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依依6287/攝
一丘一壑也風流:辛棄疾田園詞賞析
文/文吉兒
“陸以詩名,辛以詞名。” 辛詞傳世者,有六百餘首,題材多樣,内容豐富,以豪情與柔情并濟的風格,在詩詞史上達到了極高的文學成就。英雄壯志,雄放豪宕,田園閑趣,浪漫清新,辛棄疾将一生的思與情融于詞作,是真正的以文字表心素,無怪乎王國維說:“讀東坡、稼軒詞,須觀其雅量高緻。……無二人之胸襟而學其詞,猶東施之效捧心也。”
此地是生涯
《鹧鸪天·代人賦》
陌上柔桑破嫩芽,東鄰蠶種已生些。平岡細草鳴黃犢,斜日寒林點暮鴉。
山遠近,路橫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荠菜花。
欲要了解辛詞,必先了解辛氏生平。正如葉嘉瑩所說:“這是因為他的詞是和他的生命、生活聯結在一切的,隻有了解他的為人,才能了解他的詞。”
辛棄疾出生于公元1140年,此時距離北宋滅亡已有十三年之久。中原陷落,宋室南遷,成長于北方淪陷區的辛棄疾,親眼目睹了百姓在金人統治下的屈辱生活,他21歲率衆起義,一生力主抗金複國,但受到南宋朝廷主和派的打壓,南歸的四十年裡竟有二十年被貶谪家居,隻落得“把吳鈎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最終壯志未酬,抱恨而終。
在落官閑居的廿年間,辛棄疾留下了大量描繪田園風光的詞作。雖然情志不在田園山水,但是淳樸的鄉居生活仍然感染着他的心靈,觸發他用文字記錄下了那些美好的田野之趣。此首就是寫于隐居上饒時期,描繪了一幅農家的春初即景。上阕以“破”字劃開春景,樹木發芽,春蠶孵化,賦予全詞動态的基調,青草、黃牛、寒林、暮鴉、斜日,層次錯落,色彩紛呈。下阕由景及人,為詞作平添一絲靈動,不再是單調的景物白描。“城中桃李愁風雨”,采用拟人修辭,一個“愁”字傳神地刻畫了風雨侵襲下的桃李飄搖欲堕之姿,讓人不免聯想到在金人欺辱下苟延殘喘的南宋王室,春日的蓬勃生氣似乎也化作了凄風苦雨。“春在溪頭荠菜花”,此處卻筆鋒一轉,寫到溪畔那一叢叢不起眼的荠菜花,隻春風一過便怒放生長,重又昭示着生命的頑強與希望。辛氏在遠離廟堂的田野看到如荠菜花般努力生活的百姓,心中那份對國家的擔憂,仿佛也得到了片刻的甯靜。
被放逐之後,雖然也有“求田問舍,怕應羞見,劉郎才氣”的羞憤和懊惱,但此刻也隻能默默接受,自去田間尋找一番樂趣,聊以纾解心中塊壘。畢竟,風雨怎禁他,隻此地,是生涯。
萬事從今足
《清平樂·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裡吳音相媚好,白發誰家翁媪?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無賴,溪頭卧剝蓮蓬。
詞在最初誕生時的作用隻是為了配合音樂,主要用來消遣娛樂,内容大多是些纏綿情愛,所以也被稱為“詩餘”。以田園生活入詞,是從蘇轼開始的,辛棄疾繼承并發揚了蘇氏對詞的革新思想,進一步擴充提升了詞的範疇和意境,這才将詞推到了與詩一般的文學地位。
1181年,辛棄疾退居上饒後,深有“高處建舍,低處辟田”之意,準備在帶湖興建一處新居莊園,并在周邊開荒種田。他為莊園取名“稼軒”,自号“稼軒居士”。“稼”為種植谷物,泛指農事;“軒”是小房子,多指陋室。稼軒者,即歸隐田園。而且,他還勸勉家人:“人生在勤,當以力田為先。”
茅屋雖小,四周卻是一派水清草綠的清新氣象。不像朝堂上聲音嘈雜令人煩悶,如今入耳的盡是鄉間溫柔的吳侬軟語。眼前所見也不是沙場上的刀光劍影,從遠處走來的那一對白首相攜的老人家真是令人羨慕。最大的孩子已經會鋤地種豆了,稍小一些的也很能幹,正在編織雞籠,最小的那個還不懂事,不像他的哥哥們一樣熱愛勞動,而是躲在溪畔陰涼處,高興地剝着吃着清甜的蓮子。
一幅田園人家的秋日勞作場景,就在近乎直叙的文字中鋪開了。退居田園後的辛棄疾,寄情山水的詩詞創作呈現井噴之勢,幾乎達到無事不可入詞的境界。在《水調歌頭·盟鷗》中,他還曾這樣寫道:“帶湖吾甚愛,一日走千回。”田野的景色四季不同,日日更新,何況還有相伴的家人,活潑成長的小孩子。憂愁是真實的,但喜悅也是真實的。暫時抛開那些理還亂的紛紛擾擾,眼下這一切似乎也沒什麼不知足。
天涼好個秋
《鹧鸪天·鵝湖歸病起作》
枕簟溪堂冷欲秋,斷雲依水晚來收。紅蓮相倚渾如醉,白鳥無言定自愁。
