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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人生不需要戀愛

圖文 更新时间:2024-07-05 02:01:34

真正的人生不需要戀愛?我穿回了他給我表白的那一天,但是這一次,他不會再來跟我見面了,我來為大家講解一下關于真正的人生不需要戀愛?跟着小編一起來看一看吧!

真正的人生不需要戀愛(和不屬于這個世界的人談了場時差戀愛)1

真正的人生不需要戀愛

我穿回了他給我表白的那一天,但是這一次,他不會再來跟我見面了。

而這一次,我會拼盡全力保護住我要保護的那個人。

我叫鄭眠,睡覺的那個眠,但大多數時候,我都不太能睡着覺。

我的男朋友,叫羽白。名字很怪,人更怪。

羽白和我跟普通男女關系不太一樣,沒有人記得他,他不存在于這個世界上。

但他是真實存在的,我知道。

第一次見羽白,是在我失眠的第三年,在夢裡。

羽白出現的時候穿一身白色衣服,眼睛是琥珀色,頭發很長,泛黃,整個人的顔色都很淺,下一秒好像就要羽化登仙。

他出現的那一秒,我聽見了下雨的聲音,雨滴的聲音落在傘面上。

我跟他對視。

他看着我站在一片白茫茫的環境裡,沒有開口說話,我也沒有,我隻想走。

我大概是知道我在做夢,可我會疑惑,我為什麼在這裡。

羽白跟我說他的名字,很貼他這個人,白色的柔軟的羽毛。

“這哪?”我問他。

“我的家。”他說。

那一瞬間,我隻覺得他有病。

然後我的鬧鐘響,我醒過來,看見外面暗下來的天,手機上時間是八點。

我盤腿靠在沙發上,複盤那個奇怪又詭異的夢,夢裡的人的樣子太模糊,白色衣服和背景融為一體,我想不起來他的樣子。

手機鈴聲想起來,我的學長問我要最新的報告,我接他電話,聽他在聽筒邊仗着身份說不客氣的話,他說一句,我應一聲。

倒也是不明白,學長這兩個字,到底給了他什麼優越感。

在他最後說了句沒禮貌的話之後,我隔着聽筒罵他,說他如果不會好好說話就回爐重造練練怎麼說話再來和我聊,電話被我摁斷。我把手機扔在一邊,看着天花闆,方正的白色燈光晃着我的眼睛,人睡不好覺就會頭疼,我感受着太陽穴一跳一跳,胃部也泛疼。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睡過去的,那個學長又跟我打了幾通電話,我把他屏蔽,所以一通沒接到。

睡覺的時候被鬼壓床,身體僵硬,耳鳴嚴重,剛剛做的夢在腦子裡走馬燈地轉。跟無數個失眠的夜晚一樣,渾渾噩噩地熬過去。

我是剛考進長濟大學的研究生,選的導師是最後迫不得已選的人,學校分配的宿舍被我拒絕,我甯肯在外面租房子。

我其實不是特别喜歡讀書,但相比找工作的奔波和更多元的社交,我更甯願讀書,我雖然不喜歡,但我很擅長,這是我唯一擅長的事。

我的生活就是一個大寫的“混”字,我每天都在混,然後在心裡猜,什麼時候會死。

我沒有朋友,是因為我抗拒社交,社交很麻煩。

我媽偶爾給我打電話,她噓寒問暖,我敷衍了事。

我沒有不愛她,我隻是不太有愛人的能力。

這個世界在我這裡是一個被無限拉長的甬道,陰暗潮濕沒出路,往哪走都是死路一條。

微博的熱搜在講新出的電視劇,在一衆的好看裡,有人說不好,被一窩蜂地罵。我看着他們講話,我不知道電視劇到底好不好,但是按道理,發表意見是自由,惡毒的罵人是病态。

語言是一把什麼樣子的劍,我曾切身體會過,它切實地落下來,切實地剌開血肉,我切實地看見一個活生生的人,在我身邊轟然倒塌。

我又見過羽白很多次,他每次都是一身白衣服,但是他的背景每一次都不一樣。

每一次的背景都很怪誕,色彩漂亮,粉色的連線電話,紫色的單人沙發,黑紅色的魚沒有落在魚缸裡,在我身邊遊一圈,整個場景被加上又舊又亮的濾鏡,一切都有違常理,但我很喜歡,或許沒有什麼地方,比待在現實世界更差了。

