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元明
今日立秋,是秋季的第一個節氣。
關于秋天的曆代書迹中,蘇轼谪居黃州時寫下的《滿庭芳》,筆底不無悲涼意,而米芾的《淡墨秋山詩》中,雖言“淡墨”,其實是濃墨,尤見精神。運筆如刷,筆力雄健,結字端妍。王铎筆下關于秋天的書迹,則不無凄涼,如《投語谷上人詩卷》。
近代梁啟超立秋所臨《千字文》,字字獨立,字字玑珠,骨肉豐健,行氣停勻,古雅樸茂。吳昌碩先生在壬子立秋刻“虛素”,邊款寫道:“凡智與言從虛素生則無邪欲也”,另有達摩坐禅像,畫上文字有:“榻穿能坐偈持無堕,易筋經法師傳我。老缶詺。”
北宋大文豪蘇東坡在擔任杭州通判期間,杭州一帶夏季久旱不雨。因為心系蒼生,蘇子就在立秋這天,約請杭州兩位縣令,一起來到西湖邊靈隐寺為民祈雨,當晚留宿于寺中,寫下《立秋日禱雨宿靈隐寺同周徐二令》:“百重堆案掣身閑,一葉秋聲對榻眠。床下雪霜侵戶月,枕中琴築落階泉。崎岖世味嘗應遍,寂寞山栖老漸便。惟有憫農心尚在,起瞻雲漢更茫然。”不能不說,秋天是容易令人感傷的季節,因而立秋總是會和詩人聯系在一起,尤其是像蘇轼這樣懂得生活真谛之人。
蘇轼 《滿庭芳》
現在的大半個中國,雖然仍是酷熱難耐,但秋天的腳步,在不知不覺中漸漸近了。江南的秋天,有時時間會很短,和夏天沒有多大區别,如果遇上秋老虎,一樣會熱瘋。因為時間短,來不及體會。如果秋天時間很長,初秋、中秋和晚秋的區别明顯,秋高氣爽的舒暢和秋雨連綿的陰郁,更是反差極大。進入秋天,每當憂郁的情緒泛起時,不妨讀一讀蘇轼谪居黃州時寫下的《滿庭芳》:“三十三年,今誰存者?算隻君與長江。凜然蒼桧,霜幹苦難雙。聞道司州古縣,雲溪上、竹塢松窗。江南岸,不因送子,甯肯過吾邦?”因為有案在身,蘇轼的許多朋友或怕株連,或避嫌疑,紛紛疏遠,使他備感世态炎涼。然而,同鄉陳慥卻仍過從甚密,五年中竟七次來訪。元豐六年(1083)五月,“棄官黃州三十三年”的王長官因送陳慥到江南,過黃州來訪蘇轼。蘇轼對王長官素聞其名,可謂神交已久,此前無緣得見,此次到訪,蘇轼為表達傾慕之情,遂成此作。鄭之焯認為全詞“健句入詞,更奇峰特出”,“不事雕鑿,字字蒼寒”,語言簡練,内容冶叙事、寫人、狀景、抒情于一爐。讀這首詞,學一學這個世界上最樂觀的人,如何在地獄中活出天堂的滋味,“人生不過三萬六千天”,“鬓微霜,又何妨?”此作沒有落款——這是蘇黃很多作品的“特點”,怕有連累。由紙面來看,極少塗改,當為抄稿。此作罕有人關注,其實稱得上“書文合一”,平淡天真,不激不勵。蘇轼送畢友人,謄抄整理,已近入秋了。
蘇轼乃“宋四家”之首。這其中,黃庭堅和米芾都要尊蘇轼為老師。黃山谷乃“蘇門四學士”之一,名分早定,米芾雖然沒有拜師,但正因為聽從蘇轼宗法魏晉二王的建議,自此登堂入室,“入魏晉平淡”,在老米《自叙帖》中有表。一個無可辯駁的事實是,假如沒有米芾,蘇轼還是蘇轼,但沒有蘇轼,米芾可能就不是米芾了。米芾和蘇轼最後一次相見,蘇轼已是生命的秋天。1101年,飽經磨難的蘇轼從嶺南歸來,在南京見到了米芾。此時蘇轼64歲,米芾50歲。遊覽金山時,有人請蘇轼題詞。蘇轼說:“有元章在。”米芾說:“某嘗北面端明,某不敢。”蘇轼拍拍米芾的背:“今則青出于藍矣。”其後米芾開始自語,緩緩道:“端明真知我者也”。端明是蘇轼的官職,即“端明殿學士”。蘇轼告别米芾後,輾轉常州一個月後,客死他鄉。