書咄咄,且休休。一丘一壑也風流。不知筋力衰多少,但覺新來懶上樓。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寫道:“昔人論詩詞,有景語、情語之别,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創作此詞時,辛棄疾已在上饒居住數年,雖有管仲之才、蕭何之智,卻不為當朝重用,那些金戈鐵馬的豪情壯志日複一日地被消磨着,最終變成了時不我與的田園倦遊。如今放眼望去,隻覺天上地下、萬物同愁。
上阕着重寫景,暮色黃昏,似秋般清冷,紅蓮仿佛醉酒似的輕搖相壓,白鳥站定其中沉默無語。一“醉”一“愁”都是惆怅之意,整體色彩濃重沉郁,雲水花鳥皆有哀婉情緒。下阙直言百無聊賴的倦怠心境,病後的衰弱使得詞人不由聯想老之将至,可家國大業不知要等何時才能了卻,全賴這鵝湖的自然美景可稍微疏解心中的愁悶。下阙首句乃是化用典故:“書咄咄”指晉朝大建軍殷浩一次敗仗之後被罷黜流放,終日在空中用手比劃寫字,周圍人暗中觀察很久,才發現他寫的是“咄咄怪事”四個大字。“且休休”指晚唐詩人司空圖為避事端,佯裝老朽不能勝任朝中事務,隐居山野修建了一座亭子命名“休休亭”,表明自己避世不出的心志。
當年向南宋朝廷獻策伐金,辛棄疾在《美芹十論》中曾提到自己的少年家事:“大父臣贊,以族衆拙于脫身,被污虜官,留京師,曆宿毫,涉沂海,非其志也。每退食,辄引臣輩登高望遠,指畫山河,思投釁而起,以纾君父所不共戴天之憤。”意思是說,雖然辛氏家族滞于北方,祖父被迫為金人做事,但辛氏一族與金人的國仇家恨不共戴天,祖父教導他要随時準備拿起武器與金人決一死戰。所以,他一生憂國憂民,渴望的是“了卻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後名”,追求的是“馬革裡屍當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說”,立志的是“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
田園生活閑适,但終歸不是他的志之所向。随之年紀增加,再說甘于歸隐的話就顯得愈發言不由衷。可世事波谲雲詭,哪裡又有他周旋的餘地?人到中年,英雄失志,所言所感,隻得是“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燈火闌珊處
《浣溪沙·父老争言雨水勻》
父老争言雨水勻,眉頭不似去年颦。殷勤謝卻甑中塵。
啼鳥有時能勸客,小桃無賴已撩人。梨花也作白頭新。
若以蘇轼比詩中李白,辛棄疾則更似詩中杜甫,文字的沉郁悲涼常借景物托出,一生的筆觸軌迹都在抒發心系家國的襟懷志意。
這首詞的寫作時間是在慶元六年,即公元1200年,此時辛棄疾已經六十歲。除了有兩年一度出任福建官吏之外,這是他在鄉野閑居的第二十年個年頭。他的家鄉本在山東曆城,可是一日不收複故土,他就一日回不去故鄉,隻能在外遊蕩,做“江南遊子”。二十年,這裡的村民和他已經很熟悉了,鄉親父老們争先恐後地對他說今年風調雨順,莊稼一定會有個好收成,再也不會發愁無米下炊了。樹上鳥兒歡快鳴叫,似在勸人快些醉上一杯美酒,此時桃花也開得喜人,再看滿樹的白色梨花,就像是給梨樹憑添了一頭白發。而那站在梨花樹下的人,也到了“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的年紀了。
如此預示豐收之景,又被包圍在鄉親們的喜悅之中,詞人也會随之高興吧。可是,他是否會想起:乾道八年,滁州任上,僅用半年時間,就橫掃當地“荒陋之氣”;淳熙二年,江西任上,鏟平茶寇,平複騷亂,還一方太平;淳熙七年,湖南任上,建立飛虎軍,二千五百男兒訓練有素,是長江沿岸的重要國防力量。他少年一戰成名,一生積極入世,心懷複國大計,也不失為一個有勇有謀的好官,最後,“卻将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
寫下此詞的四年後,南宋朝廷終于決定北伐。陸遊特意作詩一首《送辛幼安殿撰造朝》,送别他去往宋金前線重鎮上任知府,并勉勵他早日實現複國理想。然而幾經波折,北伐終在三年之後宣告失敗,辛棄疾也“抱恨入地,赉志以殁”,據說他臨終時的遺言隻有一句:“殺賊!殺賊!” 人中之傑,詞中之龍。他用整個生命去實踐筆下詞作,此時終于可以畫上一個句号。未酬的壯志,未竟的事業,終此一生也沒能回到的故土,一切都将随着世事變遷而煙消雲散,後人也僅能憑借傳世的詞作,去曆史的燈火闌珊處尋找那些人那些事曾經存在過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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