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五行”,是很有影響的學說。其實,在此基礎上,還形成了一個更重要的“五德”理論,曾主導過中國古代的政治。
一, “陰陽”語意溯源及合用。“陰陽”二字,最早見之于經典,是《詩》、《書》、《易》。這三部書,是在孔子之前的;孔子對其進行過增删、修訂、注釋。
這就是說,公元前500年之前,可以查到的關于“陰”和“陽”的詞彙,都在這三部書裡。
此三經中,《詩》中用到最多,二十三處。如《衛風.谷風》:“習習谷風,以陰以雨”;《大雅.卷阿》:“桐梧生矣,于彼朝陽”。《書》中,用到了六處。如“岷山之陽”、“南至華陰”。《易》中隻有一處。爻辭,“鳴鶴在陰,其子和之”。
在三經以上用到“陰”“陽”,基本未合用。隻有《詩﹒大雅﹒公劉》雲:“既景乃岡,相其陰陽”。現代把這一句翻譯為:“測定日影登山崗,勘察南北辨陰陽”。
以上三經中的“陰”和“陽”,即便合用,其語意,皆指自然現象之陰陽。
《易》之卦辭、爻辭,如上述及,隻《中孚.九二》一處說到“陰”。可是,莊子說:“《易》以道陰陽”。照此說法,應該《易》中不乏關于陰陽合用,且有新含義的論述。這大約就與相傳孔子作《十翼》有關了——爻辭中說到陰陽僅一處,但《十翼》裡就多了,而且合用,并有了新的含義。
《系辭傳》說——
一陰一陽之謂道。
陽卦多陰,陰卦多陽。其故何也?陽卦奇,陰卦偶。
乾,陽物也,坤,陰物也。陰陽合德而剛柔有體。
陰陽之義配日月,易簡之善配至德。
《說卦傳》曰——
觀變于陰陽而立卦。
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
《文言傳》雲——
潛龍勿用,陽氣潛藏。
陰雖有美含之。
陰疑于陽必戰;為其嫌于無陽也,故稱龍焉。
這可不可以說,關于“陰陽”的論辯,起于孔子呢?
從漢儒開始,就在考證經傳,但疑者不多;宋歐陽修後至清,則龃龉不斷。《彖傳》、《象傳》出于孔子之手,一般沒有異議;其他或多由弟子記錄整理而成;《說卦傳》、《序卦傳》和《雜卦傳》,為漢儒所作可能性很大。
如此看,“陰陽”之說,起于孔子,完型于後學,是說得通的。
梁啟超說——
蓋孔子之哲學,謂宇宙間有兩種力,如電氣之有正負,相對待,相摩蕩,斯為萬有之緣起。此兩種力難于表示,故以種種對待名詞形容之,如剛柔,動靜,消息,屈伸,往來、進退,翕闢等皆是;而陰陽亦其一也。就中言陰陽者,遠不如言剛柔,消息,往來者之多。與其謂“《易》以道陰陽”,毋甯謂《易》以道剛柔消息也。要之陰陽二字不過孔子“二元”哲學之一種符号;而其所用符号又并不此一種,其中并不含有何等神秘意味,與矯巫之術數更去相遠,故謂後世之陰陽說導源于孔子,吾亦未敢承。
他的意思是講,陰陽,是孔子哲學中符号之一種,而且不是很重要的符号;後世的帶神秘色彩的“陰陽學說”非源自孔子。
《老子》一書中,其實也包含有“陰陽”思想。其言曰:“萬物負陰而抱陽”。 然《老子》成書,該在戰國末甚至西漢初。就是說,書裡的這個說法,或者同樣是一種樸素哲學思想;或者未必真的出于老子之口,雖然其生也早——早于孔子,但這書中的“陰陽”一說,或許晚于孔子。
二,“五行”概念起源及本意。
“五行”概念,晚于“陰陽”。《詩經》、《周禮》、《易經、傳》、《論語》、《老子》、《孟子》中,均不見“五行”字樣。孔、老、墨、孟、荀、韓等諸大家,亦未談及“五行”。
但在尚書的《甘釋》和《洪範》中,說到“五行”。
《甘誓》雲:“有扈氏威侮五行,怠棄三正”——有扈氏強行侮毀“五行”,怠懈放棄“三正”。何為“三正”,後面細說。
《洪範》說的比較多——
我聞在昔,鲧堙洪水,汨陳其五行。
一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潤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從革,土爰稼穑。潤下作鹹,炎上作苦,曲直作酸,從革作辛,稼穑作甘。