米芾 《淡墨秋山詩》
米芾關于秋天的書作有好幾件,其中《淡墨秋山詩》最為精彩,堪稱神來之筆:“淡墨秋山畫遠天,暮霞還照紫添煙。故人好在重攜手,不到平山謾五年。”雖言“淡墨”,其實是濃墨,尤見精神。運筆如刷,筆力雄健,使轉靈動,結字端妍,取勢寬展肥美,精神飽滿,乃米芾中年書法之精品。雖是手劄,然筆法嚴謹,稱得上“精妙”二字,無一懈筆,風樯陣馬,沉着痛快。世之學米者,多半理解“刷”乃痛快之意,唯獨無法領略沉着之妙處,故而輕浮難免。試想,老米可是有“臨寫十萬麻箋”的深厚功底。
張雨 《秋日晚興》
元代和宋代相比,前者是大一統的“巨無霸”,後者則徒守半壁江山。朝代更叠了,對于當時敏感的文人來說,必定是百轉千回。張雨是詩文家、詞曲家、書畫家,年二十棄家成為茅山派道士。六十歲時脫去道袍,埋葬冠劍,還其儒身,隐居杭州,與楊維桢、黃公望、倪瓒、俞和等文士交遊酬唱。所作《秋日晚興》寫道:“暝色入林煙火微,暮雨欲來如有期。野雀喧争楝樹子,幽人行把菊花枝。山空始見水泉涸,寒至乃索衣裘遲。莫惜題詩将寄遠,不多故舊在(京師)。”張雨書風格外淩厲,絲毫沒有出家人的平淡。歸根結底,出家不出世,乃根本原因。張雨書法初學趙孟頫,後在趙氏指點下上追李邕,并旁涉懷素、米芾,從趙氏入而又不被師囿,變趙氏的雍容平和為神駿卿遒,流露出隐逸文人清虛雅逸,孤傲不群的氣息。
趙孟頫雖在朝中做官,但作為趙宋皇室後裔,自然要面對各種壓力,“平生獨往願,丘壑寄懷抱。圖書時自娛,野性期自保。誰令堕塵網,宛轉受纏繞。昔為水上鷗,今如籠中鳥。”換一個角度來看,趙有延續文脈的作用。鮮于樞書風基本上就是趙孟頫的翻版,隻不過筆畫瘦硬一些,中實中見靈動,《秋興詩冊》是鮮于樞的思鄉之作,充滿濃郁的鄉情:“薄宦常為客,虛名不救貧。又看新過雁,仍是未歸人。茅屋空誰補?柴車晚自巾。青雲有知己,潦倒若為親。沉靜莓苔合,門閑落(葉深)”。全冊用筆爽利,多用中鋒回腕,筆墨淋淳酣暢,結字明快,氣勢雄偉跌宕,整體風格俊朗勁健,略顯蒼疏,乃晚年代表作之一。
鮮于樞 《秋興詩冊》
元明更叠,看起來是少數民族政權變成了漢族政權,其實存在一脈相承的關系。大元開啟了“以文義取号”的風氣。1271年元朝建立,國号取自《周易•幹篇》中“大哉幹元,萬物資始”。“大明”一詞也屢屢在儒家經典《易經•幹卦》和《詩經•大雅》中出現。在《易經》中,“大明”表示“光明周而複始,成就天地四方”之意。正因為有這種文化的承襲和關聯,從書法審美的角度來看,并無本質改變。研究篆刻史的劃分,“宋元”為同一階段。“明清流派”為下一階段,書法史的劃分,“元明”并列,且有“尚态”之說,這是梁《評書帖》針對董其昌《容台别集》中“晉人書取韻,唐人書取法,宋人書取意”的發揮。書法史的特别之處在于,主流書風而外,每個時代一定會有“異類”存在。即以元代為例,除了趙孟頫、鮮于樞,還有狂放不羁的楊維桢。明代書風整體上分三個時期:明初的“承元”,中期以“吳門派”和“華亭派”為代表,領軍人物有祝枝山、文徵明、唐伯虎、王寵和董其昌等,晚明則以“野怪”為主流,代表人物是“3 1”,“3”就是大名鼎鼎的“三株樹”倪元璐、王铎、黃道周,外加張瑞圖。書法風格的變化,與政治、經濟、文化從繁榮到衰敗是同步的,甚至也是大明王朝國運的寫照。
