、華爾街、幾乎所有的主流媒體、幾乎所有的科技巨頭、常青藤高知聯盟等視為美國資源的壟斷者。在美國，政治與宗教信仰難以分離。美國的基督教和天主教宗教團體，特别是以白人福音派信徒為代表的基督教力量等是特朗普支持者的中堅力量。據美聯社的投票民意調查顯示，特朗普在白人福音派信徒和再生基督徒（born-again Christians）中赢得了78％ 的選票。

特朗普反對者将特朗普本人及其支持者視為右翼民粹主義、白人至上主義、法西斯、反移民、歧視女性等，他們支持文化多元主義，認為自身代表了自由、平等和民主。但是，蓋洛普民意調查的數據顯示，截至2019年年底，美國自稱“保守派”的民衆比例已經上升到３７％ 、自稱“自由主義者”的比例下降到24％ 、溫和派為35％ ，美國社會整體仍然以中間偏右的意識形态為主導。

在2020年大選中，美國社會以是否支持特朗普形成了意識形态的撕裂，無論是拜登還是特朗普當選，如《紐約客》雜志所說，美國這個超級大國已在内部分裂出另一個不再信任民主制度的國家。這種意識形态的撕裂意味着美國已經是并且将長期是一個功能失調的國家，美國政府的任何決策都會使某一方感到憤怒，也将加劇美國業已深重的兩極分化，使兩黨合作的可能性下降，社會沖突将更多地向暴力化方向發展。

（五）階層和職業等維度的撕裂

特朗普政府的減稅和降息政策在客觀上刺激了經濟增長，但同時也拉大了貧富差距。2018年，美國基尼系數攀升至0.485，創50年來的新高。而2020 年新冠肺炎疫情使工薪階層的收入降低，同時，美聯儲的量化寬松政策引發的美股牛市讓富裕人群的資産不減反增，貧富差距進一步加大。這是特朗普的基本盤白人男性對其支持度下降的主要原因，但由于特朗普執政期間所有群體的收入都有所增加，其中低收入群體的收入增長最快，最底層的少數族裔對其支持率上升，共和黨也正在力圖将自己包裝為“工人階級政黨”。絕大部分美國巨富階層并未因财富擴張而支持特朗普，相反，作為美國資産階級主要部分的華爾街金融資本和矽谷高科技資本堅決反對特朗普。

有研究發現，拜登的主要個人捐助者來自大學、聯邦政府雇員、科技公司和華爾街，而特朗普的主要個人捐助者來自郵遞公司（比如聯邦快遞）、沃爾瑪和軍隊。支持特朗普比例最高的兩個機構是紐約警察局和美國海軍陸戰隊，而“臉書”（Facebook）和華盛頓大學是支持拜登員工比例最高的兩個機構。總的來說，在美國工薪階層中，白領幾乎一邊倒地支持拜登，藍領幾乎一邊倒地支持特朗普。越是得益于全球化的職業或者企業，以及越是依靠政府分配的人越支持拜登；越是自食其力者越支持特朗普，無論是做小生意的人還是出賣勞力的人。

（六）地區撕裂

美國早已形成民主黨主政的“藍州”和共和黨主政的“紅州”之間的區隔，部分搖擺州決定了大選的走向。美國各州的主導産業不同，經濟發展情況也不同，在聯邦制之下，以加州為代表的“深藍州”在多個問題上與特朗普政府長期作對。由于特朗普執政期間不采取傳統政客的“和稀泥”手段，美國的地域撕裂越發嚴重。

2020年大選的各州選情顯示，兩黨獲勝選區幾乎各自完全連片，說明美國内部出現無形的兩黨分界線，美國社會的地區撕裂已經逐步成型。受益經濟全球化的東西海岸各州更多支持地民主黨，而中部地區則更多地支持共和黨。但是，如果深入到各州内部，由于絕大多數族群都相互摻雜生活，可以看到無論是“紅州”還是“藍州”，都有紅有藍，大多是城市偏藍、農村偏紅，形成

