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科四年，年年都會在春天舉行“海子詩歌朗誦會”，教我們讀詩寫詩的老師，第一次帶我們走進海子的時候，不是那首脍炙人口的《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也不是那首仿佛騎着黑馬在夜裡呼嘯離去的《春天，十個海子》，而是《以夢為馬》——偌大的梯形教室裡，老師踩着椅子，跨上講台，他目光如炬，兩手空空——

“我要做遠方的忠誠的兒子

和物質的短暫情人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醜走在同一道路上

……”

那是一節讓我們的青春被噼裡啪啦點燃的詩歌課，老師站在講台上朗誦詩歌的場景，像極了《死亡詩社》裡的情節，老師朗誦到最後，我們早就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

“太陽是我的名字

太陽是我的一生

太陽的山頂埋葬 詩歌的屍體——千年的王國和我

騎着五千年鳳凰和名字叫做‘馬’的龍——我必将失敗

1.從光明墜入黑夜

1989年1月和2月，海子分别寫了兩手黑夜的獻詩，1月寫《最後一夜和第一日的獻詩》“黑夜是神的傷口”，試想一下，這傷口該有多大，即使“你是我的傷口，羊群和花朵也是岩石的傷口”，但這一切的“傷口”，都在神的傷口掩蓋之下；2月在《黑夜的獻詩——獻給黑夜的女兒》中卻寫到“黑夜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是不是讓人聯想到彼時“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不是的，詩人并沒有在尋找光明，而是“走在路上，放聲歌唱”。

《叙事詩——一個民間故事》（1989.1）裡講述那個驚悚的故事，讓人透過文字感受到死亡陰影的籠罩下脊背發涼；當生命濃縮在一個小小的《酒杯》（1989.1）裡，詩人已經“淹沒在一片海水”中，不讓别人找到自己；《折梅》（1989.2）裡，上帝開始給“我”寫信，“我”在海水茫茫的太平洋上寫信；《神秘的二月的時光》（1989.2）是要“噙住淚水”，看到“山坳中梅樹流淌着今年冬天的血”，梅花開了，那是“無人知道的，寂靜的鮮血”；而當《日落時分》（1989.3.11），“在太平洋的中央你眼看就要海水滅頂”，快要被淹沒了，不能夠在太平洋的海水上寫信，也不能躲在一隻小小的酒杯裡，淚水就要和海水混為一體……

海子在生命最後一個月裡，詩歌的主要意象雖依然是開闊無比的“天空”、“太平洋”，但顔色卻是紅與黑——血和黑夜。《月全食》（1989.03.09）裡“火光明亮，我像一條河流将血紅的頭顱舉起”、“我構成我自己，用一個人形，血肉用花朵與火包圍着空虛的混沌”，充滿了祭祀的意味；《獻給太平洋》（1989.02）裡，“我的婚禮染紅太平洋/我的新娘是太平洋/連亞洲也是我悲傷而平靜的新娘/你自己的血染紅你内部孤獨的天空”，早在1989年2月的《四姐妹》裡，絕望的氣息已經彌漫了海子的整個天空：“這是絕望的麥子/請告訴四姐妹：這是絕望的麥子/永遠是這樣/風後面是風，天空上面是天空/道路前面還是道路。”他的麥子已經不會再繼續生長了，他像是一個關燈的人，在不斷地熄燈，熄滅麥子，熄滅桃花，熄滅血肉之軀——《桃花開放》（1989.3.14）：“現在是春天的火把/被砍斷/懸在空中/寂靜的/抽出四肢……桃花抽搐四肢倒在我身上”……

海子最後的春天裡，一切都在坍塌，他在不遺餘力地摧毀既往的詩歌建立起來的世界，仿佛要用血燃起一場大火，在火中涅槃……

2.“回光返照”：把希望留給明天，将祝福贈予你我

《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1989.1）是一首寫給明天的人的詩，不信你試着讀出來，它會感動你，讓你從心到眼睛都暖融融；可是，寫這首詩的人，當時内心已經血流成河，他是永遠都不打算等幸福到來的了：“從明天起”，一切都是“從明天起”，隻有讀者有意無意地忽略詩歌中所指的時間，隻記得他說“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和每一位親人通信，告訴他們我的幸福”，記得他說的“喂馬，劈柴，周遊世界”，這樣的許諾，仿佛是一件現在立刻可以做、甚至正在做的事情，那關于“明天”的幸福藍圖，實在描繪得太詳細，太讓人感動了，以至于出現那個被人疏忽的緻命漏洞，他所說“明天”到底會不會來？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早在1988年秋天，他在拉薩寫下的《遠方》就直白地揭開了自己心底的絕望——“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這些不能觸摸的遠方的幸福，遠方的幸福是多少痛苦”，幸福是遙遠的也是痛苦的，不是自己能夠實現的了，就交給明天吧，不是給自己的明天，而是給明天的人。《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仿佛是回光返照的詩，意象都幹淨明亮，海子在這首詩裡已經“把天空和大地打掃幹淨”，沒有黑夜也沒有血，隻有平凡而樸素的幸福，所以，讀到這首詩的時候，人應該會有一種被祝福的感覺啊！

3. 獻祭詩歌以肉體，精神重生

《春天，十個海子》，這最後一首絕命詩，讓多少人讀來心碎。但這首詩裡有十一個海子，他就像一個在夜裡騎着黑馬絕塵而去的幽靈，從當初追問“黑夜一無所有為何給我安慰”，變成“一個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傾心死亡”，該說的他已經說完，“無視黑夜和黎明”，除了他，其餘的十個海子都複活了，他是最後一個孩子，不能自拔地“熱愛着空虛而寒冷的鄉村”。

火車軌道，像是延伸到遠方連接天空的階梯，那是通往天空的道路，海子選擇的離去方式，本身就充滿祭奠性的詩意。他向死而生，用自己最璀璨的生命書寫的詩歌，最後自己也成為詩歌本身。著名學者陳曉明說，海子的詩歌充滿着一種自然的神性。而這種神性，足以陪伴我們抵擋人世間的庸俗乏味，去追尋生命坦蕩蕩的真實質感，在每一個春天都發出由衷的感歎：“活在這珍貴的人間，人類和植物一樣幸福，愛情和雨水一樣幸福！”

,

更多精彩资讯请关注tft每日頭條，我们将持续为您更新最新资讯!

查看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