陳道複 草書《宋之問<秋蓮賦>》
“吳門派”的陳淳,字道複,是文徵明的學生,最終有出藍之譽。草書《宋之問<秋蓮賦>》乃其代表作,可惜前缺“若夫西城秘掖,北禁仙流,見白露之先降,悲紅蕖之已秋。昔之菡”等字。陳的行書主要學《聖教序》,對智永用功也深,遒勁婉轉。陳淳中年之後将主要精力放在草書創作上,主要是和黃庭堅結緣,風格蒼勁,可謂人書俱老。陳淳性格中有狂放不羁的一面,這在溫文爾雅的文徵明身上是絕對不可能有的。陳道複繪畫影響更大,和徐渭并稱為“白陽、青藤”。
明 董其昌書《王右丞辋川詩》
董其昌是“華亭派”的開創者。華亭現在屬于上海,其實過去和吳門是一塊地盤。作為當時書壇領袖的董其昌,不甘寄人籬下,得有自己的“品牌”。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講,董其昌已經有自己的資格和實力。彼時董到荊溪看望辭官歸裡的吳正志——後者對于右丞之詩别有會心處,董其昌此前也辭職歸鄉,且緻力于尋訪王維相關的畫迹,自然對王維描寫隐居的詩歌同樣别具會心之處,兩相契合,也就誕生了這樣一組書王維的辋川詩。此冊善于藏鋒,下筆沉着痛快,圓厚潤澤,内含筋骨,不失清勁與力度,力量的控制恰到好處。稍微敧側的結字,讓作品顯得更加生動活潑。豐富多變的墨色,反映出運筆的節奏,風格清秀潔淨,給人清新脫俗之感。董在冊末題識:“過荊溪訪吳澈如年丈,出楮素屬餘書右丞辋川絕句。澈如愛右丞詩,且學之,欲逼人。愧餘書不能學右軍也。”旁邊且有一幅董其昌畫像。
王铎 《投語谷上人詩卷》
有意思的是,董其昌學王羲之,學顔真卿,學米芾,王铎也主攻這三家,但兩人的書風卻截然不同,董秀媚而王雄放。看來,取法何人不是最終決定自身風貌的主導因素,關鍵是看個人如何吸收、消化和提煉。王铎和董其昌曾經同朝為官,存在交集。王铎在錄唐代詩人王維詩的大字顔楷書題跋中曾提及董其昌:“書绫卷鮮書楷法者,即華亭玄宰亦未之觀也。癸未十二月過履吾老親翁琴言齋,筆墨研皆精良,挑燈書二卷,俱楷。”不過,董其昌的運氣比王铎好。董逝于1636年,明亡于1644年,董身後随即而來的改朝換代,如此天崩地裂的後果,就由王铎之輩來承擔。“貳臣”的帽子是戴定了。王铎在清朝隻活了八年,充滿屈辱的八年。王铎在降清之後,心情極度壓抑,除了拼命進行書法臨創之外,别無他求。從某個角度來說,王铎是為了個人的書法事業而苟延殘喘的,面對生死抉擇,将有大成,心有不甘。在王铎筆下,關于秋天的作品,感覺特别凄涼。《投語谷上人詩卷》是王铎55歲已入清時書寫的作品,心境悲涼,“荊扉草色侵,釋子不經心。獨處無行迹,相睽直至今。花開靈鳥下,山冥夜燈深。料有盤桓地,冬來聽雪音。立秋柬惕庵。少别流年速,徒令肺氣傷。花風随上下,山冒互青蒼。老淚園林黯,他鄉罷虎強。立秋明日是,無處泛犀觞。”此卷兼有“二王”和米芾筆法,加以誇張運用,轉變為多處方折,激蕩躍動。起始處落筆成點,形态各異,筆畫剛中帶柔、潇散逸韻。王铎在筆墨運用上具有開拓性,于不經意的飛騰跳擲中表現出特殊個性,形成一種強烈的節奏。《今年秋意重》一詩,王铎曾反複書寫:“今年秋意重,清露漫霏霏。北塞白羊近,西風紅葉稀。為官稽笏版,未老選漁矶。貗薄非吾事,能無愧道衣。”