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慧接着說，“父親是天，母親是地，母親要包容一切”“（女性要）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堅決不離婚”。“我知道這個東西很奇葩，”林木回想，“但當時一直處于很蒙的狀态”。高文慧又說，“你現在趴下，跪拜你的祖先，跪拜你老公的祖先。”她跪在了地墊上。高文慧揚起手，在林木的後背上打了幾下，她說，她在“替祖先懲罰”林木，打完了，祖先原諒，孩子多動的問題便能迎刃而解。 文 | 王彥入 實習生 朱珍珍

　　編輯 | 馮翊

　　在一座封閉式建築裡，園長宣稱“自己得了乳腺癌，不吃藥不治病，學國學學好了”。老師教孩子打坐念經，告訴家長要“像棉花一樣潔白，水一樣柔軟”、“打不還口，罵不還手”。

　　這是河北秦皇島市哈佛第二幼兒園的孩子，在近一個多月内經曆的事。

　　家長自己也曾被老師詢問：“是否看過黃色錄像”“是否有過婚前性行為”，老師說之所以問這個，是因為“母子連心”，而孩子的問題是母親不潔造成的。家長被勒令下跪，認錯，挨老師的打。他們後來還聽說，園方引入了未成年“助教”。孩子被告知，“要乖，要聽話，要不然就是個假孩子，假孩子要被扔進大海，殺死。”

　　一位家長的四歲兒子被“助教”打了，最終報了警。後來，家長陸續曝光園内的非正常行為，這場被園方号稱“開發孩子智慧”“培養聖賢少年”的教學交流活動浮出水面。

　　6月6日，秦皇島市海港區教育和體育局發布情況通報，稱該園存在外請未成年體罰幼兒的情況，教育内容和方式違背幼兒教育規律，全園6名老師，僅一名教師持有幼兒園教師資格證等，責令該園整改自查、停課三周。

　　哈佛第二幼兒園外景。王彥入 攝

　　“肚子裡有兩個小人” 林木快步走出幼兒園，撥通了丈夫電話，“我挨揍了”。那是5月22日中午，她去學校解決兒子頭天“挨打”的事情，沒想到，自己也被打了。

　　前一天，林木發現四歲兒子的額頭冒出一個大包，老師解釋是孩子“自己磕的”，她沒再多想。入夜，兒子躺在床上，改口稱自己撅着屁股練武術，一位叫“小雲”的大哥哥從後面踹了一腳，他沒站穩，頭着地摔了。

　　林木有些疑惑，幼兒園裡都是女老師，哪來的大哥哥。她次日一早到園裡查看監控。老師告訴她，因為嫌監控吵，20日當天，園裡拔掉了插頭，21日全天，沒有錄像。至于那位“小雲”哥哥的身份，老師介紹，他是“北京德育班”過來的實習老師，15歲。“小雲”哥哥告訴林木，自己沒打孩子，隻是“不小心碰了一下”。

　　正準備離開，林木被園裡的高文慧老師叫住了，“你想不想解決孩子多動的問題？”高文慧是園裡的國學老師，林木曾向她反映過孩子多動的問題。

　　這是一座兩層的幼兒園，已辦了十幾年，坐落在大型居民小區“秦皇小區”，外牆紅黃相間，大廳裡立着一尊孔子像，内牆貼滿傳統經典名句。林木跟随高文慧上到二樓，走進東邊最裡的一間房。房裡有一面大鏡子，地上鋪着小孩防摔倒的拼接墊。

　　高文慧讓林木脫鞋，盤腿坐下，講述兒時的經曆。沒多久，她開始講“道”：“姑娘有姑娘的道，兒媳有兒媳的道，媽媽有媽媽的道。”

　　講到“姑娘的道”時，她問林木，“有沒有看過黃色錄像？” “有沒有堕過胎？”

　　林木一愣，“這個跟教育孩子有關系嗎？”

