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美文?天黑以後1,我來為大家科普一下關于天黑了美文?下面希望有你要的答案,我們一起來看看吧!
天黑以後
1
“一切都不一樣了。”其實我真的不願意寫下這句在我心裡反複念叨的話,我多麼希望5月9号那天,和所有那些雲淡風輕的日子一樣,了無痕迹地滑過,不會在我的記憶裡被塗抹成黑色。
那天的早晨跟所有的日子一樣平常,叫兒子起床,六點他要去上學,我和他一起出家門,就是想和他走一段路,正好去醫院的方向一緻。
我就說:“這麼早,去醫院挂号,估計能挂上号。”
兒子問我:“還是胸口疼嗎?”
我說:“是呀!”
胸口疼有小半年了,拍過胸片也看過中醫,西醫說是胸肋炎,中醫說是胸痹症,自己上網百度了一下,說是寒氣入侵,沒什麼太好的辦法治療,隻能慢慢調養,也沒當回事。頭天洗澡,摸到左乳房上側有一個黃豆大小的硬疙瘩,以為是胸肋炎拖得太久,長了炎症疙瘩,想着還是再去看看醫生吧。
兒子沒當回事,我也沒當回事。在地鐵口我們就分開了。
挂号排隊拐好大的彎,在北京看病挂号難,誰都知道,所以我是很多年都不去大醫院看病,早晨四點就有人開始排隊,想想就煩。但是那天,我就一直乖乖地從隊尾排到最後挂上了普通号。
普通号的醫生說:“你的這個硬疙瘩不是好東西,我但願你沒事,但憑我的經驗,不像好東西。”從這句話以後,那一天剩下的時間,我就處在了懵懵懂懂中了,無法理清思路,想想醫生的話到底意味着什麼?後來我住院的時候,負責我的主治醫生說,普通号的那位醫生号稱“一摸準”,她還從來沒有因為判斷錯誤,耽誤病人。
我照了B超,上面寫着,疑似乳腺癌。B超醫生告訴我快去隔壁約穿刺。我出來後發現自己迷路了,我轉了一會兒,又回到了門診。醫生說:“哎呀,果然讓我說中了,真是不好的東西。不過你真的運氣好,今天是我們這最好的乳腺專家坐診,我這就帶你過去,我讓他給你看,給你動手術。而且這兩天還正好有床位,你算不幸的萬幸。”她一邊開住院申請一邊說了很多,而這些話怎麼也撞不進我的腦袋似的,在我的耳邊一直嗡嗡作響。
然後,我就被帶到專家的辦公室了。一屋子的病人,我突然有一種羞恥感,難道以後,我就要和她們一樣了嗎?再也不是一個健康的女人。我想象不出來,一個不健康的女人如何驕傲地在陽光下擡頭挺胸?專家打了一個電話,安排我直接去住院部做穿刺檢查,如果是在門診約穿刺那要排兩個星期。
11号通知我住院,15号穿刺結果确診乳腺癌。
一切就是這樣快地被決定了。好像一路綠燈趕到了車站,就把我推上了一列高速奔馳的列車,我還來不及想應該準備着什麼?如何安排好工作,孩子,家裡的事……就被推上了車,從此被飛速地帶離正常的生活。
在頭幾天裡,我的心總是忽兒鬥志昂揚充滿信心,忽兒跌落谷底萬分沮喪。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要受到老天如此的懲罰?
