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間流傳一個段子:
1988年張藝謀憑借《紅高粱》拿了柏林金熊獎,得知消息的陳凱歌正手捧報紙如廁,說了句“丫不就是我一攝影師”。
這段子真假難辯,受挫倒是真的。
拍攝《黃土地》時的張藝謀與陳凱歌
同年,陳凱歌帶着電影《孩子王》去參加戛納電影節,也捧了個獎,叫“金鬧鐘”。
獎是三個法國記者在咖啡館裡給評的,諷這片子枯燥無味、讓人昏昏欲睡。
後來同行的謝圓回憶,說凱歌知道後“後腰怎麼看也像是頂着杆槍”,衆人心裡直冒酸水。
畢竟這片子拍的委實不易,先是攝影機片出問題報廢了114個鏡頭,30萬人民币打水漂,做飯的廚子中途還撩了挑子。
後來到了戛納參展時,出國拷貝一塌糊塗,基本的色彩還原都沒對上。
總代表亞戈布說:“我在戛納22年,這是所見參賽影片中最差的一幅拷貝。”
《孩子王》劇照
幸虧,看似天欲亡人,實則另有機緣。
制片人徐楓就因《孩子王》看出了陳凱歌的潛力,拉他拍了《霸王别姬》,并把張國榮推薦給他。
衆所周知,93年《霸王别姬》真做到了“人戲不分,世當無雙”,拿了戛納金棕榈的陳凱歌彼時雖已41歲,鏡頭前仍是意氣風發的少年郎模樣。
在戛納獲金棕榈大獎
從左至右:徐楓、陳凱歌、張國榮
而今26年過去,卻好似大夢一場,應了他愛提的那句詞“還與韶光共憔悴”。
隻是下一句他沒講出來,其實是三個字“不堪看”。
不忍看,不可看。
1
不堪看
10月份是大衆對陳凱歌“不堪看”的延續。
《我和我的祖國》上映,七段故事七位導演,作為總導演的陳凱歌拍出短片《白晝流星》被嘲最爛,更被罵帶兒子拍戲純屬“夾帶私貨”。
後來看到篇推文,列了陳凱歌條條罪狀:不懂扶貧、不懂司法、不懂人事、不懂生活......直言讓他去拍海外留學生活可能比拍祖國好。
評論裡有人說《霸王别姬》根本不是陳凱歌拍的,是他爹拍的,創作者回答“是有這個說法”,被點贊到了最頂上。
《白晝流星》片段
惡語流言至此,陳凱歌當真讓人“不堪看”。
10月中上旬《演員請就位》開播,作為四位導師之一的陳凱歌,其調教演員的實力有目共睹。
等左右手邊的導演扯完空泛的理論後,他在最後一個發言。
演的好時他不吝詞惜句,直言“你演的真好”,印象深的是他用“已入化境”誇趙文浩演的《紅塵》。
《紅塵》片段
演的不好,他也未曾出一言訓斥,三句兩語就能幫演員理清人物關系。演員再演,就肉眼可見的拔到另一個層次。
有一期,手下兩個演員排一出劇,走的是《海洋天堂》的劇情。
他進了布置間,環視後讓工作人員端一魚缸放幾條魚進去,再找束鮮花來添在房間。又改了劇本,換了節奏,親自指導兩個小演員情緒何時收何時放。
這出戲是那期綜藝的最佳,看了直叫人流眼淚。
《海洋天堂》片段
那束添置在房裡的花,讓我恍惚想起了二十多年前他拍的《風月》。
張國榮飾演的浪子,明明已頹廢如死,卻仍忘不了買束玫瑰把房裡的枯花換了,他心裡僅剩的光亮就從那一個動作透了出來。
而寥寥幾個鏡頭的迅哥兒擎着一支玫瑰緩緩落下淚來,當真是驚鴻一眼便可萬年。
《風月》片段
陳凱歌對細節的把控,即使在近幾年的作品仍可得見。
《梅蘭芳》裡孫紅雷收了畹華的信,心緒澎湃難耐,他便拿一蘋果啃了起來。啃得快啃得爽,情緒在那瞬間便準确無誤的傳達了出來。
《趙氏孤兒》裡,葛優飾演的程嬰阻攔兒子程勃不準上學堂,後來答應時,小兒程勃高興地跑去上學,接着又返回看了程嬰一眼又跑走。程勃對父親的感情就在這兩去一返之中。
《趙氏孤兒》片段
但細節把控,敵不住滿盤潰敗。
《趙氏孤兒》評分5.9,不及格,網友戲稱“肇事孤兒”;《梅蘭芳》評分6.9,将将及格,被批“虎頭蛇尾”;而大衆在誇陳凱歌會調教演員時,都要緊跟着一句“為什麼拍不好電影?”。
此去經年,不禁讓人感歎,陳凱歌何以淪落至此?
