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有一種很複雜的中國顔色，叫蒼色。蒼字在古漢字中屬于顔色名詞，代表着豐富且多樣化的色彩。本義是草色（青色、綠色），例如蒼山（青山）、蒼苔（青苔），蒼頭（舊指仆人。漢時奴仆皆以深青色巾包頭，故名，又指老年人）。其後又有青藍、灰白、灰黑和深綠、墨綠等引申義。

蒼字代表廣袤的草綠色。茫無邊際的草野色又稱蒼蒼。在遼闊的草原上，恰如那首有名的“敕勒歌”所述：“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這就是遊牧民族的生活畫卷，北方草原望無邊際的大自然壯觀景色。駿馬奔馳、牛羊成群，牛糞冒着青煙，煮熟的奶茶，篝火邊冒着油的全牛全羊，大碗喝酒騎馬摔跤的漢子，唱着曲折幽深的蒙古長調的放牧姑娘，以及能窮盡你想象的無邊無際的廣袤的綠。

蒼又指老松柏樹的針葉色，即深綠色。松柏蒼蒼，郁郁蒼蒼，傲然屹立于數九寒天之中，“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松柏的青翠，由此有一份凜凜，是謂蒼翠，雪花飄飄樹蒼蒼，面對寒風雪霜，昂首挺胸、泰然迎之。蒼蒼有時也比喻浩瀚海水的藍綠色，像是“閑遊登北固，東望海蒼蒼”（五代詩人齊己《送人潤州尋兄弟》），形容茫茫東海波連天，大海蒼蒼不見歸處。蒼有時也可用來形容夜間天上的星星所閃爍的青藍色光芒，《史記》中的《天官書》有言：“正月，與鬥、牽牛晨出東方，名曰監德，色蒼蒼有光”。

蒼，後引申為青黑色。例如，莽莽蒼蒼，雲山蒼蒼，中國人畫莽莽蒼蒼的群山，畫的往往不隻一重，而是重重疊疊，峰巒疊嶂，向無盡遠方湮延的水墨濃淡。蒼字變可作灰黑色使用，如成語“白雲蒼狗”，指浮雲像白衣裳，頃刻又變得像灰黑色的狗，比喻人世的變幻無常，人生中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蒼，又引申為灰白色。蒼髯，蒼浪（花白），蒼華（形容頭發灰白），白發蒼蒼，兩鬓蒼蒼。還有著名的“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一唱三歎，在2000多年前的詩經裡，飄渺的伊人，無依的蘆花，潺潺的秋水，無際的蒼穹，在這充滿寒意的秋日，那份美麗的相思，最終有沒有得到伊人回應已經不重要了。如此美好的時刻，路經過，相遇過，歡喜過，就足夠了。蒼蒼，是蘆花飄蕩、白頭似雪的樣子吧？情之所起，一往而深，但是一切盡在飄零，遠隔于清凜秋水，寒徹秋霜，望之而不可即，見之而不可求，雖辛勞而求之，終不可得也。隻有幽幽情思，漾漾于蒼蒼蒹葭之中。

在這樣風寒露冷的十一月，在這樣神思飄忽的燈下，想起李白詩句“暮從碧山下，山月随人歸。卻顧所來徑，蒼蒼橫翠微”，格外深切地玩味着“蒼蒼”這個詞。夜是籠罩在凄寒的月色之中的，寒冷的月色與夜幕籠罩中的深青山色渾為一體，蒼蒼茫茫，空曠浩渺。無論蒼色到底所指為何？是草綠還是深青，藍綠還是青藍，灰黑還是灰白，蒼色總是冷色調的，悲壯、蒼涼、厚重、幽遠、開闊，這一切凝然而成蒼色。

何謂蒼蒼？是自高高處，遠遠處，深深處，某種熱情慢慢地都冷了，融進了蒼蒼然的天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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