此豎幅立軸行筆在圓轉中見方折之氣,融遲澀暢達于一體,結構縱橫間注重墨韻的虛實轉換,章法布白清麗、字緊行空,風格蒼郁雄奇。王铎将心中無以名狀的萬千思緒借筆墨一瀉千裡,揮毫之際,政治生涯的苦悶和積郁在心中多年的藝術遐思暢快淋漓地表達出來,“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王铎以鮮明的風格和強烈的個性躬身實踐了借古開今的鴻途壯志,超越了同時代的諸多名家,也超越了時代。
王铎 《今年秋意重》
一如元末明初的書風異常接近,明末清初的書風亦是如此。因為王朝可以在一夜之間更替,禮俗和審美則不能,會有一個變化過程。晚明以“野怪”為主流,清初宗法碑學,篆隸書風興盛,秉承“怪”的宗旨。“揚州八怪”便是最典型的。汪士慎為其中的代表。因一目失明,遂自刻“尚留一目看梅花”印,所繪梅花格調淡雅,素有“汪梅”之說。《空裡疏香圖》題跋寫道:“空裡疏香。近人又篆。小院栽梅一兩行,畫空疏影滿衣裳。冰華化水月添白,一日東風一日香。巢林書堂汪士慎寫并錄舊作一截句,時丙辰立秋後四日。”由此題字可感受到汪士慎書法的精神世界以及審美特質,有着一種清冷、幽寂而傲岸的精神意象。金農評價汪士慎說:“千花萬蕊,管領冷香,俨然灞橋風雪中”。汪士慎能在高手如林的揚州能被金農推許,确實具有相當的實力。
汪士慎 《空裡疏香圖》
“八怪”書風可觀賞而不可宗法,真正具有大氣象、大格局的,代表清隸成就的無疑是鄧石如和伊秉绶。鄧石如的隸書更多指向傳統,伊秉绶的隸書則具“現代意識”,在空間處理上,完全符合現代審美歸類,極度超前。伊秉绶是一個清官,為人剛正不阿,字的格局大,氣息清而純。“定武《蘭亭》”四個大字,渾樸自然,攝人心魄,有肅然起敬之感。行書對聯“書有千年對,門容二仲過”,學顔而自化,作品顯出強烈的虛實對比,空靈而又充實,虛實相生,蘊含生機。行書小字《九秋感懷四首》寫道:“才非屈子殊慚放,望重臧孫竟不知。父老百年驚鼓角,羅浮雙岫掩旌旗。惟期去後桐鄉熙,屢報無年慰我思。”筆法運用和結構處理體現出拙中寓巧,既對比又調和的藝術辯證思維,講究空間與線質之美,富有變化,字距、行距乃至落款強調貫通性,使内部空間和外部空間融為一體,錯落有緻,極其生動。
清 伊秉绶 書有門容聯,乙亥新秋
伊秉绶 《九秋感懷詩》
時代到了晚清。梁啟超、丁佛言等人,所面對的處境,似乎和幾百年前傅山、王铎是一樣的改朝換代大變局。實質有很大差别——不再是以一個王朝取代另一個王朝。兩人尤其是梁,是以革命派的姿态亮相的。但在很大程度上,後世之人甯願将梁啟超和丁佛言視為文人、讀書人。事實也确實如此。晚清很多從政之人,最終後半生以學術立身,經過大風大浪,對于學術和人生的理解更加真切和深刻。說到底,無論是專業化還是職業化,乃至書法家的社會化,走向不同的社會行業,最終決定個人成就的,仍然是文人和讀書人底色,也就是學問和修養的要求。
梁啟超 《千字文》
正因為如此,梁啟超和丁佛言的作品,無絲毫“官氣”,皆是書卷氣、學問氣。梁啟超立秋所書《千字文》臨作,字字獨立,字字玑珠,骨肉豐健,行氣停勻,古雅樸茂,飛墨奇逸,筆底别饒氣韻,筆墨精到,爽勁可喜,顯示了深厚的功力和高雅樸實的書法審美觀。
近代 丁佛言集《大盂鼎》聯,己巳年立秋
近代 丁佛言臨《兮甲盤》,癸亥立秋
