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80載,他十年如一日地唱着自己熱愛的京劇,一悲一喜一抖袖,便演活了無數個角色。經統計,他這一生共參演過600多個劇目,演出多達11000場次。
有人曾評價道,看他的戲,“總是感到心弦震動不已。它似乎有一種力量,迫使你進入藝術情境,去關心、同情這些人物的命運,迫使你不能不受感動。”
可若是跳出戲外,去看屬于他自己的人生,我們同樣也會頗受感動,甚至還會對他豎起大拇指,為他的傳奇人生喝彩。
可以說,上了戲台,他能唱出“戲的真價值”;下了戲台,他更是活出了中國人的精彩。
此人即是中國京劇表演藝術家——周信芳。
一
1895年1月14日,周信芳出生于江蘇淮安一個藝人家庭。其父周慰堂早年癡迷京戲,自取藝名為金琴仙,唱旦角;其母俞桂仙也是戲劇圈人,同樣熱愛京劇。
在父母的影響下,周信芳打小就喜歡京劇。自六歲起,他便跟着父親旅居浙江,在武師陳長興門下練功學戲。
次年,周慰堂看周信芳已學會了幾出戲,便讓他以“小童串”的名義登台表演。看到自己兒子的表演後,周慰堂不得不自傲一下,這孩子絕對是唱戲的料,天賦異禀。
于是,周慰堂給周信芳取“七靈童”為藝名,開始讓他正式參與演出。
周信芳的第一出戲是《黃金台》,他以一個小娃娃角色俘獲了觀衆們的喜愛。可以說,自這出戲起,周信芳就打響了自己的名号,當地人都知道有個七歲小童很會演戲。
隻是,“七靈”隻名盛了一時,“麒麟”之名才是經久不衰。
圖 | 《明末遺恨》 周信芳後台留影
1907年,12歲的周信芳在上海演出。由于那邊的演出有貼海報的慣例,每個角兒都要提前向前台管事報藝名。而這管事在聽周信芳的藝名“七靈童”時,誤聽成了“麒麟童”。
就這麼陰差陽錯的,周信芳的藝名變成了“麒麟童”。
本來戲班主是有讓前台管事重新做一張“七靈童”演出海報的,可當晚來看戲的人不樂意了,他們隻認“麒麟童”,不識“七靈童”,怎麼勸都不聽,就要看“麒麟童”,沒有就退票。
無奈之下,戲班主隻好将錯就錯,而周信芳也沒有多在意。不過,後來周慰堂得知此事後,特地帶着他去那位寫海報的先生家中叩頭緻謝。
周信芳年少,不知父親此舉之意,也不懂“麒麟童”此名會對他造成多大影響。可周慰堂不一樣,他是闖過大風大浪的人,知道一個名字對藝人的影響。
這倒不是他講究,畢竟,這“七靈童”雖是好名,但不如“麒麟童”帶來的名氣。不過,實力比名字更重要,名字再好,沒有實力的話,觀衆也不會買單。
于是,1908年,周信芳為了提升自己的技藝,前往北京加入了喜連成科班,拜“伶界大王”譚鑫培為師,還與京劇名伶梅蘭芳成了同學。
兩人一起合作演出,場下觀衆一天比一天多,全是慕名而來。漸漸的,當地都開始傳:“生兒當如周信芳,娶媳當如梅蘭芳。”
圖 | 周信芳與梅蘭芳
随着名氣越來越高,周信芳登台演出的次數就越來越多,京腔戲步拿捏得越來越穩。然而,天有不測風雲,1909年,周信芳的嗓子壞了,聲音不再像以往那樣清靈,而是沉悶沙啞。
這對周信芳而言,無疑是一個莫大的打擊,他悲歎:“天不予以唱戲本錢!”
可難過歸難過,這戲他還是要繼續唱的,“本錢”沒有了,那他就再“賺”!