　　“肯定有啊，母子連心”，高文慧說，“你（作為）母親，心不淨，孩子就多動。”

　　高文慧繼續問，“跟你老公有沒有過婚前性行為？”在得到肯定答複後，高文慧斥責：“你這個就是沒守好姑娘的道”。她還告訴林木，夫妻之間不能親親抱抱。“正常的也不行，在孩子面前就不行。”

　　林木有些崩潰，她的奶奶是俄羅斯人，八十多歲了，每天仍然和她爺爺貼面吻。她從小接觸這樣的教育，并未覺得有何不妥。她嘗試辯論，但遭到反嗆，“你奶奶這麼教育你，不是讓你跟人家發生婚前性行為。”

　　哈佛第二幼兒園活動現場，右起第六位為高文慧老師。受訪者供圖

　　高文慧接着說， “父親是天，母親是地，母親要包容一切”“（女性要）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堅決不離婚”。

　　“我知道這個東西很奇葩，”林木回想，“但當時一直處于很蒙的狀态”。

　　高文慧又說，“你現在趴下，跪拜你的祖先，跪拜你老公的祖先。”

　　她跪在了地墊上。

　　高文慧揚起手，在林木的後背上打了幾下，她說，她在“替祖先懲罰”林木，打完了，祖先原諒，孩子多動的問題便能迎刃而解。

　　“那一下把我打清醒了”，林木站起來，朝她吼，“你這個就是傳銷！”她穿上鞋，快步走出教室，打電話通知老公，為兒子辦了轉園手續。

　　後來她才知道，有着類似經曆的女家長，至少有十幾位。

　　家長張一招曾被高文慧逼迫回憶恨過的人。“來，跟我學”，高文慧卷起坐墊，舉過頭，一邊拍打地面，一邊罵恨過的人。張一招拍了怕地。高文慧不滿，“你别這麼輕，罵出來，狠一點，就發洩出來了。”最後，她被勒令下跪。高文慧“替祖宗”打了她三下後腦勺，10下後背，身高近1米7的她被打哭了。整個過程持續近3個小時。

　　5月23日，已經辭職的一名幼師在微信上給張一招發來一個“擔心”的表情。她說，聽幾位家長反映，近來園裡不太對勁。

　　張一招聯系了林木，林木打來電話，講述頭天孩子被打、自己随後也被打了的經曆。張一招問了孩子，孩子指認，自己被“老師”打過，并且報出一串被打孩子的名單。張一招和林木聯系家長組建微信群，入群的多達50多人。大家提及，孩子身上出現了淤青，近來行為表現異常。

　　微信群裡，家長讨論孩子的“異常”。受訪者供圖

　　一位家長說，建群的前一天，女兒将一個毛絨玩具塞進了衣服裡，比了一個“噓”的姿勢，說：“我肚子裡有兩個小人，一個真的，一個假的。兩個小人在打仗。”她拿着剪刀，沿着公仔肚子上的縫線，“開膛破肚，”“這不是你最喜歡的小菲菲嗎？”媽媽問。但此刻，棉花全被掏出來了。“我在找小人”，女兒說，“老師教的”。

　　以前，孩子回家，會唱兒歌，做手工。近來，作業沒了，歌也不唱了。一問上課做什麼，“上體能課，學弟子規”，孩子說。回到家，他們早上會盤腿，雙手合十，閉着眼唱《中華孝道》，“靜心”，吃飯前，雙手合十，念一段很長的感恩詞，最後“請老師先用餐”。

　　“聖賢少年” 變化是從一個半月前的那場家長會開始的，那一個多小時的交流，留給家長最深的印象是：哭。

　　據多位家長描述，哈佛第二幼兒園一位自稱蘇園長的老師先“哭”。她走上講台，說從北京“跪請”來了幾位國學大師，通過教學，孩子出勤率可以達到99%，能讓孩子“成仙成聖”。“我們的孩子得救了，”她哽咽着說，“你們列祖列宗都會感謝我們”。