《甘誓》曾被認為是夏書,講述夏代和之前的事情。《洪範》被認為是商書或者周書。若真如此,那就在夏商或更早的時候,已經有了“五行”一說。
司馬遷寫《史記》,所依據的重要史料是“六經”。或許他見到了《甘誓》《洪範》的記載,所以在《史記.曆書》裡講:“黃帝考定星曆,建立五行,起消息”——“消息”,最初的含義,是指“消長”和“盛衰”。“起消息”,意為“确立陰陽消長盛衰的規律”,不是現代所說的信息的含義。
不過,後人們考證,《甘誓》和《洪範》都極可能是托僞之作,當成篇于戰國中後期,不會比清華楚簡更早。《老子》書中,引了《甘誓》,也證明此文或更晚到西漢初。
《墨子》的《經下》和《經說下》雲——
(五行)毋常勝,說在宜。五:合水土火,火離然。火爍金,火多也。金靡碳,金多也。合之府水,木離木……
他這段話意思是說,五種物質“無常貴”,“勝”是“貴”之含義。
《國語》和《左傳》裡,亦提到“五行”。《國語.魯語》說:“地之五行,所以生殖也”。《左傳.昭》雲:“則天之明,因地之性,生其六氣,用其五行,氣為五味,發為五色,章為五聲”。
無論如何,到此為止,“五行”皆與自然物質有關,亦屬于和前面說到的“陰陽”一樣,是一種樸素的哲學觀。
史學家範文瀾在上世紀30年代的一篇文章裡說——
陰陽與五行不是一件事,陰陽發生在前。最野蠻社會裡,人,除了找些果實和野獸充饑,相當重要的就是男女之間那個事,他們看人有男女,類兒推之,有天地,日月,晝夜、人鬼,等等,于是“陰陽”成為解釋一切事物的原則。在易經裡可以探求不少的消息。——現在的周易雖經後人增飾,但原始陰陽說卻也保存着。
他接着說——
社會逐漸進步了,頭腦比較複雜了,他們裡面有智者出,另外造出一種五行說,即水火木金土五物。因為這五物為民生所行用,所以《左傳.襄公二十七年》說“天生五才,民并用之。”本來就是極平常的話題,并不含神秘性質。
史學家呂思勉,與範文瀾的觀點基本相同,同時,又與梁啟超的看法有相似之處。他認為,陰陽和五行,都屬于原始社會階段,起源于原始宗教的初級哲學思想。
三,“陰陽”、“五行”轉義及“五德”出現。
再往後,大約在戰國中期,“陰陽”、“五行”的含義,發生了巨大變化,随之又在其基礎上,出現了“五德”之說。
現在能看到的文獻,是《呂氏春秋》,如其《十二覽》中的叙述,被《小戴禮記》和《淮南子》轉之——
孟春之月:……其日甲乙,其帝太皞,其神句芒,其蟲鱗,其音角,……其味酸,其臭膻,其祀戶,祭先脾……天子居青陽左個。駕蒼龍,載青旗,衣青衣,服青玉,食麥與羊。……
在這個新理論中,世間的一切都被納入“陰陽”和“五行”之中。一年四季,分為春木、夏火、秋金、冬水;土,被設置在夏秋相交之際。方位,分為東、南、西、北、中,相配的顔色是青、赤、黃、白、黑。聲音分為五聲,宮、商、角、徵、羽,其實,早在距今8000年前制造賈湖骨笛的先民,已懂得了區分七個音階。五味,酸、苦、鹹、辛、甘。五蟲,毛、介、鱗、羽、倮。五祀,井、竈、行、戶、中雷。五谷,黍、稷、稻、麥、菽。五畜,馬、牛、羊、犬、豕。五髒,心、肝、肺、脾、腎。五帝,太皞、炎帝、黃帝、少昊、顓頊。五神,句芒、祝融、後土、蓐收、玄冥。等等等等,總之一切皆以“五行”收納之。
為何說此種變化始于戰國中期呢?
身為戰國中期時人的荀子(約前313-248),在其《非十二子》中,講到了“五行”的這一變化,他說——
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統,猶然而材劇志大,聞見雜博,案往舊造說,謂之五行,甚僻違而無類,幽隐而無說,閉約而無解;案飾其辭而衹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溝猶瞀儒歡歡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傳之,以為仲尼、子遊為茲厚于後世:是則子思孟轲之罪也!