15号晚上,我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周圍其他五個病友也沒有睡覺,大家都在等着三床的病友回來,她下午兩點多進的手術室,大家一直惦記着她。晚上十點多的時候,三床的病友終于被推回了病房,她臉色蒼白,但還是沖我們笑了笑。她做了左乳房全切手術。在這之前三個月先做的心髒腫瘤手術。連着兩個大手術,她還能笑。
住院的幾天裡,病房的女人們讓我看到了一幕幕人生悲喜故事。她們樂觀開朗,沒有誰是令人厭煩的性格,都是美麗而善良的生靈。二床的老太太已經71歲了,也是左乳房全切,剛做完手術第三天,知道自己打呼噜,影響了别人睡覺,甯可坐在床邊忍着瞌睡也等大家都睡着了,自己才睡。
二床的老太太常問我:‘咱們都不是壞人,為啥老天要讓咱們受這大罪?這不公平。”我也在心裡反反複複地問老天爺這句話。
15号的晚上,确診乳腺癌的晚上,我第一次能夠讓思路清晰地去想一些問題了。我把我想到的話打在了手機裡:
我突然覺得你好像是我的另一個孩子,一個被我的每一個微小的惡念,憂慮,怒氣,在黑暗中培育出來的孩子。你在我的身體裡安營紮寨,開始作祟!就像青春期叛逆的小孩!你沒有我的兒子那麼陽光燦爛,那麼明事理,從不給我添亂。你是截然不同的版本!但你依然是我的孩子,因為你也是我培育出來的!你把我身體裡所有的不健康,精神上所有的晦暗,都凝聚成你的胎盤。我該如何對付你呢?我真的沒有經驗,因為你來得太過突然。不像我的兒子他已經和我在一起十六年了,我熟悉他的一舉一動;最重要的是,他是我最愛的孩子,所以我無條件地包容着他的一切。可我無法愛上你,我是如此憎惡你的到來。這一夜我都在想你的問題。在黎明到來之前,我看着窗外晨光熹微,不再厭恨你不再怕你,我想你無論如何也是我培育出來的,即使你是一個邪惡的孩子,我也得包容你。我決定就這樣領着你一起度過今後的日子,希望你有一天也能和我的兒子一樣變得陽光燦爛。
2
我希望我能找到答案,可以讓自己有勇氣去面對,可以跟朋友和家人坦然地談論我的疾病,我想能給自己解釋通——這不是上天對我的懲罰,這隻是一個意外,我隻是不小心被絆倒了。我得學會接受這個意外,别再讓自己的心躲在黑暗裡,要迎着陽光爬起來!
18号早晨查房的時候,醫生突然告訴我,明天手術。
那一天,我幾百次的猶豫要不要告訴我的朋友們,我掉在了一個深不可測的泥淖裡了。我的指尖在微信的每一個朋友名字前無數次滑過。
就在一年前,我正在趕往機場,準備去日本旅遊。接到了大學舍友的電話,她剛到北京住進協和醫院,準備做直腸癌手術。那個電話讓我一時間語無倫次。我在日本的那幾天,甚至有些慶幸能夠有理由推遲去看她。等我回北京,她應該已經做完手術了。我害怕自己的健康會傷害她,就像夏日的驕陽和一窪雨後的積水。同樣,我也不想聽到我的朋友們在電話裡一瞬間無措地沉默。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初中時候的一次篝火晚會,我和我的同學們圍着篝火跳舞,《在希望的田野上》那嘹亮的歌聲和四濺的火星,在夜色中不斷地綻放着缤紛的色彩。我說:“你們都回來了,真好!“
半夜醒來,我在手機的網易雲音樂裡找出收藏的古琴大師陳公亮的古琴曲《空》,戴上耳機仰面躺在床上,閉上眼睛,讓音樂一遍一遍在黑夜中絲絲縷縷地聚集來又消散去。
我沒有那份才能,不能聽出這首曲子陳先生是否是用他最心愛的那把古琴“秋籁”彈奏的,聽過陳先生用那把誕生于唐玄宗開元三年的古琴“秋籁”彈奏過《文王操》,彈奏過《漁舟唱晚》,彈奏過《酒狂》。那把古琴千年來,曾經在多少位大師的指尖下傾訴過綿綿不絕的故事和情愫?那些大師們早已隐沒了,連背影都不曾留下。陳公亮先生也已駕鶴而去。因緣而聚,因緣而散,什麼是永恒?什麼是虛空?我多麼希望這一刻我能不去思量那四方的虛空,安守靜笃,默默看芸芸萬物,各複歸其根,不再害怕世事無常!
