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寫到蘇東坡,官氣已被文氣大為沖淡了。與晏殊的沉穩相比,蘇轼為官幼稚得不行。倘若說晏殊是做官的天才,那麼蘇轼是文學的天才。蘇轼雖然沒有李白那麼無厘頭,但在官場上也是一派懵懂。蘇轼沒有李白那種隴西少年的野性,但卻有着一副儒家脾氣,并且不是董仲舒式的,而是陳蕃、杜密式的,從來不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新派上台,抵觸新派;舊派複出,得罪舊派。可以說坦蕩如砥,也可以說恃才傲物。蘇轼的懵懂差點在“烏台詩案”上送了性命,好在上蒼垂憐,不讓這位文學天才半途夭折,貶谪黃州了事。也好在蘇轼除了儒家脾氣之外,尚有道家性情,哪怕仕途再坎坷,也總能看得開。從不灰心喪氣,“此心安處是吾鄉”;亦從無遁世念想,“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東坡的坦蕩如砥與小晏的樓台高鎖截然相反,東坡的填詞皆為性情之作。雖然文人氣十足,可以說是名副其實的士大夫詞。嚴格說來,有宋的士大夫詞,就是自東坡始。晏殊官氣太重;範仲淹憂君憂民憂得苦;歐陽修算是最有性情的,但其詞作依然不過是官場之餘的閑興而已;柳永浪迹江湖,已然一介士子叛逆;惟東坡恪守士子之道,既不像李白那樣散發弄扁舟,也不像屈原那樣悲憤欲絕,投入汨羅一了百了。谪居黃州數載,成就斐然,成為東坡在文學上的黃金歲月。
蘇轼
世人隻要一提起蘇詞,馬上想到的就是《念奴嬌·赤壁懷古》: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樯橹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後世詞論詞話,皆推東坡此作為豪放派宋詞之首,有道是:“語意高妙,真今古絕唱。”(《漁隐叢話前集》卷五十九)俞文豹《吹劍續錄》有鼻子有眼地記載了一個揚蘇抑柳的段子:
東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讴。因問:“我詞比柳七何如?”對曰:“柳郎中詞,隻好合十七八女孩兒,執紅牙拍闆,唱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執鐵闆,唱大江東去。”公為之絕倒。
幕士橋段雖然不無揶揄,但後世認定東坡此作乃豪放經典,可謂鐵闆釘釘。殊不知,《赤壁懷古》其實是蘇詞最空洞的範例。
把詞作寫得牛皮哄哄,蘇轼或是始作俑者。好在東坡不過感慨一番,并無觊觎天下野心。按東坡自己的說法,不過是“坐念孟德、公瑾”。以谪居的逆境,坐念曹操、周瑜,有些不知所雲。倘若是感慨世無英雄,東坡卻并非孟德、公瑾之輩。辛稼軒喟歎“生子當如孫仲謀”,是因為稼軒有周瑜之才,卻遇不到明主慧識。蘇東坡坐念操、瑜算是哪門子憂思?隻能說是一時興起,胡思亂想而已。所以說《赤壁懷古》懷得很空洞。
再從詞作本身察之,也沒見有何史識。當年的英雄美人,與眼前的亂石驚濤相繼疊觀,一派混沌,仿佛小孩家聽完說書後餘興未盡,面對着江水發愣。最後突然從神遊中醒了過來,發現自己年紀不小了:人生短暫,江月永在。就詞作而言,是空洞的;就神遊而言,是精彩的。想到什麼就是什麼,脫口而出。可以說是胸無大志,亦可說是了無城府。至于讓關西大漢執鐵闆,扯大嗓門喊唱什麼的,就免了吧。
從空洞中透出的懵懂,可能是東坡最難能可貴的詩意品性。在審美情趣上,東坡是大晏小晏的天敵,非但不矜持不端架子,而且随意得天真爛漫,随時随地可能把自己稀裡糊塗地交付出去。請黃庭堅傳話欲結識小晏是天真,生怕自己填詞不及柳七是爛漫。但這個懵懂之人一旦受到情感上的創痛,會寫出驚天地、泣鬼神的詞作,這裡指的是,那首悼念亡妻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裡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鬓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哀思深切,泣不成聲,卻又意象叠出,一氣呵成。身心俱境!這才東坡真正的“今古絕唱”。