丁佛言是一位文字學大家,篆書屬“基本功”。丁佛言認為《大盂鼎》“圓中有方,挺拔絕倫”,并言“作此必須用濃墨,硬豪、粗紙,方能顯出雄渾本色”。集字聯“盂鼎銘受汝疆土,秦誓曰保我子孫”有廟堂之氣,法相莊嚴。有一個細節,筆畫交叉處擦起了毛,而宣紙可以不破,可見功力之深。其立秋日所臨《兮甲盤》在字形和風格等方面接近《毛公鼎》,然而,丁佛言臨作注重個人的理解,用筆厚實,筆畫繁多而緊湊者,幾乎密不透風卻絲毫沒有阻滞之感。落款以章草為之,針對不同風格的金文,略有變化,最終非常協調和匹配。
王福庵其實也做過“官”——任職印鑄局,但從内心來說,“苦被微官縛,低頭愧野人”,他更願意做一個職業書印人,放棄每月數百銀元厚祿而甘為布衣,可以專心創作。當王福庵決意引退,上司驚聞他要辭職,連夜舉火把去他寓所,再三挽留,王福庵去意已定,50歲時遷入滬居。最有意思的是,臨《遹敦》雖為金文,然筆畫圓潤均勻,結體注重勻整,一絲不苟,少金石味而以文氣勝。款字寫有“先生”二字,但具體是誰,并沒有受書人姓名。為什麼會這樣?很明顯,書家訂單很多時,通常會集中寫好作品,有需要者添上姓名即可。此作一直空了,說明沒有成交,或者是對方忘了取件。
近代 王福庵臨《遹敦》
王福庵的前輩和同道吳昌碩,最初是有意進入仕途的。1899年經同鄉丁葆元薦舉受任江蘇安東縣令,“壯志得酬”。出乎意料的是,吳昌碩上任一月旋即辭官。所謂性格即命運,吳昌碩最終成了職業書畫家和印人,此時吳昌碩已年近花甲。此前的創作,未能集中全部精力。所刻“楓窗”印,邊款記“癸未立秋日,吳俊仿古”,時年40歲,仍用“吳俊”之名。其後,完全悠遊于詩書畫印的世界。“壬子立秋”刻“虛素”,吳昌碩已經69歲,邊款寫道:“凡智與言從虛素生則無邪欲也”。另有達摩坐禅像,畫上文字有:“榻穿能坐偈持無堕,易筋經法師傳我。老缶詺。”意思很明顯,圖文合一,預示了禅意虛空,樸素無塵之意,乃是凡人修煉的至高境界。吳昌碩晚年信佛,對這方印極為珍視。留心不難發現,在吳昌碩七十至八十多歲的作品上,多見钤蓋。
近代 吳昌碩刻 “楓窗”,癸未立秋
近代 吳昌碩刻“虛素” 壬子立秋
次子吳涵深得吳昌碩真傳,也是篆刻高手,常在吳昌碩不便時代刀。此“半偈緣”印邊款寫道:“壬戌立秋後三日,拟漢鐵鑄印,奉白龍山人法正。藏龛。”隻可惜,1927年吳涵英年早逝,得年52。此時吳昌碩正在西泠印社避暑,待到初秋回家,全家上下都對他說吳涵去日本了,一時回不了上海,吳昌碩倒也深信不疑,免得受不了老年喪子的刺激。
近代 吳涵 刻“半偈語”,壬戌立秋
邊款中所提到的“白龍山人”即“海派”大佬王震王一亭。上世紀初,畫家王震與吳昌碩結為莫逆之交,王震力邀缶翁到滬發展。1912年5月,缶翁攜吳涵等正式定居上海。王震不光是上海商會會長,也是一位慈善家。王力推缶翁的藝術。缶翁大氣磅礴、恣肆雄奇的繪畫很受歡迎,日本畫商定期赴滬購畫,有時要求一周交畫一百幅。上海開埠形成的職員、買辦階層也十分喜歡缶翁寓意吉祥富貴的繪畫。缶翁就此富裕起來,在山西路吉慶裡買了房子,徹底在上海紮下根。
清 奚岡刻“秋聲館主”,癸巳立秋