于是,接下來每一天早晨5點,戲班子的人都會聽見一個沉悶烏鴉聲,像是在耳邊立體環繞一般,響亮透徹,隻是太過沙啞,人們不太愛聽。
但周信芳不放棄,就算被說嗓子不行了他也當做沒聽見,繼續苦練聲音。這一練就是兩年,雖然嗓音有所恢複,但怎麼也回不到當初的音色了。
久而久之,周信芳開始鑽研起其他方式來發音,他不再單純地靠聲帶振動來出聲,而是以喉頭發力來發音,雖然音色仍是沙啞,但比起之前,總歸是好一點。
鳳凰能涅槃,麒麟亦可重生。接受嗓音無法變回當初這一事實後,周信芳轉而繼續苦練技藝,打算以精湛的表演來彌補嗓音上的不足。
可事實上,若是說得誇張些,那便正是因為周信芳這一嗓子,才有了未來的麒派。
當他頭戴紫金冠,身着一襲青衣,踏着老步登上戲台時,人們會驚豔于他的扮相與表演,但隻有他開口,發出蒼涼渾厚的唱腔時,台下觀衆才會真正沉浸于他的表演之中。
圖 | 周信芳在《蕭何月下追韓信》劇照
世人聽慣了柔美圓潤的唱腔,再來聽周信芳這沙啞低沉、頗有氣勢的嗓音,卻一點也沒有覺得哪裡不好,反而是深受震撼,更加沉迷于他那獨特表演。
而随着周信芳先後奔赴北京、天津演出,他所獲的贊許越來越多,人們便将其獨有唱腔與富有節奏感的表演稱為“麒派”。
隻是,後來有人開始以為,是“嗓子不好的人才去學麒派”。
這種想法可以說是大錯特錯。
正如麒派傳人陳少雲所說:“麒派藝術對演員的要求非常高,唱念做打都要有紮實的基礎,學麒派并非易事。”
“麒麟”本人都花了兩年以上的時間去鑽研苦戀這門藝術,又怎會是個簡單活呢?
況且,周信芳嗓子雖然壞了,可他仍肯下功夫去磨練自己,将沙啞嗓音化作蒼勁唱腔。這等實力,不是所有嗓子不好的人都能做到的,麒派藝術也非任何人想學就學的。
當然,藝術之崇高,從不限于門派。
在周信芳成為家喻戶曉的名角時,大家都稱他為“麒派宗師”,可他本人卻不樂意聽這稱呼,反駁道:“我不是什麼麒派、馬派,我是周信芳,不要用流派把我限制,我是京劇!”
在他看來,“流派不應成為宗派,在基本功之上,根據自身不同的特點承傳和發揚京劇藝術,百花齊放為的是推陳出新。”
故而,他才經常告誡自己的學生:“學我者生,似我者死。你們不要學像我,你們要做自己,要活學。”
隻有活學活用,才能把創新落在實處。
圖 | 周信芳在攝影棚
二
都說戲子台上濃妝豔抹,能唱盡人間悲歡離合;台下則是紅妝既卸,便說不出一句柔情蜜語。
然而,此話卻是以偏概全了。
有些戲子動情,便是一生,比如周信芳對裘麗琳。
雖然早在1912年,17歲的周信芳便與武旦劉祥雲之女劉鳳嬌結了婚,兩人育有一子兩女:長子周丕承,長女周采藝,次女周采蘋。
但事實上,劉鳳嬌并非周信芳所中意之人,他這一生唯一摯愛的人,隻有裘麗琳。
而裘麗琳這輩子唯一愛過的,也隻有周信芳,且還是一見鐘情。她一眼便認定了,這個人就是自己餘生的枕邊人。
裘麗琳,出生大戶人家,是上海裘天寶銀樓老闆裘仰山的小女兒,她家裡既有茶莊,還有錢莊,所擁錢财無數。
不過,裘仰山在裘麗琳8歲時就去世了,她是由母親瑪麗•羅絲一手帶大的。好在,自幼在母親寵愛下長大的裘麗琳并沒有被養成嬌縱個性,相反,她為人溫和,善良,經常參與慈善活動。
而作為上海社交圈中的首席名媛,裘麗琳的追求者也是數不勝數的。隻是,瑪麗•羅絲沒有想到,自己的寶貝女兒居然會舍下一切,和一個戲子私奔。
1923年的一天,18歲的裘麗琳坐在上海丹桂第一台的戲台下,目不轉睛地看着台上28歲的周信芳表演戲曲。他的一舉一動,一腔一調,都讓裘麗琳深陷其魅力,難以自拔。
一曲《鴻門宴》結束,周信芳的聲音仍在裘麗琳腦海中回繞。直到當晚回家,她一閉上眼,想到的還是周信芳的京劇扮相。
于是,接下來的每一天,裘麗琳都會早早起床,專門去捧周信芳的場,甚至還開始讓人去打聽周信芳,了解他從小到大的事情。