我和羽白很少聊天,他每次就待在我身邊,和我比誰更沉默。

我不是對他不驚訝,我其實對什麼都不太有激情。

他每次陪我三個小時,到點就離開。

挺見鬼。

最後一次,我在夢裡見羽白,是在一個很漂亮的場景裡。

藍天白雲小溪,沒有奇怪的蒙了一層霧的濾鏡,每一個地方都清晰明了。我沿着河岸走,這個地方剛下過雨,泥土沾到鞋子上,水流的聲音輕輕發出來,岸兩旁的青草帶濕氣,帶水珠,它們壓彎一根草,又從草尖落到地上。

這個地方很眼熟,我想不起來,但我也許在哪見過。

岸邊的房子被虛化,我走在被水打濕的泥地上,腳下一個打滑,差點栽到小溪裡。羽白拉住我。

這是我們第一次碰觸,我側頭看他,他的衣角被風卷起來,涼爽的風落在我的胳膊上。我看見了羽白的臉,完全的。

這一次沒有奇怪的濾鏡,我徹徹底底看清他,他很白,瞳色漂亮,雙眼皮,睫毛很長,鼻尖有顆痣。

我安靜看他,他把我扶穩,我聽見雨滴落傘面的聲音,這是三個小時要到的信号。再一次,我醒過來。

那些忽遠忽近的景和聲音消失掉,隻有羽白那張臉留在我的心裡。

下午的飯還沒有吃,我的胃向來不太好,我邊翻着外賣軟件邊站起身,站起來的瞬間身子彎一下,我扶着旁邊的小櫃子試圖穩住,但那個老舊櫃子早就搖搖欲墜。我手按下去的那瞬間,它在我面前四分五裂。

我摔到地上,看着那個裂成一塊塊木頭的櫃子,它上面放着一個陶瓷杯子,我昨天從櫃子裡拿出來看,忘了收起來,陶瓷杯子落在地上,碎成三塊。

我看着它。

房間裡很安靜,隔壁家前兩天在搞裝修,現在也一點聲音都沒有。

我坐在地上,看着那個摔碎的杯子,裂開的不規整的那一面沖着我。

我站起來把杯子拿起來,剛摔到地上的時候右手受了傷,血順着小指留下去,沾到杯子上,落到地面。我去卧室裡拿裝杯子的禮盒,又拿紙把血擦幹淨,把碎片放進盒子裡。

手上的血沒清理,流得哪都是。

門口外賣員在按門鈴,她看見我的手,愣一下,在她說話之前,被我關在門外。

第二天是周末,我的作息很怪,睡覺會醒無數次,每一次醒來我就盯着天花闆,我的腦子不太轉動,會想起來一些比較混亂的東西,想起來摔碎的陶瓷杯子,和留了很久才止住的血,右手隐隐作痛。