在“海派”職業化書家印人之前,尚有一批“半職業化”的印人,最典型的就是“西泠八家”,他們刻印也收取潤格,但不完全以此為生。這樣的狀況可能更好。“八家”之首的丁敬,當時刻印潤格已經很高,《揚州畫舫錄》卷四記載其潤格為“白镪十金,為镌一字”,遠高于當時的書畫家,甚至超過當時的朝廷官員。白镪十金即白銀十兩,刻一個四字印章要四十兩白銀,要價甚昂。當時的七品知縣一年隻有45兩的俸銀。奚、錢屬于“後四家”,也有将錢松單獨列為一派的。奚岡刻 “秋聲館主”,邊款寫道:“倪高士雲林有朱陽館主印,此則學其法也,刻奉鶴亭先生清鑒。癸巳立秋前十日,隺渚生奚岡。”“鶴亭先生”即當時的徽商江春,為乾隆時期“揚州八大商”之首。奚岡印風師法丁敬,并有發展,風格清隽,為浙派印人之傑出者。錢松和趙之謙交好,讓兒子錢式拜趙之謙為師。1860年,太平軍攻占杭州後,錢松服藥而亡,年僅43歲。所刻“明月前身”邊款記:“甲寅立秋夜,叔蓋仿漢印”。雖言摹古,其實是獨創。其時37歲,風格已完全成熟。錢松篆刻受到丁敬、蔣仁的影響,但他在刀法、篆法上都有所化變,最終蹊徑獨辟。用刀以切帶削,輕淺取勢,富有頓挫起伏,故筆畫更為古厚生澀,對吳昌碩影響很大。篆法方圓兼使,面目多樣,意境高古。
當代 鄧散木篆書聯 獨騎白鶴招青鳥;請問宛雛與即且(蝍蛆),乙酉立秋
鄧散木也算得上“半職業”,但他的勤奮精神和作品數量,比職業化還職業化。鄧散木一生勤于藝事。每天淩晨三四點鐘起床,磨一大硯池墨,寫到吃早飯。下班後,還要寫上兩小時,不上班時,九點鐘後篆刻兩小時,下午一點鐘後篆刻兩小時,然後是著述。他曾用一個半月的時間臨王羲之的《蘭亭集序》45遍,用兩個半月時間手寫全部《篆韻譜》,用三個半月時間手寫全部《說文解字》六大本。他每天總要刻十幾方甚至幾十方印,這樣算下來,從他20歲算起到65歲逝世,總共印章數量應該超過十幾萬。作為吳昌碩的再傳弟子,篆書師心不師面。篆書聯“獨騎白鶴招青鳥,請問宛雛與即且(蝍蛆)”,書于1945年,時48歲,風格已經成熟。筆意舒展,剛柔并濟,布局大氣又不乏灑脫,冶大篆、小篆、隸書、草書等于一爐,參以治印布白法度,自謂“非篆非籀,非古非今,是自己家數,不自門入”。
泰戈爾《飛鳥集》中有言:“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實際上比不上宋玉爆款名句的氣場:“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但凡到秋天,人的心态就會起變化。秋天意味着一年過去了大半,蓦然回首,不經意間會有一種失落感甚至幻滅感,不管是風騷型還是悶騷型的人,都會有很多話想說。記得蘇轼有一首《行香子•秋與》詞:“昨夜霜風,先入梧桐。渾無處、回避衰容。問公何事,不語書空。但一回醉,一回病,一回慵。朝來庭下,飛英如霰,似無言、有意傷侬。都将萬事,付與千鐘。任酒花白,眼花亂,燭花紅。”蘇轼的意思是,為俗事焦慮而睡不着,純屬正常,怕就怕一個人隻在意庸俗的煩惱,卻對平凡的快樂視而不見。能夠盡情享受塵世的快樂,實是一種修為。人活在塵世中,總會有煩惱,但必定有快樂。對于書家印人來說,創造是一種快樂,對于欣賞者來說,樂人之樂,也是一種快樂。
責任編輯:李梅
校對:張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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