經過了解,裘麗琳得知了周信芳正和發妻分居。因此,她打算主動“出擊”,去和周信芳來一次偶然邂逅。
裘麗琳特意策劃了一個張園慈善義賣會,邀請了全上海京劇名角。在那裡,她正式結識了周信芳。不久,在裘麗琳接二連三的情書攻略下,周信芳也對她生了情愫,兩人開始了地下戀情。
圖 | 裘麗琳倩影
周信芳在當時是家喻戶曉的京劇名角,裘麗琳則是有名的富家小姐,若是傳出兩人戀愛的新聞,那想必會引起軒然大波。
故而,兩人隻能偷偷摸摸在一起,連約會,也隻能去鄉下田間,有的時候甚至還會選擇去無人煙的墳場約會。
隻是,兩人再怎麼低調,也逃不過媒體的追蹤。很快,兩人約會的事情被當地各家小報爆出,瑪麗•羅絲在得知此事後,大發雷霆,直接将裘麗琳關在房間裡,不準她外出私會周信芳。
雖說周信芳有事業,有名聲,可歸根結底,還是個戲子。而戲子,在那時代仍是不被人所看好的“賤業”。
為人母,為的都是女兒好,因此,瑪麗•羅絲是絕對不會讓自己的寶貝女兒去吃苦的。
除了将裘麗琳關在家裡之外,她還買通了當地黑社會“青紅幫”頭目,讓他們去威脅周信芳,說:“不許你再和裘麗琳來往,否則借你的兩條腿用用!”
此外,為了裘麗琳的名聲,瑪麗•羅絲讓兒子裘劍飛邀請了上海全市的報社記者參加宴會。宴會上,裘劍飛發言道:“進來舍妹有些謠傳,都是無中生有,不足為信,希望各位看在小弟的面子上,多家照應。”
圖 | 20年代初的周信芳
後來,瑪麗•羅絲還開始四處托人給裘麗琳找好婆家,打算快點将裘麗琳嫁出去,直接斷了她與周信芳的一切可能。而裘劍飛也特意派人再去警告周信芳,若是他不同意與裘麗琳斷絕來往,那就别再想在上海這個地方立足。
據說,裘劍飛還雇了人去盯着周信芳,以防他與裘麗琳聯系。
但縱使裘劍飛和瑪麗•羅絲如何嚴防,也斷不了兩人之間的愛。在将近半年不能見面的時間裡,他們二人仍是保持着聯系。
一個偷偷在家裡寫情書,托親戚朱靈芝外出時将其投入郵筒;一個則在收到信後,讓人去裘麗琳房間窗戶正對的馬路邊來回走上幾趟,以此表示情書已經收到。
隻是,就在他們互通書信期間,瑪麗•羅絲已經幫裘麗琳安排好了婚事,還收了男方聘禮,并且也在開始準備裘麗琳的嫁妝。
眼看自己的婚事就要被安排,裘麗琳坐不住了,直接離家出走,和周信芳私奔到蘇州了。
巧的是,周信芳把裘麗琳安置在蘇州後,就一個人又回了上海,準備第二天的京劇表演。而裘劍飛在得知自家妹妹不見後,直接就帶人追捕周信芳去了。追到蘇州後的第二天,他才發現周信芳人在上海,于是又風風火火回去了。
結果,其實他妹妹還在蘇州,而周信芳則是誤打誤撞助攻了自己一把。
不過,就算裘麗琳真的被她哥哥給找着了,她對周信芳的喜歡也不會就此中止。
或許可以說,自幼便在蜜糖罐子裡聽着母親話語長大的裘麗琳,隻有在遇見周信芳這一刻起,才真正有了屬于自己的人生,一個由她自己掌握的人生。
圖 | 裘麗琳倩影
三
在蘇州待了兩個星期後,裘麗琳便悄悄和周信芳回了上海,兩人一起租了房子同居。
期間,裘麗琳不是沒想過和家裡人聯系,她寫過信給瑪麗•羅絲,請求她原諒自己的不孝。可瑪麗•羅絲仍在氣頭上,并沒有回複她。
家人的沉默以及周信芳所收到的威脅信件讓裘麗琳漸生害怕心理,她擔心,家裡人會對周信芳下毒手。于是,為了自己和周信芳的安全,她特地請了律師,讓他在上海幾家有名的報刊上登報聲明:“
本律師受聘于裘麗琳小姐擔任其法律顧問,本律師的當事人已經成年,依法享有法律規定之公民權利,任何人無權限制其人身自由和侵犯其合法權益,否則本律師将依法提起起訴……”
簡單來說,這則聲明其實就是在告訴瑪麗•羅絲和裘劍飛,她的婚事,她的人生,她自己做主。
對此,他們很快就做出了回應,直接就在裘麗琳刊登啟事的報刊上聲明:裘家和裘麗琳脫離關系。
但骨肉情深,哪有母親,能真的不要自己的女兒?