東坡這首《江城子》猶如張先的《一叢花》,都是各自的巅峰之作。詞乃情之共生物,情重,方能詞佳。情的厚薄好比詞的含金量。蘇東坡有情有義,天性就是個詞人,不需要“大江東去”增色,也照樣風采照人。唐宋詩詞充斥着谪貶之作,一個個愁眉苦臉。尤其是韓愈那副“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的窩囊相,令人莞爾。這當口,東坡的《定風波》顯得特别的落拓不羁: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對比韓愈那種可憐兮兮的“雪擁藍關馬不前”,東坡赫然是“一蓑煙雨任平生”。這《定風波》可以看作東坡的自畫像。“誰怕”,“歸去”,铿锵有力,與“竹杖芒鞋”相得益彰。在這派“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的灑脫跟前,“獨立小橋風滿袖”方才顯得清瘦起來。東坡作詞不拘音律,有人評說是“橫放傑出”,其實應該是率性而至,疏闊飄逸。
東坡的士大夫詞野性不足,定力不小。即便聊以閑情,也有“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峰青”的高遠,更不用說念及親情的“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婵娟”。那首《水調歌頭》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頗有李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曠達。伫立在天地之間的東坡,遠比排列在廟堂裡的蘇轼精彩:
春未老,風細柳斜斜。試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
寒食後,酒醒卻咨嗟。休對故人思故國,且将新火試新茶。詩酒趁年華。
在廟堂政治中不谙人事的蘇東坡,于友情相當看重,其詞作多有别友深情。比如:
回首亂山橫,不見居人隻見城。誰似臨平山上塔,亭亭,迎客西來送客行。
歸路晚風清,一枕初寒夢不成。今夜殘燈斜照處,熒熒,秋雨晴時淚不晴。
又如《八聲甘州》中的“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翠煙霏。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約他年、東還海道,願謝公、雅志莫相違。西州路,不應回首,為我沾衣”。東坡柔情起來,也别有一番溫馨:“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兩簌簌。”言及其侍妾的有:“春衫猶是,小蠻針線,曾濕西湖雨。”憐及舞女的有:“斷腸是,飛絮時,綠葉成陰,無個事、一成消瘦。又莫是、東風逐君來,便吹散眉間,一點春皺。”更有五首《浣溪沙》組詞,盡寫鄉野風光,“麻葉層層檾葉光,誰家煮繭一村香。隔籬嬌語絡絲娘”,“簌簌衣巾落棗花,村南村北響缫車。牛衣古柳賣黃瓜”。平易,親切,随和,陽光,足見其心胸之豁達。這可是樓台高鎖的小晏詞作中絕對沒有的景觀。真不知小晏當年何以拒絕蘇轼,須知,東坡的性情于小晏大有裨益。
東坡骨子裡絕對不是廟堂廊柱,而是人間遊吟天才。谪貶與其說是朝廷懲罰,不如說是上蒼成全。出了廟堂,才能自由吟唱。後世讀不懂東坡的這種天性,所以為了東坡的谪居黃州悲悲切切,以俗人之心,度天才之腹。事實上,黃州歲月乃東坡最為快樂的時光。不僅徜徉于天地之間,輾轉于赤壁江邊,還谒道拜佛的,寫出了有如前、後《赤壁賦》那樣的心得。唐宋散文,至東坡《赤壁賦》始見境界。《醉翁亭記》裡的歐陽修,不過是老夫聊發少年狂罷了,頗有性情,無多了悟。東坡做官做不過醉翁,填詞卻填得比恩師明白多了。“酒力漸消風力軟,飕飕,破帽多情卻戀頭”,“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當然了,詞論家可以挑剔蘇詞的過于随意,就像李白一樣,不太顧及平仄聲律。宋詞中倒是有像杜甫那般嚴謹的詞家,但那可能是大晏小晏的專利,并非東坡所長。其實,聲律與詞作的關系,是借用蘇詞都可以說明白的:“破帽多情卻戀頭。”帽子是否好看,不在于帽子,而在于腦袋。
讀蘇詞倘若從“大江東去”讀起,會越讀越糊塗。惟有從“十年生死兩茫茫”入手,才能看清蘇詞的本相。那首悼亡詞是蘇詞的制高點。東坡的性情,在那裡凝結;東坡的才華,在那裡噴發。然後是東坡的自畫像,從那句“一蓑煙雨任平生”中可見,東坡性本豁達。最後讀到《赤壁懷古》,默看東坡仕途坎坷的真相:于世事極其懵懂,于曆史一派混沌。既不曹操,也不周瑜。但又不是柳耆卿。東坡在意柳七,可能是下意識地感覺到,他在填詞上再努力,也無法抵達柳七的成就。這就好比海德格爾要追問存在,而老聃已然存在。東坡想要去而很難去的地方,柳永卻已經在那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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