窗簾拉得很嚴實,我看見幾縷光透進來,約摸着這個時間已經是早上七點。

光落照在床頭,一層溫溫柔柔帶朝氣的光。

我從枕頭下面找到眼罩帶上,閉上眼睛數時間,腦子很清醒,眼睛很困。

隔壁家在裝修,聲音很吵。

我不知道在什麼時間睡着的,再醒過來,已經是下午五點。

早上明亮的光現在已經變得不明朗,我躺在枕頭上,感覺到胃疼得厲害。

三分鐘後,我終于起了床。

卧室門打開,外面是和昨天一樣的房間,舊沙發,老桌子。

但是地上的血被擦幹淨了,那張壞的七零八碎的櫃子被重新拼好,放在它原來放着的地方,上面放着我從來沒有用過的燒水壺,昨晚的外賣盒子被清理掉。

我靠着卧室門,以為是我沒醒過來,就靠着門緩了一會神。

但沒有作用,這個房間還是跟我看見的一樣。

于是,我以為是在做夢,下一秒,廁所的門被打開,有個男人站在我面前。

我聽見響動擡頭,看見那個男人的樣子。

羽白站在我的面前,我的房間。

我看着他,他望向我。

中間隔着兩米的距離,我确信是在做夢。

羽白走到沙發旁,拿起暖水壺往杯子裡倒水,水碰着杯壁的聲音和落到杯底的聲音,一起落到我耳朵裡。

羽白把水遞到我面前,我沒有動。

“喝水。”他說。

我擡手接過杯子,熱水的溫度傳到手心裡,燙得手往後縮一下,羽白的手頓一下。

他輕輕笑了一聲,我聽見了。

第二次接杯子的時候,我的手指壓在了羽白的手指上,那是我第一次碰男性的手。

熱水流過喉管,讓胃的痛感稍稍緩解。

那口水喝下去,我大概是意識到,這不是在做夢。

這個在我夢裡出現了很久很久的人,突然有一天降臨到我的身邊。

很奇怪,我看着他。

白色的衣服,長頭發,漂亮眼睛,鼻尖痣。

這一切都變得無比清晰。我不害怕他,我沒什麼害怕的,我連死都不怕,相比之下,我更害怕活着。

羽白說家裡冰箱很空,要我和他一起出去買菜。

我看他的眼神應該很奇怪,我拿着手機一邊翻一邊說要點外賣。

他摁住我,眼睛定定看住我:“去買菜。”

我的手被迫從手機屏幕上移開,我擡頭看他,覺得他管好多。莫名其妙到我的家裡,管我吃也管我喝。

羽白拉着我走到門口,勁兒很大,我拗不過他。

被鬧得沒脾氣,我坐在門口換鞋子,他靠着門看着我,在我伸手碰鞋帶的那刻,他蹲下來。

他的手落到我的鞋帶上,手指漂亮,系鞋帶的時候手指一動一動,我看見他的發旋兒,看見他顔色很淺的長發和被遮住的額頭。

第一次被别人系鞋帶,感覺很怪,在他要去碰第二隻的刹那,我把腳往後收,他手頓了一下。

“我自己來。”我說。

他沒應聲,收回了手。

我打開門,門把手上有東西掉下來,一瓶碘伏和一盒創可貼。我想起來昨晚上的外賣員和她落在我手上的眼神,低着頭拿出來一張創可貼粘到傷口上。

羽白看了我一眼。

我和羽白走在大街上,他和我并排,買菜的時候他對我選的每道菜都不滿意,他選了很久的菜,攤主說我男朋友一看就很顧家,就是穿得不倫不類。

我看了他一眼,聽着攤主的話點頭。

在回家的路上,他非要讓我去路邊的雜物店,我隻想回家睡覺,我很抗拒晚上這件事。

他脾氣真的很拗,不吵不鬧,但是站在店門口不走,最後不情不願走進那家店,在他的指示下買了一管熱融膠。

到家已經天黑,菜被放在桌子上,我看着那一堆菜無從下手。羽白沒說話,他很自然地走進廚房。

我以為他是要我買菜做菜,原來沒有,我隻是等了半個小時,他從廚房出來催我去吃飯。

兩菜一湯,賣相漂亮。

他把筷子遞給我,一言不發地坐在我對面。

再冷淡的情緒也會發生改變,于是我終于向他問出問題:“你從哪來的?”

“你夢裡。”