或許,父母有的時候會以“為你好”的名義來“綁架”孩子,但确實,他們做的一切都是為孩子着想,而非為自己。盡管他們有些做法會把兒女們推得越來越遠,可再遠,也是至親,是血濃于水的家人。
既是家人,那就不會真的抛棄彼此。
1929年,在周信芳與劉鳳驕正式離婚,并且打算迎娶與自己已育有三女的裘麗琳時,裘麗琳的家人們也松口同意了兩人的婚事,瑪麗•羅絲還悄悄給裘麗琳有着6萬元的錢莊存折。
都說母愛如水,溫柔隽永,但其實,瑪麗•羅絲在裘麗琳的人生中也扮演了“父親”的角色。她的愛,除了溫柔之外,還有深沉。
在家人們以及孩子們的見證下,周信芳和裘麗琳在四川新亞酒店舉行了盛大婚禮。
婚後,兩人的生活既是甜蜜的,也是忙碌的。
周信芳幾乎每天都需要去表演,演完一出,又要開始準備下一出,鮮少時間能夠在家中。而裘麗琳則擔任起了自家丈夫經紀人兼助手的工作,除了日常照料周信芳的生活起居之外,還會為他打理好工作上的事情,讓他能夠毫無顧忌,在戲台上大放異彩。
于裘麗琳而言,能支持愛人在自己喜歡的行業上發光發熱,是她最大的歡喜。
就算到了國家水深火熱之時,裘麗琳也是繼續站在周信芳的背後,與他一起肩負起救國重任。
她既是周信芳的賢妻,也是周信芳的守護神,這一點,從一開始便确定了。
圖 | 結婚照
在家人還沒有同意他們二人婚事之前,裘麗琳便經常跟着周信芳去戲院裡。本來她隻是想跟着去看周信芳唱戲,卻沒想到,這戲看着看着,反倒看出了戲班子的端倪。
裘麗琳知道周信芳是戲班子裡最紅的名角,但他工資卻很少,入不敷出。對此,她一直想不明白,可來到戲院後,她發現了,是戲院的财務政策有問題。
于是,裘麗琳開始為自家愛人打抱不平,主動和戲院老闆談判,重新拟規則。她要求:周信芳的工資必須和戲院三七分賬。同時,她還放話:“錢的事情以後我裘麗琳管,你有什麼事情都要經過我。”
她知道周信芳不擅長處理這些事,所以并不打算讓周信芳知道。台上事,她插不了手;台下禍,她一人解決。
在她的“威壓”下,周信芳所得工資果然比之前多了不少,甚至還拿到了戲院的分紅——金條。後來,兩人開始建立屬于自己的劇院,周信芳繼續擔任主演,而裘麗琳則負責财務,為周信芳管好所有錢。
慢慢的,人們還給裘麗琳起了一個稱号:鐵算盤。
不過,這“算盤”也隻對外人“鐵”,對待自家人,她隻有萬般柔情。
圖 | 周信芳與子女合影
四
如果說,周信芳這一生的熱血都給了京劇,愛情都給了裘麗琳的話,那麼,他那滿心的忠誠,則是獻給了國家。
他常以戲中人之名義,唱戲外人之真情。
1913年,18歲的周信芳曾自編戲劇《宋教仁遇害》,通過演“宋教仁被歹徒刺傷”一幕來批評袁世凱暗殺民主人士宋教仁一事;1915年,20歲的周信芳編演《大漢奸》,怒斥袁世凱賣國複辟一舉;1919年,24歲的周信芳感慨于學生們在五四運動中的壯舉,特地在丹桂上演《學拳打金剛》,向全中國人民指責那些苟且偷生的賣國賊。
明明隻是一個剛過弱冠之年的青年,卻懷抱着一腔熱血,堅定不移地在報國一路上奮鬥。而待他過了不惑之年,其忠誠之意,仍是隻增不減。
1937年,日軍四處搜捕京劇名角去唱戲,有許多藝人在得知此事後紛紛選擇了歸隐,除了周信芳。
有人曾問他,會不會因為日本人而不再唱戲,對此,他坦蕩回複:“唱!為什麼不唱!抵禦外辱,戰士們有槍,我周信芳有京劇,京劇就是我的槍!”