護士把我一個人留在長長的走廊裡,我猜測走廊兩邊應該有很多的門,每扇門後是一間手術室。我無法擡頭看到走廊的盡頭,我被包裹在手術用的推車上,護士俯下身幾乎耳語一般輕柔地對我說:“先在這裡等一會兒,前一個手術剛剛完成,裡面正在收拾,然後,咱們就進去。”她說“咱們”讓我覺得很安慰,至少我不是孤軍奮戰。
走廊空調開得很足,護士把薄被子給我掖到下巴底下,她就走了。
我安靜地躺着,看着走廊穹頂上兩排燈管一直延伸下去。這真像一個神秘的通道,通向不可知的未來。
“叫什麼名字?”一個白衣天使拿着生死簿問道。
我看不見他的翅膀,他的身後是一個巨大的魔方,像龍卷風一樣的形狀。
“歡迎來到魔方的世界。”他說。
我的心裡突然恐慌了起來,我一直是個笨小孩,從小就沒有把魔方擺弄出兩個以上面顔色一緻。隻有六個面的魔方我都擺弄不好,何況這如龍卷風一樣巨大,有無數折面的魔方,這一次我能過關嗎?
博爾赫斯說天堂是圖書館的模樣,而我這會看見,天堂就是這個魔方,我蹲在它的腳下,推動着那些彩色的方塊,明明知道窮其一生,我都無法讓它們完美統一,但我依然樂此不疲。
西西弗推動巨石,是否在徒勞中找到了勇氣和堅持,成就了生命的意義?我卻惟願在此生徒勞的遊戲中找到快樂就好。
“真對不起,給您紮了這麼多針,疼了吧?”那個說“咱們”的護士蹲在我的手術床前,已經第四次紮我的手腕上的血管,還是沒有紮進去。
“這樣不行,先給她點麻藥吧。”另一個護士說:“留了這麼多血,真對不起。”
一個護士給我的額頭貼了一塊膠布,我猜可能是類似麻醉條一類的東西。
我費力地笑了一下,不想那個給我紮針說“咱們”的護士被批評。但是,我不舍得睜開眼睛,我看到無數束彩色的光線,圍着那個巨大的魔方跳舞,它們像節日廣場上的音樂噴泉,正在跳關于生命的圖騰,我仔細地觀看着,希望能看懂;空氣中彌漫開雨後新發的綠草的味道。
我漂浮在清新和祥和之中,像一片羽毛。不再去想天堂的模樣,不再去想該如何做到最好?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還是那個淘氣的孩子,瘋玩了一天,回到家,連臉都顧不上洗,累得趴在床上,一閉眼就是一晚的好睡。
簡單地相信醒來之後,一切便以安好!
3
整個晚上都在半夢半醒之間,病房裡的空調雖然震耳欲聾,但七個人的房間,還是沒有一絲遊動的風。厚厚的繃帶箍在胸口,腿上還穿着防止靜脈曲張的厚絲襪,隻能仰面平躺,後背的汗像小溪水。
每次在夢中痛苦地呓語,坐在床邊陪護的老公馬上會輕輕撫摸我打着吊瓶的手臂,手指。世界如此的安靜啊,所有的歡歌笑語都沉沉入睡了。
每次醒來,都會問老公幾點了,時間過得好慢,黑夜遲遲不走,盼着天亮,盼着第一道曙光透過窗簾,我就可以坐起來了,可以下床了,可以喝水了。
我試圖抓攏散亂的思緒,不讓它們在黑夜中虛弱地遊離。
我挑選了坡的長詩《烏鴉》,想要背誦它。但是,我隻能想起個别的句子,想起那是一個陰郁而憂傷的故事:
“風凄雨冷的夜晚,
恹恹欲息的餘燼都形成陰影伏在地闆,
我枉費心機想用書來消除,
消除失去少女麗諾爾的傷悲,”
這時,一隻幽靈般可怕的烏鴉,來敲門了,它大模大樣走進了房間,栖息在智慧女神的胸像上。問它所有的問題,都隻是一句:“永不複還!”