他答得模棱兩可,這句話好像也找尋不出什麼問題,我低着頭吃飯。

羽白很會做,熱湯流進胃管,味道很熟悉,像是我曾經待過的老房子,鼻頭帶酸氣,湯的熱氣熏着眼眶。

羽白遞紙巾到我面前,在他要碰到我時,我偏了下頭。

有眼淚莫名地出現在臉上,我習以為常。我的情緒算不上穩定,經常莫名其妙地掉眼淚,眼淚落下來砸到湯裡,我伸手接過羽白的紙。

他總是想碰我,這點很沒邊界感,他又從來不過問我,這點又留足空間給我。

他很奇怪,在一下午的相處之後,這是我從始至終的結論。

我吃了一頓熱氣騰騰的飯,胃很舒服,羽白在廚房洗碗,他什麼都不讓我做。

我坐在沙發上看綜藝,節目設置很無聊,但嘉賓很好笑,他們嘎嘎樂的聲音落在房間裡每個角落。

羽白洗碗和做菜的動作很熟練,他做完一切,甚至還在我面前放了杯牛奶。晚上十點,他讓我去睡覺。

我沒理他,我的睡覺時間從來都不固定,而且一個莫名其妙的男人,在你家待到十點,之後要你去睡覺,即使他一本正經,也難保不懷好意。

但是他關了電視,拉着我坐到床邊,把牛奶也放到床邊,然後拿出來一本不知道從哪裡刨出來的故事書。

那本故事書很眼熟,像是我的東西,但我很久沒見過。

在他讀故事之前,我問我之前是不是救過他,他來找我報恩。

他抿了抿嘴,沒答話,把牛奶遞到我唇邊。

不确定他究竟有沒有下藥,有沒有不懷好意,但不太重要,于是我把奶喝下去。他翻着故事書,翻到要讀的,然後讀出聲。

“快樂王子的雕像矗立在一根高高的圓柱上,俯瞰着城市......”羽白的聲音很好聽,他一整天都不太講話,這是我第一次聽他大段地講一個東西。

故事是王爾德的《快樂王子》,我小時候聽過很多遍,但小時候很不喜歡,因為我從小一直以為,阖家美滿幸福團圓,才是童話故事應該有的結局。

羽白念得很慢,他是真的希望我睡着。

我倒是沒有辜負他得期望,在他快講到故事結尾,我應該是進入了睡眠狀态。我長大之後開始喜歡這個故事,因為付出良善卻被摧毀才是正常的結局。

羽白為我擦了眼淚,我感受到了。

我是被鬼壓床弄醒的,打開手機看了眼時間,淩晨三點。

腦袋很痛,精神很差,我坐在床上,憑着那盞夜燈,看房間裡是不是隻有我一個人。

房間裡确實隻有我一個人,我又開始以為羽白是一場夢,隻是那場夢顯得格外真實。

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闆,它反着微弱的光,我又睜眼熬到天亮。

等第一縷光照進來,我打開卧室門想去趟廁所,外面房間收拾的很幹淨,我還在桌子上看見了被摔碎的杯子,它被重新黏合回來。

我原本以為東西碎掉了,再黏回來也沒什麼用,但我原本就不用它喝水,這個杯子本來就是念想,即使有了裂痕,依舊不妨礙它的念想價值。

所以羽白來過了,然後離開了。

我其實不懂他打破時空壁壘來見我一面的意義,是覺得我站在不生不死的邊緣,救一下我,再讓我行屍走肉地活下去。

真沒意義。

中午十二點,我開着電視放昨天那檔綜藝節目,嘉賓笑得聲音很大。

一道白光放出來,羽白突然出現在我面前。他依舊話很少,帶我出去買菜,回來做飯,動作一氣呵成。

冰箱裡冰着酸奶,我坐在沙發上看見他把吃得排列放好,他在煮湯的間隙看了我一眼,我揉了揉腿,他熟門熟路地進我房間,找了條毯子出來遞給我。

他站在沙發側邊,手指修長,電視在放廣告,客廳的燈亮在他頭頂,他很漂亮。

眼睛,嘴唇,鼻子,睫毛,都很漂亮。

晚上照舊,他硬要讀故事給我,遞我牛奶喝。

睡覺前,我在想,我到底為什麼接受一個陌生男人堂而皇之地出現在我家裡。也許是我掙不脫,也許是我不願掙脫。

第二天要去學校,醒過來時不到五點,又在床上熬到天亮。