于是,舉着京劇“這把槍”的他接連編演了《文天祥》《史可法》《明末遺恨》等一系列抗戰戲劇,他說:“我要演文天祥和史可法,哪怕被禁,我也要演,他是我們的民族英雄,他們犧牲了自己的生命,卻為我們的民族争取了正義!我要号召大家向他們學習!”
披着民族英雄“外皮”的他,一日複一日地在戲台上高唱,他想用他那蒼勁的嗓音來喚醒人們:身為中華兒女,華夏子孫,怎可像喪屍一般,麻木生活,看着國家落後遭人欺?
待一曲戲終,再獨看戲外人周信芳,細想,這般愛國的他,不也是一位民族英雄?
而民族英雄的背後,自然也有一位守護者。當周信芳在為國家呐喊時,裘麗琳便在默默保護他。
由于周信芳多次公開表示抗日的決心,其行為太過高調,引起了特務組織76号的注意。
因此,有一天,76号的領頭人吳世寶便想請周信芳去唱戲,但周信芳毫不猶豫地就拒絕了。沒過多久,禍便找上門,他被兩個特務給抓去了76号。
這一趟,許是76号的人想給周信芳一個警告,在帶他參觀完牢房後便放他走了。可裘麗琳不放心,她覺得若是不做點什麼,周信芳接下來肯定還會被抓去。
于是,裘麗琳便去向吳世寶的妻子佘愛珍求情,求她說好話,讓吳世寶放過周信芳。為此,裘麗琳獻出了自己所有的珠寶,還附帶了一筆高昂的“和解金”,周信芳這事才算完全解決。
可惜,裘麗琳保得住周信芳一時,保不住他整個後半輩子。
周信芳也同樣,他陪着裘麗琳走了大半輩子,卻無法與她一起白頭到老。
圖 | 一家合影
五
自1965年11月10日起,周信芳接連被上級點名批評,他所編演的戲劇也被批成是“不積極”的作品。
眼看上級多次點名否定自己,周信芳便知曉,災難就快降臨到自己身上了。因此,他早已和裘麗琳通氣,兩人都做好了心理準備。
1966年5月的一天,上海京劇院領頭人和兩名特殊人員闖進了周信芳家中,直接将他帶走隔離。早就對此做好準備的周信芳,還在臨走前和裘麗琳對視許久,在與她抱了一會後說:“我走了,你多保重!”
那時的他,并不知道此次擁抱即是人生最後一次,若是知道的話,他怕是怎麼也不肯放手。
自周信芳被帶走後,有關于他的一系列污名冤事被上海各大報刊刊登出來。有稱他是“京劇界的南霸天”的,也有說他是“反動老手”的。
而在那風雨浪潮中,就算有人對這些文章有所懷疑,也不敢冒頭去為他伸冤。他們隻能看着這位昔日風光的名角被押在卡車上遊街示衆,還穿着肮髒衣服,帶着寫有“反動權威周信芳”的白色大牌子。
圖 | 周信芳與女兒
然而,此景并不是最慘的。
在後來,周信芳的家被造反派砸毀,家裡的牆壁都被塗上了墨水,寫着“打倒周信芳”五個字。至于他的家人,同樣也受了株連。
裘麗琳身為周信芳最親的愛人,第一個受牽連。她被那些不懷好意之人拖上了卡車,押到一所中學,在裡面承受着輪番亂打。
可當木棍和鐵管砸到她身上時,當自己被那些惡人扔出去撞到牆,身上血流不止時,她心裡擔心的仍是周信芳還有自己的孩子們。
盡管在這之前,她已将自己的孩子分别送往了香港、美國、英國去讀書,除了次子周少麟沒逃過這場劫難外,其餘五個,都安全了。
而且,在和四女周采茨分别時,她還曾叮囑道:“以後但凡收到我給你寫的信,無論我寫了什麼,都不要去做。”
那時的她,早已預料到此時的劫難。可她既已預料到,怎麼自己不逃?