他的意思是講,這種“五行”之說,是根據前人的傳聞杜撰出來的;這些人編造了五行之說騙人而已;俗儒們不但信了這些騙人的話而且傳播;這個罪過在子思和孟轲。他認為,子思和孟子是這種“五行”說的首創者。
荀子怪罪子思和孟子對不對呢?子思沒見到有著作傳世;《孟子》有書且影響深遠,然而其書中并無一句談到“五行”。
更應該關注的,是《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中的相關記載——
鄒衍睹有國者益淫侈,不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觀陰陽消息而作怪迂之變,《終始大聖》之篇,十餘萬言。其語宏大不經,必先驗小物,推而大之至于無垠。先序今以上至黃帝,學者所共術,大并世盛衰,因載其禨祥度制,推而遠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稱引天地剖判以來,五德轉移,治各有宜,而符應若茲。……然要其歸,必止乎仁義節儉,君臣上下六親之施;始也爛耳。王公大人初見其術,懼然顧化;其後不能行之。
這段話的大意是,鄒衍因為看到王公貴族驕奢淫逸毫無道德,以緻給黎民們帶來不好影響,所以故意整出一套很深奧而且荒誕不經的陰陽理論,從很小的事情,一直推廣到無邊無際。他的目的,是為讓這些人聽起來從心裡害怕,能夠遵守道德。他還把這套理論推演到黃帝之前,甚至天地未生。他從開天辟地一直講到當世,用“五德轉世”來概括朝代及族裔的更替興亡。
按司馬遷的說法,鄒衍的著作有十餘萬言之多,這在戰國時期,算是高産作家了。但這些書幾乎佚失已盡,原因後文再說。
鄒衍與孟子同時,抑或稍晚,但其名聲沒有孟子大,很可能荀子把鄒衍的學說,認為是孟子所言了。
西漢《劉向别錄》裡,保存了鄒衍的《論辯》一節。當年胡适考證說,鄒衍說話的口氣,太像儒家了。的确,他所謂“仁義節儉,君臣上下六親之施”,活脫脫就是儒家之言。另外,司馬遷在《史記》裡,把他與孟子荀卿合傳,不是沒有根據。
戰國的時候,鄒國與魯國相鄰。儒學中心,位于兩國之間,莊子說“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缙紳先生多能明之。此風擴展到齊國,齊國也成了儒學的一大分支。鄒魯齊曾經是儒學集團的大本營。孟子也是鄒人,鄒衍姓鄒,雖然後來住在齊國,但祖上應為鄒人。
司馬遷說,鄒衍稍晚于孟子。或許,鄒衍借孟子的名頭,宣揚自己的學說也未可知。還有,鄒衍是齊國儒家的代表。而齊國被孟子稱為“齊東野語”,被莊子稱為“齊諧”,史記說齊國多方士,鄒衍以“野語”、“諧言”,再加“方士”之怪誕,表述“五行”之說,是很可能的。荀子把鄒衍的理論怪罪于子思和孟子,亦可理解了。
鄒衍的理論,究竟是什麼呢?
一方面,他把“陰陽”、“五行”這些樸素哲學,上升為帶有荒誕不經術數色彩、囊括一切的“規律”;另一方面,他又以此為基礎,總結出了一套“五德”政治理論。
《漢書.藝文志》曾收錄《鄒子》四十九篇、《鄒子終始》五十六篇,共一百零五篇,但均以亡失。
《呂氏春秋》中,還能看到一些片段。其《蕩兵篇》說——
黃炎故用水火矣,共工氏固次作難矣,五帝固相與争矣,遞與廢,勝者用事。
“遞與廢,勝者用事”,是“五德”的核心思想。
《應同篇》說——
凡帝王者之將興也,天必先見祥乎下民。
黃帝之時,天先見大螾大螻。黃帝曰:“土氣勝!”土氣勝,故其色尚黃,其事則土。
及禹之時,天先見木草秋冬不殺。禹曰:“木氣勝!”木氣勝,故其色尚青,其事則木。
及湯之時,天先見金,刃生于水。湯曰:“金氣勝!”金氣勝,故其色尚白,其事則金。
及文王之時,天先見火,赤鳥銜丹書集于周社。文王曰:“火氣勝!”火氣勝,故其色尚赤,其事則火。
《史記》說鄒衍,“五德轉移,符應若茲”;如淳注曰,鄒衍“五行相次轉用事,随方面為服”;《七略》雲,鄒衍“始終五德,從所不勝:土德後木德繼之,金德次之,火德次之,水德次之”,等等,均驗證了鄒衍理論如下的梗概——
天道以“陰陽”分為“五行”,土木金火土,相對應有“五德”;适應當時之“行”,即是具備了能成為天子的所具之“德”;“五行”依次循環,依次用事,終而複始;得到“五德”的天子也跟着這一循環而變化,跟着“五行”變化用事,終而複始。不同之“行”,有不同之顔色,那時的人們,須跟着這一“行”的顔色而确定自己服飾的顔色。
這是鄒衍的政治思想。他還把“五行”,用于“月令”,即以“五行”解釋曆法。篇幅所限,不多贅述。但其影響,後文會說到。
鄒衍還有“大九州”說,與《山海經》之成書,當有極大關系。不在本文所論範圍之内,亦不詳論。
鄒衍之說,或許出于勸誡王公貴族的好意,不成想,卻産生了巨大的相反作用。影響多大呢?大到秦漢兩代朝政,曾因“五德”而反複。限于篇幅,亦在下文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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