　　國學老師接着發言，她們統一着裝，穿灰色運動服，留齊耳短發。她們哭着惋惜孩子沒能更早接受他們的教育。

　　“五歲的小孩能做多少個仰卧起坐？”一位國學老師問。

　　“十個”，有家長回答。

　　“不對”，老師說，“放大你們的想象力”。

　　“二十個”“五十個”。

　　“可以做一千個”，老師笑着說，“而且是我們不讓他做了，才停下來，不然可以無限制做下去。”

　　一位家長心裡第一反應是不可能，但“當時覺得，（老師們）吹吹牛，吹完拉倒。”

　　會後不久，老師給家長發一張“幼兒信息登記表”，将幼兒問題按照“五行”歸類： “喜歡肉食”是木、“虛榮心強”是火、“吐字不清”是土、“愛花錢”是金、“啰嗦”是水。高文慧新建了一個微信群，将所有家長拉入群中，取名“聖賢家長群”。每天早晨六點，她定時在群裡播放“弟子規”并解讀。又過了一段時間，他們聽說園内出現了未成年“助教”。

　　家長曾聽到幼師抱怨，“大師”來了以後，英語，加減法，拼音等文化課都停掉了，上課後，幼師會搬一張闆凳，陪坐在最後，和孩子一起“讀經典，學國學”。

　　一些家長意識到不正常，開始轉園。但更多人認為讀點國學沒什麼不好，林木和張一招等人繼續讓孩子待在園内，直到孩子被未成年助教打，自己被打。

　　家長報了警，兩名打人的男孩被警察帶走了。高文慧以及其他“國學”老師在事發後，林木等人再也未見過。

　　蘇園長并未透露“國學”老師的具體來曆，“（北京來的老師）就是一個交流，好的會保留下來，不好的把它去除。”

　　家長打聽到高文慧來自一個叫北京良鄉文化藝術學校的地方。《極晝》以孩子家長的身份向該校的程老師求證得知，高文慧确實是學校的老師。

　　北京良鄉文化藝術學校的教室，牆上挂着《兒童讀經的好處》。朱珍珍 攝

　　這是所成立于2000年的藝術培訓學校，位于 “鴻順園”小區一座民房的三室一廳内。窗戶上貼着“幼兒國學苑”幾個紅色大字。學校由焦仕香創辦，教授“生命最關鍵的真相”，“培養聖賢少年”。程老師說，校長曾是一所公立學校老師，因與他人教育理念不和，離職創辦了學校，起初做知識培訓，接觸《弟子規》後，慢慢轉型國學教育。

　　學校有十幾位老師，程老師提到，這些老師中，僅部分持有教師資格證，另一部分人“有的是國學的證”，隻要在網上參加國學培訓，通過考核後便能領取“國學證”。

　　該校目前有10幾個學生，教室裡，鞋子、水杯、書包放在不同的架子上，最大的客廳裡排着小号的桌椅。幾間卧室的地上都鋪上了泡沫地墊，牆邊堆放着被褥和書本玩具。兩三歲至十幾歲不等的孩子，與老師盤腿坐在墊上，圍成一個圈，背誦弟子規和百家姓。

　　去年，學校舉辦了“聖賢少年”經典夏令營，宣傳提到，孝道課程、經典誦讀、中醫養生等，讓孩子“綻放生命”。 在一張圖片裡，一位身着藍色短袖的女老師與孩子相擁而泣，林木說她就是在哈佛第二幼兒園授課的領隊“楊老師”。

　　程老師告訴《極晝》，他們會外派到别的地方，“分享國學教育經驗”。一則名為《北京良鄉文化藝術學校弘法團隊【白溝站】》的帖子顯示，該校弘法團隊曾去河北省白溝鎮“廣結善緣，服務十方”。一百餘人參與了為期兩天的分享活動。他們為信衆設立了忏悔排陰區，信衆雙手放在胸前，跪地忏悔。

