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柳青
《困在時間裡的父親》公映後,有年輕觀衆在影片相關的讨論區裡寫了條短評,意思是自己終于明白了祖父罹患阿爾茲海默症後陷入混亂的時空感,那是一種何其無助和痛苦的生命體驗。這條善感的評論擊中了影片的内核:它呈現了女兒的困境,呈現了父女之間雙向的溫情和折磨,但它本質是圍繞父親的,圍繞父親特殊的生命體驗,就像它的原名,比中文譯名直白也直接,就是《父親》(The Father),是特定的“這一個”,也是延伸向更普遍生命體驗的“這一類”——在個體生活所依傍的時間秩序崩潰以後,一個“迷失的病人”怎樣叩問生命存在的本質。
關于《困在時間裡的父親》,對男女主角表演的贊美是很安全的,尤其是扮演父親的安東尼·霍普金斯,是他把抽象的阿爾茲海默症患者的體驗變成能讓觀衆共情的直觀感受。“表演”是顯見的加分項,這在很大程度上遮蓋了劇作的能量,或者說,浸潤于“感動”的觀衆未必能抽離地意識到,導演用精密控制的劇作,為表演保障了能量輻射的場域。
影片導演弗洛萊恩·澤勒同時是小說家和劇作家,這部電影原先是導演創作于2012年的舞台劇《父親》,從舞台劇到電影,澤勒沒有貪圖省事地“交給演員發揮”。《困在時間裡的父親》讓人看到戲劇和電影互相借力的靈活身段,視聽的介入,有效地取消了舞台的上場/下場和第四面牆,而依仗于堅實的戲劇構作,影像仍可以完成内向的探索,在切割了社會語境的局限空間和局限的人物關系裡,思辨生命的、存在的、人的本質。
與阿爾茲海默症題材有關的作品,大多重心在于“照顧者”一方,從人倫關系和更廣泛的社會語境裡探讨這個議題。《困在時間裡的父親》卻是一個反向操作,劇作展開了病人的行為軌迹,從日常的細節深入“疾病的隐喻”。它的核心情境看起來是尋常的護理困境——父親和女兒之間,父親和護工之間,父親和女兒的家人之間,進而擴展到女兒和家長之間。但是到最後,觀衆才會發現,以上的情境都是從父親主觀視角出發“構建”的,這是患病的父親“感受”到的世界,而非客觀發生的戲劇沖突。
事實上,觀衆是從“聽覺”上開始整部影片觀看體驗的。電影開場,攝影機鏡頭在幽閉恐懼的室内緩慢行走,昏暗的空間裡,悠然回旋着歌劇《采珠人》的詠歎調,在歌聲戛然而止的一刻,年邁的父親露面了,他戴着耳機,如陷孤島。這部比才的歌劇是演員霍普金斯本人的摯愛,他出于私心,希望導演在影片裡用這部歌劇作配樂。導演尊重、也成全了老先生的心願,并且歌劇的介入,靈巧地調度了電影視聽的特性,根本性地改變了原舞台劇本的質地,給予這個作品一種自由流淌于現實世界和意識世界的結構。觀衆會在看完整部影片以後,時過境遷地回味到,《采珠人》的詠歎調把如同散珠的、碎片化的情境,串成完整的“串珠”般的作品。歌劇循環出現在父親意識混亂的時刻,一次又一次,時間和空間喪失了秩序,錯的人出現在錯的時間和錯的空間裡,父親的記憶是一堆淩亂的拼圖碎片。
影片打破了常規的線性叙事,但它既非插叙也非倒叙。電影的正式海報,提供了一幅具有強大信息量的畫面表述:處在不同時空的父親和女兒被嵌套在層疊的畫框裡,形成不存在的對話場面。比如影片裡非常揪心的兩場戲,一場是父親開始認不出女兒的樣子,老人茫然地等待購物的女兒回家,但觀衆看到開門的并不是奧利維亞·科爾曼扮演的女兒,她是誰呢?謎底到片尾會揭示,這個中年女子是療養院裡負責照顧老父親的護工;另一場戲裡,父親在歌劇聲裡起床,聽到女兒的聲音卻沒有見到她,他走到客廳,傻乎乎的家政姑娘給他遞上熱茶,但這個段落從女兒的視角重演了一遍,她在廚房裡看到睡衣淩亂的父親,這時門鈴響了,進來的不是家政女孩勞拉,而是療養院的女護工凱瑟琳,父親将被接走。在關鍵的情境裡——父親病情加重、女兒家庭矛盾爆發、送療養院的最終時刻,每一次導演都運用非常電影化的、純視聽的方法,強化了同一個空間裡時間多線程的交疊和混亂。
對時空秩序理性有強迫症的觀衆,可以在影片結束後複盤時,拼接出情節的“原貌”:父親在很久以前就失去了一個女兒,剩下的那個女兒多年照顧患病的他,他逐漸喪失清晰的時空意識,繼而記憶錯亂,無法獨立生活,女兒為了照顧他,結束了一段婚姻,但女兒無法挽住父親迷失于混亂的意識中,因為無法兼顧個人生活與照顧父親的重擔,她把父親送入療養院,自己去巴黎開始新的婚姻、新的人生。
但是在這部電影裡,情節清晰與否不重要,它也不叩問親情的容忍度和醫療/社會層面的支持度。甚至,叙事的鋪墊和翻轉都無關懸念,它無關猜謎,隻是純粹地把觀衆拽入父親的病體,去體驗生命秩序崩潰後的混亂和未知。父親丢失了手表,繼而徹底丢失了他的時間,他沉淪在錯亂的個人曆史中。恰恰是這樣,這部電影因為“向個體内部叩問”而得到升華:凝視着這段病患的痕迹,何嘗不是凝視着人的存在本質,時間之于生命,是不是一種枷鎖呢?
來源: 文彙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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