“永不複還,永不複還!”我輕輕悲歎,智慧女神也無法戰勝死亡的幻滅,那隻是先知還是死神的烏鴉到底要帶來什麼樣的訊息?
老公聽到我的悲戚,站起來俯下身,給了我一小瓶蓋的水。
老公在手術室外守了大半天,晚上又一夜沒有合眼,早已疲憊不堪。還是要警醒着,關注着吊瓶和我的每一次微小的舉動。
還有我七十多歲的父母也在手術外一直守候。
有親人在,我知道我永遠也不會像《烏鴉》中那個倒黴的男人,被整個世界抛棄在凄涼的孤獨中,我擁有的親人的愛,也絕不會是“永不複還”的虛妄。
我在心裡默默地編織着詩句,看着思緒的經緯在暗夜中慢慢地織成一塊閃亮的花布。
蝙蝠在暗夜裡起飛,
披着莊嚴的法衣,
輕盈而溫柔。
我計算着數字後面的零,
個,十,百,千,萬……
寫滿了一張又一張白紙,粉紙,淡藍色的紙……
乘以八萬六千四之後,
我就忘記了後面應該有幾個零,
為此,我焦慮不安。
蝙蝠在暗夜裡飛翔,
翅膀劃傷我的額頭,
溫熱的血線流過我的面頰。
我摘下黃玫瑰那些長了黑斑的花瓣,
一片,兩片,三片,四片……
依然有重重疊疊的花瓣嬌嫩美好,
為此,我心存感激。
蝙蝠在暗夜裡盤旋,
突然站在了我的肩頭,
誰在腐敗中嘔吐?
我凝神靜聽空氣中細小的聲音,
渴望那輕盈而溫柔的翅膀再次飛起。
那個時候,天就亮了!
4
很長一段時間,“他”在傍晚就來坐在我的床邊。我忘記了是哪一天“他”第一次來,應該就是我出離憤怒的那段日子裡的某一天吧。
很多人喜歡來北京,是因為北京可以給他們一個人生輝煌的機會。我不是,我愛這座城市,不是想索取什麼,是這座城市可以讓我像汪洋大海的一滴水一樣隐藏起來。我最大的願望就是我們一家三口隻要有雨傘大的一片天,躲在下面安穩地過自己的日子。我們人畜無害,也希望生活回報給我們輕松和良善。
但是,事與願違,三四年裡,一些親戚關系開始侵犯我們安靜的生活。這些關系切割了我的時間,耗損了我的精力。而我一直以為善良和容忍是不可或缺的美德,但到最後,我終于忍無可忍。即便是這樣了,我還是不肯堅持自己的底線,說出“不行!”。
那些日子裡,我常在晚上失眠,并且自己跟自己吵架。“他”就是那時候來的。
“他”并不讓我恐懼,“他”穿着黑色西褲,“他”坐在床邊的椅子上,輕松自如地翹着右腿,褲線筆直,在月光下像一根銀色的琴弦。“他”從來不說話,“他”從容不迫,等我最後的決定。
有很多個夜晚,我想對“他”說:“行了,你帶我走吧,我真的是已經厭倦了,我再也不想背負這麼多我難以處理好的關系。”
我已經老了,
隻想在自己的果殼裡安靜地待着,
不受任何的幹擾!
目力所及隻是讓我安心而熟悉的物件。
我已經老了,
不想再張羅太多的關系,
我的心已經疲憊隻想安穩的休憩,
請原諒我隻要一根稻草就會崩潰的小氣!
我已經老了,
沒有那麼嚣張的氣焰了,
掌控不了太多的變化!
我隻想把自己的地盤打掃幹淨,
别被别人的腳印踩踏。
我已經老了,
這麼多年沒有過奢侈的要求,
隻請給我留下一米陽光,
讓我沒有煩惱地蝸居就好!
我真的已經老了,
所有外力切入都讓我戰戰兢兢,
你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罷,
我想至少你該察覺
陰霾已經讓我憂郁不堪!