答案可想而知,為的當然是周信芳。她了解,周信芳愛國至深,是不會輕易離開國家的,就算想到今時今日之痛苦,他也不會背棄自己的忠誠。
而裘麗琳,同樣如此。
圖 | 裘麗琳與小女兒
在那期間,裘麗琳也曾被押去遊街,甚至會被當衆挨打,有好心人不忍看她如此,便提議讓她偶爾躲避一下那些惡人,可裘麗琳卻說:“我不能避,避開了,他們會用這種方法對付周先生的。”
在大難面前,她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保全愛人,犧牲自己。
隻是,那時周信芳的日子也不好過。他雖然知道自己的妻子也遭遇着不幸,可他沒想到,那些造反之人會如此狠毒,對着瘦弱的婦女,竟能無情地揮下手中的木棍鐵管。
可惡人就是惡人,在時代風浪中,他們的良心早已被沖沒了。不僅敢打柔弱婦女,就連孩子,他們也下得去手。
在打毀周家時,他們先是把周信芳的兒媳,即周少麟的妻子黃敏祯給打暈,後又對周信芳的小孫女玫玫下手,将她的頭發剪成“牛鬼頭”。
就這樣,玫玫瘋了,被收進了上海市精神病醫院。
看着家人病的病,傷的傷,瘋的瘋,周信芳心如死灰,他說:“數來數去,是我這個老的連累了一家人。”
可正如黃敏祯所安慰道:“如果說是你連累了我們,那麼又是誰連累了你呢?你又犯了什麼罪呢?”
周信芳此時之悲壯,怪不得他本人,要怪也隻能怪活在了錯誤的時代。
而且說到底,他不過也隻是一個忠誠于國的老百姓罷了。可惜的是,他的這份“忠”,換來的隻有悲劇。
在一天晚上,周信芳又一次被人帶走。卧病在床的裘麗琳得知此事後,喃喃自語道:“完了。”
這一次,周信芳的一切都被剝奪了,曾經所擁有的組織身份,也被撤銷,且還被強制扣上了反革命的大帽。
對此,周信芳隻能沉默接受,無法反抗。他最多隻敢悄悄輕唱起《徐策跑城》中的台詞:“湛湛青天不可欺,是非善惡人盡知。善惡到頭終有恨,隻是來早與來遲……”
然而,周信芳所期許的“正義”終究還是來遲了。
圖 | 裘麗琳輔導女兒寫作業
1968年3月24日,裘麗琳再次被人押去挨打,她的腎髒直接就被打破了。在周信芳書房裡躲着疼了三天後,裘麗琳被送到了醫院,可醫院卻不允許她進病房,因為她是“反革命家屬”。
無奈之下,裘麗琳隻能在走廊上躺着,于半夜離開了這痛苦的世界,享年63歲。
她在臨走前,還在和黃敏祯囑咐以後照顧周信芳的事情。沒想到,事情都沒交代完,她就這麼走了,連見周信芳一面都沒有機會。
1969年,周信芳和周少麟先後被釋放,那時,沒有人敢告訴周信芳關于裘麗琳已逝的消息,他們都對周信芳說,裘麗琳還在住院,醫生不給探望。
于是,周信芳每天在家都是以淚洗面,對着牆壁,思念着那早已與他天人永隔的愛妻。
直到1975年,周信芳因心髒病而住院時,他憑着最後一口氣,對親人們說:“你們不用再騙我了,我早就明白了,你們的姆媽去了,她在等我!”
她既已不在,那他對這人世,也沒什麼好留戀的了。隻是遺憾,他死前仍是沒能等來屬于自己的清白。
在周信芳逝世的第三年,即1978年8月時,周信芳的冤屈才被洗白。1995年,周信芳和裘麗琳的骨灰得以合葬在上海龍華烈士陵園。
時隔27年,他們這對伉俪終于重聚了。
有人說,如果裘麗琳愛的不是周信芳,那她的後半生或許就不會如此痛苦了。可人世間,哪有那麼多如果?
況且,裘麗琳早已想過會有時代浩劫的發生,所以才将5個孩子送到外面,而她本人,則選擇了留下來,陪着周信芳。
由此足以看出,裘麗琳對周信芳的愛有多深。或許,于她而言,能遇見周信芳便是她此生最大的幸福了。而對周信芳來說,能與裘麗琳邂逅則是他這輩子最大的幸運。
文 | 千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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