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是詩意的季節。它是黃髫小兒吟哦的“春眠不覺曉”,也是李白送别友人時所寫的“陌頭楊柳黃金色”。
“一切有情莫不愛歌”,文學的起源來自于人們對于情感抒發的需求。
在中國文化傳統中,“語言”不僅是交流的工具,同樣隐藏着古人對于天地的敬畏與崇拜。
“一言可以興邦,一言可以亡國”。主張慎言的孔子卻這樣評價道這部充滿着浪漫與淳樸民風的詩集——“不學《詩》,無以言。”
這裡的“詩”,正是指的中國第一本詩歌總集《詩經》。
《詩經》的曆史源遠流長,它收錄了從西周初期到春秋中期五百年的詩歌作品。
在文學蒙昧的先秦時代,《詩經》與《楚辭》特出其中,成為了中國兩大文學源頭。
但這兩大經典并未呈現出相同的命運,《楚辭》自然是被奉為文學的經典而流傳,但對《詩經》來說,它最重要的身份卻是儒家經典“五經”之一,是經師儒生借以體會古代道德的美刺之書。
《詩經》的來源十分廣泛,它不僅收錄了世襲貴族的典雅詩篇,還保留普通百姓關于勞動、生活的描述。它既是上古人民對于天地萬物、對于自然的贊歎,也是我們了解古人習俗和重要的祭祀儀式的珍貴記錄。
可以說,《詩經》是一部包含着中國古代曆法、節慶祭祀、族群意識與原始崇拜的重要作品。
日本著名學者白川靜在《詩經的世界》一書中,通過生動的語言講述了這些古代的民俗歌謠背後的習俗,同時他還将日本的《萬葉集》和《詩經》進行了多方面的比較研究,考察了中日文化交流的淵源。
在《詩經的世界》中,白川靜借古老的詩詞描繪了古代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考察了氏族瓦解時代的抒情方式,以“民俗學”的方法向我們揭示了詩經的世界。
在書的結尾,白川靜寫道,“将古代歌謠世界與其生活情感相結合,恢複詩篇所具有的感動,複蘇已成化石的詩篇裡存在的生命,這對于展示可成為中國文學原生特質的要素,是最為重要的工作。”
以實證科學的理性重新發掘中國先民的詩性,并以此确定中國文學的起點,正是白川靜寫就此書的抱負。
在《詩經》中,有不少記錄了古人“采草”、“采菜”的詩句,人們所采之菜、草的種類不一 ,大緻有卷耳、 萦、 薇、 蘋、 芹、 藻、 茹、 芭、 苯首、 薦菜等等。
在古代,不同的采摘用途各異:祭祀、食用,、藥用 , 或者通過采摘植物這一行為以寄托采摘者的相思之情 。
采草,不僅是古人在春天時特有的勞作方式、更是古代作為預祝的重要行為之一。
下面,和白川靜老師一起揭開《詩經》與《萬葉集》背後的自然密碼吧。
采草與相思《周南·卷耳》一詩在《國風》之中以句法之變化、詩文之優美而著稱的:
卷卷采耳 ,不盈頃筐
嗟我懷人 ,寘彼周行
采摘着卷耳菜,想采滿整整一筐是不容易的。好不容易摘完後,默然思忖,将菜筐放在了征人将要遠行時路過的大道旁。
這種采摘野草,一般理解成在家留守的征夫之妻,因其寂寞空虛而做出的行為,但是實際上可能并非如此。
我們來看一下同樣歌詠采摘野草的《小雅·采綠》一詩:
終朝采綠 不盈一匊
予發曲局 薄言歸沐
終朝采藍 不盈一襜
五日為期 六日不詹
所摘之草有綠有藍,摘草之人應是獨守空房的婦人。“五日為期”是指在心裡定下誓言要在五日之内摘草成功,這自然是為了預祝之事。
然而五日裡摘草未完,到了第六日預祝的心願也還沒 有實現。因願望破滅,頭發散亂失去光澤。頭發散亂是生命力衰 竭、心力憔悴的表現,表示思念情郎的心力也随之衰減掉了。
《卷耳》之中,所摘之草放在周行。周行在當時是從周之都城連接東方諸國的東西主幹道。來到山東譚國征收賦調的周貴族, 在《小雅·大東》裡也曾歌詠到。因此,此詩中也将這條大道稱為周道。
采集卷耳之後放在周行,便是為大路彼方的人進行的振魂。在古時,相愛者之間是相信會用這種象征性的行為,彼此産生共鳴的。
與上述相同的描寫在《萬葉集》歌謠中也可以看到:
思我心良人 戀我偉丈夫 今君多感歎 我發亦濕污 《萬葉 集》二·一一八
(嘆きつつますらをのこの戀ふれこそ我が髪結ひの漬ちてぬれけれ)
意思是說,情郎若是悲歎,身在遠方的女子頭發也傳達到了哀傷,變得濕漉漉的。
二人之間心意共感,彼此相通。預祝未成頭發結污,女子立刻洗濯,好趕快喚起嶄新的生命力。
此處的摘草,是預定之後而進行的,其成否關系到祈禱的成敗。
《卷耳》中摘草以“采采”這種專注的形式歌詠出來,原因亦在于此。
《萬葉集》之中有很多描寫摘草的歌謠:
煙籠春日野 少女亭亭現 春野緩緩采 即後款款炊 《萬 葉集》十·一八七九
(春日野に煙立つ見ゆ娘子らし春野のうはぎ摘みて煮らしも)
這種春野裡采摘嫩菜,是一種季節性的行事;然而很多摘草則懷着某種心願。