這首詩是我當時心境真實的寫照。我是一個讨厭僞裝的人,朋友也好,親人也好,我都是以本色面對,喜歡我還是不喜歡我,我不恥于去讨好和獻殷勤。我更認為生活中,不管是哪一種親戚關系都應該有交往的距離尺度,不随便切入别人的生活是最起碼的尊重。
在别人的指手畫腳之下,背負了幾乎壓垮我的所謂的責任和義務,讓我非常憤怒,也厭倦了瑣碎的生活。生活中失去了詩意和飛翔的輕松,我如何安然?“他”就來了。我不能說“他”是趁虛而入,因為我很清楚,“他”是被我的心召喚來的。那些灰暗的日子裡,我覺得有“他”守着挺好,“他”是我最後一條可以逃遁的路的引路人。
知道身患癌症的那一刻,我害怕了,我祈求“他“離開。原來我這麼愚蠢,談論“他”和真的面對“他”是不一樣的,而我一直矯情地以為自己可以駕馭“他”,其實我何曾敢看過“他”的臉?何曾敢看過“他”那雙準備伸向我的手?
手術後的那天晚上,我從暈迷中第一次醒來,首先發現“他”不在了。隻有守候床邊的丈夫溫暖和堅定的手是這個現實世界裡唯一踏實和真實的存在!我放下心來。
5
半夜起夜,我慢慢地起身,希望頭暈不再發生。但是,我剛一站直身體,就撞向了旁邊的牆壁,我努力了三次想要站穩,三次狠狠地撞向了牆壁。我擔心周五的第四次化療能不能應付下來。
每隔二十一天一次化療,前兩次給我的經驗是,化療後的前一兩天會惡心嘔吐沒有食欲,然後幾天白血球數目持續下降,不得不打生白針。但隻要熬過前兩個星期,就好過了,有一個星期可以出去散步,逛逛商場,和家人吃館子,像健康人一樣有足夠的精力讓自己快樂。
第三次化療,持續難受的時間太長了。整整一個星期沒法吃飯喝水,不斷地嘔吐。然後是嚴重頭暈,我以為頭暈隻是血糖低,能吃飯就會好了。但是,到了第三周的周一還是頭暈。我害怕周五第四次化療我該怎麼辦?我舉着吊瓶一次一次去衛生間能不能堅持住不暈倒?接近八個小時輸液能不能保持清醒,不會有被洪水淹沒的昏厥感覺?這種感覺在第三次化療的時候就出現過,我當時真想放棄掙紮,不再努力坐起來,就讓洪水倒灌進我的鼻腔裡,被那洶湧而來的污濁吞沒。那一次我終于還是坐起來了,控制住了。這一次呢?我還有足夠的精神力量嗎?
從知道是癌症到第一次化療,我一共哭了三次。
第一次哭是門診醫生讓我去做穿刺,排隊交穿刺費用的時候。被醫生的話吓傻的我才來得及給老公打了電話,在電話裡我哭了。
老公從單位飛速地趕來了,滿頭的熱汗,濕透的襯衫,站到了我的面前。看到他的那一刻,我突然覺得,這個男人,一直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依賴。我們已經結婚二十多年了,在剛結婚的那幾年裡,我們相依為命在這個巨大的城市裡,在風雨飄搖中慢慢站穩腳跟。後來我們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了兒子。生活的平靜也似乎讓我們少了對彼此的關注。而在這一刻,我才發現,依然是隻有在這個男人面前我才會哭。
那一天,我和老公在醫院的小花園裡,坐在石階上,我哭了很久。老公一直握着我的手,對我說:“别怕,你不想看到兒子上大學了,不想看到他結婚生子了,不想幫他看孫子了,隻要你想活,就一定能活!”