2
在失去
《南方人物周刊》采訪甯浩時,提到《無極》,他說:“陳凱歌在《霸王别姬》裡達到一個頂峰,但他後來被孤立了,他身邊沒有講真話的人”,還直言不諱地加了句“要娶一個好老婆(比如諸葛亮)”。
确實,陳凱歌在失去。
他拍《黃土地》時,張藝謀是他的攝影師;他拍《孩子王》時,顧長衛是他的攝影師,後來拍完《霸王别姬》,兩人便沒再合作。
陳凱歌與顧長衛
而《霸王别姬》的牽頭人徐楓,也隻與他再合作拍了《風月》,這部電影曾入圍戛納電影節主競賽單元,最後卻顆粒無收;而在香港上映時,又以236萬票房慘淡收場。
徐楓直言:陳凱歌根本不會挑劇本。
他曾嫌《霸王别姬》的劇本太通俗,是在徐楓遊說下,考慮了一年半才接下的;他心心念念的《花影》(《風月》原著),開拍前就不被徐楓看好。
《風月》片場
後來陳凱歌反思道:“我太注重藝術,我太注重技巧,那種存在于《霸王别姬》裡非常非常‘真’的東西沒有了.......我已忘了簡單的力量,《風月》是一個犯錯誤的階段。”
另一邊,大部分的合作戰友也隻陪他走到了99年的《荊轲刺秦王》。比如錄音師陶經,比如作曲人趙季平,再比如執行導演張進戰。
有次陳凱歌在片場發了脾氣,嘴裡喊“這他媽要是進戰在這兒,哪用那麼費勁”,另有一次,他自己在屋裡來回踱步,小聲念叨“進戰啊,進戰啊。”
這事傳到張進戰耳朵裡,他忍不住流淚說道“我知道他(陳凱歌)有時候真的挺難的。”
《風月》片場
一排最左邊是張進戰,一排右數第二是杜可風
這個“難”在2005年化作了一個“劫難”,《無極》上映了。
倘若《風月》與《荊轲刺秦王》還是觀衆對陳凱歌批判的蓄力時段,那《無極》就是觀衆狂轟亂炸的發力點。
胡戈再剪輯了《無極》,在網上上傳名為《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惡搞視頻,一時間輿論洶湧。
民衆内心偶像坍塌的氣急敗壞和将神拉下神壇的施虐快感交織,誰都吆喝着踩一腳、啐一口,大罵陳凱歌“把自己吊起來賣”。
一向在公衆面前溫文儒雅的陳凱歌,難得被激怒,回了句“人不能無恥到這個地步。”後來他拍《道士下山》,片中郭富城與張震被誤讀是基情時,又提到這種感覺,說像是自己精心做的旗袍,被改成了大褲衩放在面前耀武揚威。
陳凱歌起訴胡戈
盡管他直言:“五年後,觀衆才能看懂《無極》。”
蘆葦(《霸王别姬》的編劇)卻率先替他露了怯:“《無極》之後,那種普天之下舍我其誰,就是那種豪氣在他身上已經蕩然無存。”
3
無人識
但,也并非放眼天下無人識。
《洛杉矶時報》的著名影評人凱文·托馬斯,就将封筆之作獻給了《無極》,稱其深度廣度遠超《霸王别姬》。
再往前推,《荊轲刺秦王》雖在國内口碑票房全敗,卻在日本大獲全勝,觀衆稱贊陳凱歌有黑澤明之風;《末代皇帝》的導演貝托魯奇更是當面對陳凱歌說這是一部被低估的電影。
還有個外國采訪記錄,專門因為《孩子王》《黃土地》采了導演陳凱歌與攝影師張藝謀。
陳那麼自信地說出:“電影是表現的藝術,而不是叙事的藝術”,張也驕傲說到關于自己攝影的視覺美感。
配以片中黃土高原的溝壑遼闊,像是承載了第五代導演的審美特質與野心壯志。
《黃土地》劇照
當時,有個在山西學畫的青年因為無聊,去公路電影院看了這部《黃土地》,看得眼淚直流并下決心成為導演,這人就是賈樟柯。
陳凱歌曾對他父輩這群導演說:“你們有很多牢騷和感歎,可你們還有銳氣嗎?我自己覺得:我要沒銳氣,我就掏大糞去。”
再對比他後來隔空回應馮小剛評價他的話,不禁心有戚戚焉。
陳凱歌說,比起講好故事他更注重表達态度
馮小剛把評價寫在了自傳《我把青春獻給你》中:
“凱爺最适合待的地方是象牙塔,每個民族,都會有這麼兩位爺,國家再窮也得養着。任務單純,要拍就得拍對本民族極具認識價值的史詩,根本就用不着考慮娛樂性,越深刻就越有認識價值......這樣的一位爺,你勸他平易近人就等于是害了他。”
