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源:《治學的方法與技巧》,人民出版社
轉自:人民出版社
傅雷曾從事美術考古、美術教學工作,但因與流俗的氛圍格格不入,不久即絕裾而去,選擇自己閉門譯述。傅雷翻譯了33部經典作品,五百餘萬言,其中以巴爾紮克的15部小說和羅曼· 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等最為脍炙人口,影響深遠。
下面,讓我們一起來學習傅雷的翻譯經驗與技巧吧。
文藝理論家不大能兼作詩人或小說家,翻譯工作也不例外;曾經見過一些人寫翻譯理論,頭頭是道,非常中肯,譯的東西卻不高明得很,我常引以為戒。不得已,談一些點點滴滴的經驗吧。
我有個缺點:把什麼事看得千難萬難,保守思想很重,不必說出版社指定的書,我不敢擔承,便是自己喜愛的作品也要躊躇再三。一九三八年譯《嘉爾曼》,事先畏縮了很久,一九五四年譯《老實人》,足足考慮了一年不敢動筆,直到試譯了萬把字,才通知出版社。至于巴爾紮克,更是遠在一九三八年就開始打主意的。
我這樣的躊躇當然有思想根源。第一,由于我熱愛文藝,視文藝工作為崇高神聖的事業,不但把損害藝術品看做像歪曲真理一樣嚴重,并且介紹一件藝術品不能還它一件藝術品,就覺得不能容忍,所以态度不知不覺的變得特别鄭重,思想變得很保守。
譯者不深刻理解,體會與感受原作,決不可能叫讀者理解,體會與感受。而每個人的理解,體會與感受,又受着性格的限制。選擇原作好比交朋友:有的人始終與我格格不入,那就不必勉強;有的人與我一見如故,甚至相見恨晚。但即使對一見如故的朋友,也非一朝一夕所能真切了解。想譯一部喜歡的作品要讀到四遍五遍,才能把情節,故事,記得爛熟,分析徹底,人物曆曆如在目前,隐藏在字裡行間的微言大義也能慢慢咂摸出來。
但做了這些功夫是不是翻譯的條件就具備了呢?不。因為翻譯作品不僅僅在于了解與體會,還需要進一步把我所了解的,體會的,又忠實又動人的表達出來。
兩個性格相反的人成為知己的例子并不少,古語所謂剛柔相濟,相反相成;喜愛一部與自己的氣質迥不相侔的作品也很可能,但要表達這樣的作品等于要脫胎換骨,變做與我性情脾氣差别很大,或竟相反的另一個人。倘若明知原作者的氣質與我的各走極端,那倒好辦,不譯就是了。
無奈大多數的情形是雙方的精神距離并不很明确,我的風格能否适應原作的風格,一時也摸不清。了解對方固然難,了解自己也不容易。比如我有幽默感而沒寫過幽默文章,有正義感而沒寫過匕首一般的雜文;面對着服爾德那種句句辛辣、字字尖刻,而又筆緻清淡,幹淨素雅的寓言體小說,叫我怎能不逡巡畏縮,試過方知呢?《老實人》的譯文前後改過八道,原作的精神究竟傳出多少還是沒有把握。
因此,我深深的感到:(一)從文學的類别來說,譯書要認清自己的所短所長,不善于說理的人不必勉強譯理論書,不會做詩的人千萬不要譯詩,弄得不僅詩意全無,連散文都不像,用哈哈鏡介紹作品,無異自甘作文藝的罪人。
(二)從文學的派别來說,我們得弄清楚自己最适宜于哪一派:浪漫派還是古典派?寫實派還是現代派?每一派中又是哪幾個作家?同一作家又是哪幾部作品?我們的界限與适應力(幅度)隻能在實踐中見分曉。勉強不來的,即是試譯了幾萬字,也得“報廢”,毫不可惜;能适應的還須格外加工。
使我鄭重将事的第二個原因,是學識不足,修養不夠。雖然我趣味比較廣,治學比較雜,但雜而不精,什麼都是一知半解,不派正用。文學既以整個社會整個人為對象,自然牽涉到政治、經濟、哲學、科學、曆史、繪畫、雕塑、建築、音樂,以至天文地理,醫蔔星相,無所不包。有些疑難,便是馳書國外找到了專家說明,因為國情不同,習俗不同,日常生活的用具不同,自己懂了仍不能使讀者懂。
琢磨文字的那部分工作尤其使我長年感到苦悶。中國人的思想方式和西方人的距離多麼遠。他們喜歡抽象,長于分析;我們喜歡具體,長于綜合。要不在精神上徹底融化,光是硬生生的照字面搬過來,不但原文完全喪失了美感,連意義都晦澀難解,叫讀者莫名其妙。
這不過是求其達意,還沒有談到風格呢。原文的風格不論怎麼樣,總是統一的,完整的;譯文當然不能支離破碎。可是我們的語言還在成長的階段,沒有定形,沒有準則;另一方面,規範化是文藝的大敵。
我們有時需要用文言,但文言在譯文中是否水乳交融便是問題;我重譯《克利斯朵夫》的動機,除了改正錯誤,主要是因為初譯本運用文言的方式,使譯文的風格駁雜不純。方言有時也得用,但太濃厚的中國地方色彩會妨礙原作的地方色彩。純粹用普通話吧,淡而無味,生趣索然,不能作為藝術工具。多讀中國的古典作品,熟悉各地的方言,急切之間也未必能收效,而且隻能對譯文的語彙與句法有所幫助;至于形成和諧完整的風格,更有賴于長期的藝術熏陶。
像上面說過的一樣,文字問題基本也是個藝術眼光的問題;要提高譯文,先得有個客觀标準,分得出文章的好壞。
文學的對象既然以人為主,人生經驗不豐富,就不能充分體會一部作品的妙處。而人情世故是沒有具體知識可學的。所以我們除了專業修養,廣泛涉獵以外,還得訓練我們觀察、感受、想象的能力;平時要深入生活,了解人,關心人,關心一切,才能亦步亦趨的跟在偉大的作家後面,把他的心曲訴說給讀者聽。
以上說的翻譯條件,是不是我都做到了?不,差得遠呢!可是我不能因為能力薄弱而降低對自己的要求。藝術的高峰是客觀的存在,決不會原諒我的渺小而來遷就我的。取法乎上,得乎其中,一切學問都是如此。
一九五七年五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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