其實,那會兒我心裡想得最多的卻不是兒子,兒子終究會長大成人,會自己飛上藍天,會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家,愛人,孩子。我想得最多的是我身邊和我相守了二十多年的老公。我害怕拖累他,更害怕棄他而去,把他一個人丢在半路。我在心裡一遍遍祈禱,隻要那句話成為唯一的未來:“我隻想和你一起慢慢變老。”
第二次哭是确定her2陰性還是陽性的一個叫做fish的檢查結果出來那天,我的病理her2有兩個加号,不能确定是陰性還是陽性。我一直問我的負責醫生,我到底是早期還是晚期,他總是模棱兩可說要等大病理出來,跟腫瘤的大小沒關系。我在白天黑夜隻要想起來點什麼,就會忙不叠地在百度上搜索,或者在好大夫網站上,追着哪個大醫院的專家問。然後,我大概明白了,如果her2陽性,就是癌細胞擴增型的,等同于晚期。
所以等fish結果的那一個星期,我比手術前更加恐慌,時時在心裡祈禱:“老天放過我吧!”那天早晨,我拿到了“判決書”——her2陽性。
我坐在醫院門診樓外的台階上,哭了。我不相信老天竟然要我的命!我在台階上足足哭了兩個多小時。
第三次哭是第一次化療當天晚上,白天護士給我埋好了picc管,從右臂上臂,切開一個小口,把picc管插入血管再一點一點伸入,直通到心髒。埋入了38公分長,這樣在手臂上就要一直戴着這個管子的輸液用外頭,墊着紗布和膠布——一個非健康人的标識。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在病房,無聲飲泣,想着我身上的刀口,和這個picc管,還有幾十個針眼,我感到委屈,不明白上天為什麼要這樣欺負我?
過後,我對自己說,哭這三次就夠了,我依然是獨自堅強的我!
我想上天大概是不喜歡我太過自負!所以第三次化療給了我狠狠地打擊。它讓我知道了什麼叫生不如死!
第一次化療,聽同病房的一個女人說:“隻要一看到晚上的霓虹燈就想吐。”另一個說:“我從化療結束,再也沒吃過西瓜,看到西瓜汁就要吐。”
護士拿着我的那袋紅藥水挂在注射架上,我想:“這不就是跟輸血一樣麼?一直就想着是輸血一定沒事的。”
第一次也确實沒有特别強烈的反應,還算順利就過了最初的一個星期。我還擔心是不是藥物對我沒有效果。第二次難受了兩天,但也很快就過去了。
第三次終于是來勢洶洶。
在輸液的時候,就覺得不好,在病床上根本坐不住了,隻好躺下,隻覺得一股一股的潮湧要淹沒鼻子,淹沒頭頂,感覺臉都浮腫了。坐起來一會兒,又躺下。後來,真想就這樣放棄了吧,我不抗争了,淹沒就淹沒吧。隻要心裡一松氣,我就會再也無法控制那湧上來的污濁。我想起上次見過的一個女人說過的話:“要丢人現眼也回家丢人現眼去,在這怎麼也得忍着!”我就努力地一次又一次坐起來,喝水,去衛生間。每個輸液的女人們都是這樣在走廊裡穿梭,一趟一趟,自己舉着注射液。必須喝很多的水以便迅速排毒。沒有人愁眉苦臉,大家都會給彼此一個笑臉,不管是不是認識。我也學着努力地給每一個擦身而過的人一個笑臉。
下午輸完液,想了想還是讓父母過來接我一下,自己實在是沒有好強的膽量,擔心萬一暈倒在胡同裡。
正是最熱的時候,父母都來了,心裡有太多的愧疚,七十多歲的老兩口,本來應該是我照顧他們的時候,卻要讓他們為我揪心,照顧我。以前過馬路,都是我一手拉着一個。現在,他們還要幫我背着東西。而我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我好像已經失去了本能的反應,不會下意識地閃避行人,不會看到綠燈下意識地擡腿,什麼想法都需要在大腦裡組織一下,找到因果才能做出判斷。短短十五分鐘的路程,走了一身虛汗。