日本奈良時代的宮廷詩人山部赤人曾有一首著名的歌道:
春日野草豐 相采未恐遲 野曠多戀土 今夜宿寝眠 《萬 葉集》八·一四二四
(春の野にすみれ摘みにと來し我れぞ野をなつかしみ一夜寝にける)
春菜尚待采 明日可為期 昨日有雪處 今朝雪複壟 《萬 葉集》八·一四二七
(明日よりは春菜摘まむと標めし野に昨日も今日も雪は降りつつ)
在指定的場所,去結彩采摘春菜,可能也有預祝的目的。感歎昨日有雪今日也有雪,與“五日為期”一樣,都是因為預祝已經定下了日期。
日本的東人(日本古代東國之人)也有更加放曠的歌謠遺留下來:
佐野有佳蔬 其節尚未熟 我獨良久待 今年恐不來 《萬 葉集》十四·三四〇六
(上つ毛野佐野の莖立ち折りはやし我れは待たむゑ來とし來ずとも)
為了采摘到青菜,甯願等到明年相會的日子。還有:
伎波都久岡 莖韭摘滿籠 一籠複一籠 思君為我背 《萬 葉集》十四·三四四四
(伎波都久の岡のくくみら我れ摘めど籠にも満たなふ背なと摘ま さね)
摘滿了筐籠的野菜,女子心中想的是與男子一起采摘。女子是為了與男子相會的預祝而來摘草的。
摘草是對相逢的預祝,還是一種與相思之人相互感念的行為。
君至難波邊 妾自采春菜 途有小兒過 如見良人面 《萬葉集》八·一四四二
(難波辺に人の行ければ後れ居て春菜摘む子を見るが悲しさ)
所思之人到難波邊去服役,留在家中的姑娘為了男子而一刻 不停地采摘春菜。這是為了給男子振魂。女子的行為,看得叫人 心生愛憐。這首歌謠,表現的是為離别的人振魂而摘草的習俗。
“春日野草豐”以下的幾首歌,曆來都未曾如此解釋;較之詩篇,則可以認定這種解釋。
《卷耳》與《采綠》之中的摘草,大概也是以預祝為目的的行為。《王風·采葛》一篇中有:
彼采葛兮
一日不見 如三月兮
彼采蕭兮
一日不見 如三秋兮 第二章
這種将摘草用于戀愛詩之中的表達,想來是用摘草作為祈禱相逢的預祝,其表達方式很快就定式化了。
在《召南·草蟲》裡有:
陟彼南山 言采其薇
未見君子 我心傷悲
亦既見止 亦既觏止 我心則夷
此詩與《采葛》同屬戀愛詩,同樣也是以摘草來表達的。
采草與祭祀歌謠原本是人們在事神時,作為與神交流的方法而起源的。
在現實中,當人們從這些神祇獲得解放時,社會中已經存在着新權威代替了神靈——那就是早已領主化、貴族化性質的氏族族長。
這些族長們獨占了祭祀權,作為神祇的媒介者,在氏族共同體的全體成員之中占據着支配地位。
人們參加祭祀,祭祀領主尊奉的祖神與神祇,還要贊頌作為現世人神的領主。如此這般,作為祀神的文學——咒詞的原始歌謠,很快就在新的社會共同體中,發展為古代歌謠的世界。
在詩篇的時代,周、召二南之地在氏族領主治下,長久以來一直保持着祭祀共同體的遺制。在《詩經》中,“采草”也是祭祀的重要形式之一,例如《召 南·采蘋 》便是歌詠季女事于祭祀的詩歌。與其相似的還有《采蘩》一詩:
于以采蘩 于沼于沚 ;于以用之 公侯之事
于以采蘩 于澗之中 ;于以用之 公侯之宮
被之僮僮 夙夜在公 ;被之祁祁 薄言還歸
摘取池塘谷川的水草,獻與宗廟來祭祀。“事”本與“使”為同字, 則講祭祀的使者,亦用的是祭事的本義。
供奉此次祭事的,是一些佩戴着美麗發飾的婦人。“夙夜”意為早晨很早、夜裡很晚,是 一種祭祀用語。祭事是要通宵進行。直到天色将明,婦人們才能靜悄悄地退出宗廟。
《采蘩》這首詩所描寫的或許是領主一族的婦人們參加的祭祀。古時一般氏族成員們也可以參與;但自從氏族内階層分化産生之時,參加方式也随之産生了區别。
《詩經》記錄了在王朝的貴族社會中的禮儀化的形式。首先,參朝者要于熊熊燃燒着的庭燎之中入内參拜。《小雅·庭燎》 即歌詠了此事:
夜如何其 夜未央 庭燎之光 鸾聲将将
夜如何其 夜鄉晨 庭燎有煇
君子至止 君子至止 言觀其旂
這些君子乃是助祭和參賀的人。他們在早朝時捧着祭事用的神馔入内參拜,祭事結束後會得到豐厚的賞賜而退出。《小雅·采菽》中言:
采菽采菽 筐之筥之 君子來朝 何錫予之雖無予之 路車乘馬 又何予之 玄衮及黼
這是講述捧着神馔入内參拜之事。這些參朝之人,被王室賜予驷馬與路車,還被贈以黑色的朝服衮衣和用為禮裝有裝飾的膝毯,以犒賞他們的辛勞。
柞薪是供奉給神祇之物,它的枝葉蓬蓬茂盛,合乎神意,因之是祝頌的表達。
如此,這些被稱為“樂隻君子”的貴族們,接受了萬福的祝福後就退出去。氏族性規模的《召南》諸 篇,較之王朝性規模的《小雅》諸篇,雖然在儀禮歌謠方面大有不同,但在祭事歌的表現上卻有着共通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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