陳凱歌回應:“今天這環境沒人會聽象牙塔裡有什麼聲音,年輕人的心被技術征服,而不被好的傳統征服,這是一個現實的情景。”
你看,曾經年少無忌,如今幾多屈服。
隻是,這屈服卻沒讨到任何一絲好處。
如蘆葦所說,“《霸王别姬》獲得了世俗世界的一切榮譽後,陳凱歌再也無法從零開始,那些獲得成功的場面、活動,都有一種很不幸的後果”。
陳凱歌與蘆葦
他被架在了高木上那麼久,早與觀衆喜好産生了無法消弭的偏差,但凡下落便會摔個粉身碎骨。
他去用好的技術,卻放不下好的傳統,家國大義、詩詞情賦,他要通通放進去。觀衆再看,全是詞不達意、言不知衷。
田壯壯(演員、導演)說:“這就是知識分子可悲和可笑的地方,其實可能是有個夢想吧。那夢想吧又是虛的,是一個挺烏托邦的東西,然後也知道自己實現不了。”
已過花甲之年,卻是烏托邦沒有破碎,除了夢想一無所有的年紀。
4
夢一場
近幾年陳凱歌的電影作品裡,最愛那部《妖貓傳》。
造一座城,塑一個夢,前一秒是大唐盛世,後一秒是斷壁殘垣。
發瘋的白居易非得去尋一個“雲想衣裳花想容”的真相,《長恨歌》讓他癡讓他狂,他不屈不變不改不悔不知錯,以一種近乎獻祭的姿态頑抗。
空海在一旁看着他:傻呵,作繭自縛,自傷自滅,最終不過換來妖夢一場。
《妖貓傳》片段
你看看,多像陳凱歌自己,以旁人看來的癡傻之勢非得求一個結局、求一個圓滿。
觀衆不願給,觀衆也不想理一個老靈魂所承擔的份量。
編劇王安憶說陳凱歌:“他是一個貪婪的人,他要的東西太多了。我不知道他讓電影承擔這樣重大的負荷對頭不對頭”。
有個愛他的粉寫:“電影是現實的,它是所有藝術中離真實最近的一個。它是連鬼魂都要化成人身送到你眼前,要你信服的。一句話,它是人間面目的。人間的常情常理,承載得起陳凱歌所思所想嗎?”
《道士下山》中儒佛道三家思想混戰,又要摻雜善惡的探讨;《梅蘭芳》中新舊交替要講,家國大義要講,真情無奈也要講....
《梅蘭芳》劇照
所以他拍不出大衆眼中的好電影了。
這一路他扛着行囊前進,行囊越來越重,他每一件都珍視,每一件都不舍得放下。他想講的太多,舍棄掉的情理邏輯又化成了别人攻擊他的武器。
難怪王安憶會說“像陳凱歌這樣思想和情感太多的人,迷上電影,是一件不幸的事情。”
陳凱歌的電影裡有太多他的影子。
《荊轲刺秦王》中,大殿裡傳來“嬴政,你忘了秦國曆代先君一統天下的大願了嗎?”
嬴政回的是:“嬴政,須臾不敢忘啊”。
這悲怆的、負重的一統天下大夢需要用丢了自己、丢了身邊人來換。
《荊轲刺秦王》中嬴政
《百花深處》中,舊房早就拆遷、空蕩一片,那個“瘋子”卻帶着搬家隊來搬根本不存在的東西。
你丢了什麼、看見什麼、高興什麼、悲傷什麼,都無人與你共鳴。
《百花深處》片段
十分鐘年華老去,刹那間滄海桑田。
縱使英雄遲暮,但少年心氣猶存,隻恐世事兩難全。
化用陳凱歌在《少年凱歌》裡寫的那句:
當你開始以為對世界很重要時,這個世界才剛準備原諒你的幼稚。
部分圖片來源:網絡
參考資料:
1.《今夜星光燦爛》,王安憶,新星出版社,2013.11
2.《陳凱歌,“霸王面壁”》,龍源期刊網,2019.04.03
3.《如何評價陳凱歌及其作品?》,知乎,阿朗
4.《山西人賈樟柯:所謂“家鄉”就是世界》,原平方
5.《陳凱歌是誰?》,貓叫三斤,2018.03.30
6.《美國人對〈無極〉贊不絕口》,環球時報,2016.01.06,第十五版
7.《他叫陳凱歌》,謝圓,原載于1993年《當代電影》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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