晚上,老公下班開車來接我回自己家,回到自己家一頭栽到床上,五天,除了上衛生間,再也不肯腳粘一下地闆。
水米不進。跪在馬桶前面,我又一次哭了,這次我哭了好久好久。上蒼已經把我遺棄在這個逼仄的角落裡了,沒有神秘的力量解救我度過苦厄。而我的心也不再堅強。
周圍是無邊的黑,像濃濁的瀝青,我失去了形體,任這黑恣意流淌,拉抻,折疊,攪拌,那些“堅強,忍耐,反抗,樂觀……”所有像盾牌一樣的詞語也都變得質地柔軟,無法給我的心築起藩籬。我哭,無盡地委屈和傷心。上天為何如此折磨我?讓我成為無邊的黑中的囚徒。我的精神已經被切割成細碎的塵,再也無力支撐我泅渡,我認輸了。
這個時候,我才明白,我說精神折磨真是不自量力。當你這身皮囊備受摧殘的時候,所有的精神都被擠走了。什麼生命的意義,什麼生命的價值,什麼生命的堅持,根本溜不進你的思想裡,你已經沒有思想。你隻想着這身皮囊啥時候能運轉正常一點點,你哄着它吃點東西,哄着它喝點水,哄着它最基本的吃喝拉撒的本能。
我的心裡一直在等着那個答案,“為什麼是我?”我也一直在尋找答案,有朋友勸慰我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相信這樣的祝願,但我知道這不是答案;“也許是我太過自負,老天要我學會像大雨中的小草一樣低伏下來吧?”我這樣問自己,我的内心無法豁然開朗。我知道,這是我心裡的一道坎,我必須找到那把鑰匙,打開心結,才能勇敢地站起來!
發小們在一起聚會,我沒有去,他們在微信裡發視頻,一次次舉杯祝我早日恢複健康;第一時間從千裡之外飛來看我,陪我吃飯,給我開解心情的老同學;讓我把卡号發給她,要給我打十萬元,讓我隻管安心治病不要為錢着急的閨蜜……曾經想象過,我的朋友們從此以後便是從我身邊呼嘯而過,繼續他們快樂的生活,而我被留在黑夜裡……我忍着眼淚,心裡感激他們伸出手抓住我,不讓我滑落黑暗的努力。
6
手術後,回家休養一個月裡,我一直沒有翻一頁書,以前的我可以說手不釋卷,工作和生活中壓力大了,我就會逃進書中,那麼現在,我已經陷入了生命的絕境,我還能逃到哪裡?
後來,終于有一天,我拿起了一本在舊書攤上買的殘破的二手書《穆天子傳》,可能是它沒有那些新書的封面那麼紮眼的鮮豔吧,舊得像我一樣低眉順目。
穆天子把玉璧遞給河宗伯夭,伯夭把玉璧投入黃河。太祝又将牛,馬,豬,羊祭品沉入河中。伯夭此時便代替天帝高呼向穆天子傳達天帝之命:“穆滿,你當永遠治理世事。穆滿,給你看舂山上的珍寶……賞賜你财貨。”
當我讀到這一段時,想象着遠古蒼茫的藍天下,那莊嚴的祭祀場面,何宗代表天帝的直達霄漢的呼喊,想象着一代帝王受命于天,掌管天下,擁有天下的威嚴氣勢。我感到了震撼,那是生命的力量巨大的旋風從遠古吹來。幾千年來,人們不應該就是這樣挺身站立在天地之間,緊握住活一場的力量。讀完了這本書,我似乎恢複了一些元氣,開始慢慢讀更多的書,又像以前一樣在書中緩解着我壓力。
朋友們,家人們,還有讀書,在精神上給我以支撐,像一對隐形的翅膀,我又有了可以望向藍天的勇氣,但是,打開翅膀再次飛翔,還需要那借力的風,而這借力的風就是我心中在尋找的答案:“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我要遭這樣的懲罰?受這樣的罪?”
周五又一次去住院化療,在門廳坐等安排房間,門衛跟我們幾個說:“給你們打掃衛生的老張前天值夜班時,突然腦溢血,死了!”