“城鄉對立”的格局。

布魯金斯學會的一項研究顯示，特朗普赢得了全美2497個縣的選票，這些縣加起來為美國經濟貢獻了29％的GDP；而拜登赢得了477個縣的選票，這些縣加起來共創造了70％的GDP。上述兩組數據充分說明了美國當前從經濟發展水平、人口集聚程度到意識形态分布的地區撕裂，如果這些地區撕裂持續或惡化，可能導緻美國兩黨之間的僵局持續惡化。

二現狀與趨向分析

根據上述對2020年美國大選所彰顯的多重社會撕裂基本情況的分析，可以得出如下判斷。

其一，如果不是新冠肺炎疫情和郵寄選票，特朗普很有可能赢得2020年大選，不能将現有的選舉結果簡單歸結為是美國主流社會針對特朗普的勝利。支持特朗普的民衆仍将是美國社會和政治的主要驅動力之一，因而拜登很難有機會将目前如此分裂的美國社會團結起來。

其二，在2020年國會選舉中，保守勢力表現出驚人的戰鬥力，導緻民主黨在衆議院丢失了１０個席位，在參議院選舉中并未獲得多數，再加上保守派在最高法院占據明顯優勢，兩黨整體處于勢均力敵的局面，表明民主黨近年來日益左傾化的政策并未獲得大多數美國人的支持，拜登執政後不得不走中間路線。

其三，現有對美國社會的分析工具大緻以工業社會基本架構為基準，但新技術革命和美國的“後工業社會”的特點決定了美國基層社會的關系網絡正在發生變化，并且新技術産生新媒體，新媒體的運行方式使其易于脫離既得利益集團的控制。從2020年美國大選可以看出，特朗普采用的是直接聯系選民和利用推特影響輿論；拜登采用的是各種網絡形式，包括用動物雜交遊戲等吸引選民，都對美國現有主流媒體對輿論的控制産生了沖擊。

由于2020年美國大選選情和權力交接還存在諸多不确定性，對其發展趨向預判如下。

其一，美國社會的分裂狀态會延續下去。目前特朗普雖然沒有公開承認敗選，但已經默認了拜登的勝選。特朗普的支持者在發現局勢不可挽回之後，也将接受現實，美國社會不會出現嚴重動蕩。但共和黨選民在價值認知、關注重點、政策偏好等方面已經被“特朗普化”，民粹主義、另類右翼與“茶黨”勢力也不會退出曆史舞台。拜登雖然宣稱将緻力于彌合分歧，但一方面他必須推進民主黨自身的議事日程；另一方面，特朗普也會繼續鼓動其支持者與拜登政府對抗。因此，美國社會内部的對抗很難緩解。

其二，如果拜登順利入主白宮，他将推翻對穆斯林移民的禁令和堅持對難民的承諾，意味着美國的移民政策将向奧巴馬政府時期的方向轉變。拜登在競選過程中以“抗擊疫情”和“醫保改革”作為切入點，表示将支持全民醫保、減免學費、加強基礎設施建設、支持同性婚姻等，奧巴馬“平價醫療法案”和同性戀婚姻合法化等政策将被保護甚至擴大。拜登承認美國存在系統性的種族歧視，并承諾上任三個月内解決“制度性種族主義”問題，這有可能緩和美國種族沖突惡化的現狀。但是，鑒于拜登一上台就可能陷入“跛腳鴨總統”的窘境，相關政策是否能夠順利出台以及實施效果都具有高度不确定性。

其三，西方各國把拜登勝選當作恢複美國領導下的西方中心主義國際秩序的關鍵，但美國社會的結構性矛盾已經使拜登很難實現對美國自身的強有力領導。除非美國出現革命性的技術進步，實現生産力的迅猛發展以緩解美國現有的經濟、政治、社會制度的結構性矛盾，否則拜登政府将很難有效應對美國正面臨的各種挑戰。而且，新冠疫情和經濟下滑的進一步加劇，還可能會引起更多的社會沖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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