　　“（秦皇島哈佛第二幼兒園）邀請過去幫他們輸入國學精華。”程老師說，據她了解，孩子們接觸國學以後，“教室磁場就不會像原來那麼鬧，整個磁場靜了很多。”

　　程老師以前做财務，“每天特别迷茫”，為孩子的教育、前途發愁。自從來到良鄉文化藝術學校，學習了傳統文化，“我完全的折服了。”現在，她是學校的國學老師，帶孩子讀經典，教他們認字。

　　蘇園長也稱自己曾受益于國學。園内一直流傳着她“十年前，得了乳腺癌，沒吃藥、沒治病，學國學學好了”的傳言。蘇園長近期對家長證實了這一點。附近一家幼兒園園長回憶，十幾年前，初識“蘇園長”時，她不姓“蘇”，而叫“劉桂玉”。“劉桂玉”很少與大家交流，感覺“木呆呆”的，她不僅信國學，還信佛，“園裡不殺生。蚊子、蟑螂，連老鼠都不滅。”

　　“聖賢少年”經典夏令營活動。圖片來自“良鄉文化藝術學校”官方公号。

　　“問題少年”與轉園的孩子 家長們意識到不正常後，曾與幼兒園有過交涉。5月25日，十幾位家長聚集在幼兒園，與園方、國學老師對質。6位國學老師、8位未成年人孩子先後走進教室，最小的孩子12歲。

　　一位家長錄下的視頻顯示，老師、未成年“助教”坐成一排，他們穿着運動衫，面無表情，雙手握在一起，放在雙腿間，挺胸坐着。家長們問那些助教為什麼會來這裡。一位“助教”回答，“在學校頂撞老師”。

　　“那你們為什麼打孩子？”家長問。“小雲”哥哥回答，“沒打，那叫導正。”

　　家長又問，“你不聽話的時候，高（文慧）老師打過你嗎？”另一位“助教”說，“我們是主動要求打，（要求）高老師打的。”

　　北京良鄉文化藝術學校的程老師說，這些“助教”都來自他們學校。該校的公衆号曾宣傳，一位12歲的女孩說，兩個月的學習使她“大變活人，脫胎換骨”，“意識到了自己以前的所作所為都是錯的。”

　　在場的國學老師告訴哈佛第二幼兒園的家長，“助教”是“問題少年”，來這兒的目的就是分享自己的改變。

　　被警方帶走後，“小雲哥哥”與另一位13歲的男孩，對故意傷害孩子身體的行為“供認不諱”。警方發給報案家長的一份回執稱，這些孩子系幼兒園義工找來的開展“德育教育”的人員，決定對其行政拘留七日，但因其未滿十六歲決定不予執行。

　　“（這次事件）不會影響，我們該幹嘛幹嘛”， 蘇園長告訴《極晝》。她的桌上摞着一疊“讀經機”，辦公室沙發上，擺着《學庸論語》，作者即被指提倡讀經“騙倒中産階層”的王财貴，“這是我們的教材”，她說，自己的侄女也在學國學。

　　但自林木孩子離開後，轉園隊伍逐漸擴大，至少50多位孩子先後離園。也有的家長選擇留下，一些人并不清楚園裡發生的事情，另一些人因周邊園裡已無中、大班名額，他們想堅持完最後一個月，新學期再辦理轉學。

　　最近，張一招的兒子喜歡打坐，小腿一盤，蓮花指一擺，朝着空氣大喊“哈”。他說自己在練瑜伽，“哈”地一聲，可以将“肚子裡的小假人哈出去”。他常喊口号，“男孩兒男孩兒，頂天立地，女孩兒女孩兒，沉穩雅靜”。

　　一位家長事後回想，自己早該發現園長的“異常”，給孩子報名時，蘇園長告訴她，孩子不能喝牛奶，因為“牛固執”。 孩子喝多了，性格也會變得固執。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林木、張一招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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