“什麼?什麼?”我叫到。
老張看上去隻有五十多歲,很高很結實,一看就是那種在農村幹過莊稼活的能吃苦耐勞的人。總是在飯點,端着盆,端着暖水壺,挨個屋間問誰需要洗手,其實這麼簡單的事,大家都能做,他就是閑不住,化療病房病人都是頭天住進來化驗血,第二天打藥化療,當天晚上就可以出院,所以人員更換的特别快,換床單,打掃衛生比别的病房要頻繁,本來事就不少了,他還自己再多找些事情做。每次,我們要說不用忙乎了,他還會很誠懇地說:“謝謝哦。”這樣一個結實、勤快、樸實的漢子怎麼老天說收就收了呢?
安排好了床位,剛放好東西,每次住院都和我一起訂外賣的一位大姐跑過來跟我耳語:“你先幫我訂飯,我得出去一趟,飯來了你就放我那屋小桌上就行了。”
“您請假出去啊?那您在外面吃了不就得了?還訂什麼呀?都涼了咋辦?”我說。
她附到我的耳邊悄悄說:“我閨女沒了,我去看她一眼,回來跟你說。”
我吃驚地連“啊?”都沒啊出來!
她走後,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聽錯了,我上禮拜五還看見過她的閨女,她閨女還跟我說謝謝總是幫她母親訂外賣,她太忙,本來是想着自己每次幫母親訂外賣,又怕一忙給忘了。是一個很開通,說話總是帶着笑的女子。怎麼會突然死了?我心裡趕忙對自己說:“肯定是聽錯了,不要跟這瞎猜,等于是咒人家呢。”
但是,中午,大姐回來跟我細說了,确實就是她那個唯一的女兒死了,今年剛36歲,結婚剛四年,都說好了準備要生小孩子的。而且讓大姐特别不能接受的是,女兒是從14層跳下去死的!大姐一遍一遍地說:“這我特不能接受,怎麼就跳下去了?”
我愣愣地聽着,心裡像打寒顫一樣地哆嗦着。
大姐說:“就那麼一轉眼,陽台上就剩了一雙拖鞋。為什麼呀?”
我想着那雙大概是粉紅色的拖鞋吧,那個女子說笑起來還那麼孩子氣,應該是喜歡粉紅色的,就那樣孤零零地剩在那裡。
大姐說:“你說,救護車哪有那麼長時間才來的,警察都來了,救護車還沒到,不是救護車有規定到現場的時間嗎?”
我想,那做女兒的,是抱了一顆怎樣對生命厭棄了的狠心?抛下了母親,抛下還想把從14樓高跳下去的女兒從死神手裡拽回來正在化療的母親。
原來,生命并不總是那麼從容,允許你慢慢享用;生命也并不總是那麼美好,讓你一往情深地眷戀。
我的心在那一刻,顫栗地碎開了石化的外殼,它破繭而出,再次穩定地跳動起來了。我找到了那個答案,這不是一次懲罰,這是上天在我耳邊用雷霆般的震動警示我:“珍愛生命!我也曾看見過那個深淵,對生活的厭棄讓我引來了坐在床邊的死神。這一次置于死地,讓我猛醒,怎麼能夠輕言放棄?生命是上天給你的唯一一次禮物,可以曆經塵世的千般滋味。
愛人的身影,兒子的笑容,流浪貓機敏的眼睛……這些都在陽光底下閃爍,當你學會用珍視的眼光去看,你會為生命的神奇和美好激動不已。
我夢見了那個奇怪的人物——刑天。《山海經》載:“刑天與帝至此争神,帝斷其首,葬之常羊山。乃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幹戚以舞。”我夢見陰雲郁結,碧天不開,悶雷滾滾的常羊山中,已被斷首的英雄刑天,“猛志固常在”正揮舞着幹戚與敵人作戰。而那個曾被我引來的“他”,準确地說是“他”的眼睛正是刑天的眼睛。它們一直沖着我詭谲地眨動,醒來,我還在想那雙眼睛,我相信我也參透那傳遞給我的深意。我更相信我再也不會看見“他”。
晨光微曦,天就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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