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業精讀〈世說新語〉》
庾道季雲:“廉頗、蔺相如,雖千載上死人,懔懔恒如有生氣;曹蜍、李志雖見在,厭厭如九泉下人。人皆如此,便可結繩而治,但恐狐狸猯貉啖盡。”
——《世說新語·品藻》
有的人在一個寝室同窗四載,一分手後就記不起他的模樣;有的人哪怕隻有一面之緣,一輩子也忘不了他的音容笑貌。個中緣由是前者既無生氣又無個性,後者則個性鮮明又生龍活虎。
就給人們留下的鮮明印象而言,不僅熟人常常不如生人,而且還可能活人不如死人。晉朝庾龢就曾毫不客氣地批評自己的兩位同輩說:廉頗、蔺相如雖然是作古一千多年的死人,但他們懔然剛烈的形象好像至今還活着;曹蜍、李志現在雖然還活着,但他們了無生氣的模樣活像九泉之下的死人。要是人人都像他們這個樣子,我們可以退回到結繩而治的遠古時代,完全用不着語言文字和聰明才智,不過,大家恐怕被狐狸、野豬、狢子等各種野獸吃個精光。
讓庾龢贊不絕口的廉頗和蔺相如,在戰國後期,一為趙國的名将,一為趙國的名臣。廉頗幾乎是一位常勝将軍,他率軍讨伐齊國大獲全勝,長平之戰前期成功抵禦了強大的秦軍,長平之戰後粉碎了燕國的入侵,并打得燕國割讓五城求和,這一連串勝仗不僅使他成為趙國的中流砥柱,也使他與白起、王翦、李牧并稱為“戰國四大名将”。蔺相如更是既足智多謀又虛懷若谷,“完璧歸趙”、“負荊請罪”等成語至今仍有極強的生命力。他和廉頗在曆史舞台上的英姿至今仍讓人熱血沸騰,他們的英氣至今仍舊虎虎生風。與庾龢同時的曹蜍、李志,如今幾乎沒有人記得他們的名字,要不是庾龢鄙夷地提到他們,估計誰也沒有興趣去考查他們的身世。曹茂之字永世,小字“蜍”,彭城(今江蘇徐州)人。生卒年不詳,東晉穆帝司馬聃時偶爾有人提到他。他的祖父曹韶西晉末為琅邪王司馬睿鎮東将軍司馬,父親曹曼仕至尚書郎,說起來要算是“官二代”。李志字溫祖,東晉江夏鐘武(今衡陽)人。官至員外常侍、南康相,是與王羲之同時的書法家,《晉百官名》、《墨池巢錄》都有與他相關的記載。“曹蜍李志之才”當時就是庸才的代名詞。
庾龢字道季,東晉外戚和名臣庾亮之子。他為文下筆琳琅,談吐更敏捷機智,一時名流顯宦對他語多贊美,連謝安也稱贊“道季誠複鈔撮清悟”(聰明敏捷),這一半可能是其門第高貴既讓人不敢不服,一半可能是其文才口才也讓人由衷佩服。當然,他對自己的才華自然十分自負,對别人的評價也很少敷衍奉承。我們來看看他如何論己論人:“庾道季雲:‘思理倫和,吾愧康伯;志力強正,吾愧文度。自此以還,吾皆百之。’”(《世說新語·品藻》)康伯即吏部尚書韓伯,東晉公認的清談高手;文度即王述之子王坦之,為東晉清談名士和政壇顯要。雖不能說完全目中無人,多少也有點眼空四海。沒有十足的底氣和傲氣,斷然不會對曹蜍、李志兩位同輩作出如此苛評。
現在無從得知庾龢談話的具體語境,從史料的粗略記載來看,這倆人算不上天才,但也絕非笨蛋,曹蜍、李志和我們大家一樣屬于“中人”或“常人”,單拿他們兩人說事無疑有失公平。就《世說新語》有關庾龢的幾則小品來看,他喜歡“仰望自己”而“俯視他人”,不僅背後論人十分刻薄,就是當面也不假辭色。不過有一點大概可以肯定:曹蜍、李志這兩位老兄,被禮法名教調教得沒有個性,沒有棱角,沒有膽量,沒有才情,是那種我們都很熟悉的“老好人”。
且不說庾龢對曹蜍、李志的酷評是否冤枉,單說說庾龢這則短文所隐含的論人标準。假如找不到德才兼備的賢人,你願意與四平八穩的庸人為伍?還是選擇與狡猾能幹的人精共事?庾龢顯然甯可與人精共舞,也決不會與庸人同行。周圍若全是馴良聽話的庸人,社會可以退回到結繩而治的時代,可以像老子所說的那樣“棄聖絕智”,但用不了多久大家都将被老虎豺狼吃光,庸人标志着民族人種的退化。做大惡沒膽,積大善無才,這是庸人的典型特征,這也是社會停滞的原因。推動曆史巨輪前進的動力,不是退讓善良,而是貪婪占有,所以有人欣賞老虎的奔跑,卻不喜歡看肥豬的蠢動。連對弱者滿懷仁愛的偉大詩人杜甫,年輕時對俗物庸人也是滿臉不屑,他老來在《壯遊》一詩中說:“性豪業嗜酒,嫉惡懷剛腸。脫略小時輩,結交皆老蒼。飲酣視八極,俗物多茫茫。”早年的詠畫詩《畫鷹》更說:“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這兩句的意思是說,什麼時候讓兇猛迅疾的雄鷹,去搏擊那些平庸可憎的凡鳥,把它們的毛和血灑在草木叢生的曠野上。
庾龢這則小品還給我們提出教育宗旨這一大問題,我們到底應該培養什麼樣的人才?我們應該培養乖乖聽話的綿羊,還是應該造就剛烈勇猛的虎豹?今天中國教育恰恰是為了扼殺學生的個性,磨光學生的鋒芒,打掉學生的棱角,讓他們沒有質疑的精神,沒有挑戰的勇氣,沒有昂揚的激情,滿眼全是低眉順眼的奴才,到哪裡去找廉頗和蔺相如這種卓爾不群的豪傑?
(本書由上海文藝出版社2019年8月出版,果麥文化傳媒發行,全部用芬蘭進口輕型紙印制。在當當、京東、天貓有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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