這次其實睡得算久,隻是睡眠質量很差很差,我每晚都做很多夢,夢一層疊一層,羽白出現在我的生活裡,就再沒出現在我的夢裡。

等到七點,我起床洗漱,這次沒那麼難熬,從五點到七點,相比之前每一個夜晚,它都很好熬過去。

我洗漱完準備出門,看見桌子上的便簽,他昨晚幫我做了早餐,讓我熱一熱吃,但我快遲到,就直接涼的吃掉。

就這樣過了一周,我慢慢摸出羽白來來走走的規律,他不用隻跟我見三小時面,他可以在我的世界待十二小時,中午十二點到晚上十二點。

他每天來來回回就是來跟我做飯,哄我睡覺,帶我調作息。

我一定救過他,我想。

不然沒有人願意付出這些時間與苦難,就盼着你有一個正常身體。

等到周末,我的日曆上有個圈,桌子上的日曆擺件和手機日期都會提醒我。

那天我出門很早,因為我要做一輛時間很長的公交車。

公交車搖搖晃晃,在颠簸的路上行駛很久,最後停在最後一站。

有幾個熟人和我一樣從站牌上下來,他們向我點點頭,我點頭回應。

我跟着他們後面走,這邊前兩天剛下過雨,空氣裡味道好聞。

我站在那個地方門口,仰頭看着有點陰的天,太陽的光都是虛的,落不到人身上。

“長洲精神病院”幾個大字挂在醫院頂上,我熟門熟路地走進去,醫院裡人很多,醫護人員也很多。

這地方沒那麼吓人,也不是所有人都是不清醒,我跟很多人擦肩,有些人和我要見的人一個病房,看見我還會和我打招呼。

我打開門進去,我要見的是個女孩,很年輕,很漂亮,比我小一歲,花一樣的年紀。

她叫陳舒聆,她坐在床位上,看見我來很高興,眼睛都亮出光來。

我坐在她旁邊,摸摸她的頭發,說她頭發又長長了,她碰碰我,小小聲地跟我說話。

我陪她坐了很久,我們小時候經常這樣,不說話也可以在一起坐很久。

我們最開始坐在家門前的石墩上,後來坐在操場的樓梯上,再後來就坐在這張病床上。

我兩周來看一次她,她每一次都很高興我來,她會數着日子,數到這一天。

我陪她坐了很久,帶她去院子裡曬沒有熱氣的太陽,再後來天要開始下雨,我就把她送回去。

她催着我早點回去,說天陰了不好走。

她站在病房門口送我,每一次都這樣,眼睛亮亮的,肌肉一顫一顫的。

我回頭看着她揮揮手,她沖我揮揮手。

臨走前,她說要我多笑笑,笑起來很漂亮,她每次都這麼說。

她笑起來也很漂亮,隻是,她現在不會笑了。

我又坐很長時間的公交車回去,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我下了公交車往家的方向走,馬路上很熱鬧,路邊的燈很亮,這個時候是秋天,雨下很小,落到我身上。

我慢騰騰地往小區挪,離着很遠就看見羽白站在門口,他撐一把傘。

我隔着雨絲看着他,他靠着門衛的亭子站着,低着頭看地面,個子很高,一身白,手指拿着傘柄的底端,胳膊上搭着一件我的外套。好像是感應到我,他擡頭看我,眼神直直落在我身上。

确定是我之後一秒沒遲疑,撐着傘徑直走到我身邊,他站在人堆裡打眼,衣角被雨水打濕,整個人都帶着一陣冷氣,路人頻頻看他。

他站在我面前,把傘遞給我,我接過去的瞬間,他把外套抖開,披在我身上,冷氣被隔開。

他又自然地把傘接過去,打在我和他的頭頂,跟我一起在下雨天走回家。

他沒問我去哪了,出來隻是單純為我撐傘。到家就催我去洗澡,他去廚房煲湯。

我出來就看見湯放在桌子上,上面飄了一層油,很香。我看着那碗湯,裡面映着一個我的倒影,眼淚突然又落下來。

但也許,這次不算沒征兆。

我之前問羽白,為什麼這麼對我,他說為了報恩。

為了報恩所構建的關系要是一段多麼不牢固的關系,恩總有被報完的那一天。

“就算我救過你,你也不用這麼對我。”我說。

他不說話,拿了紙幫我擦眼淚,我想起來我離開精神病院時和陳舒聆揮手,我每一次離開陳舒聆都行屍走肉一樣回到家裡,再在全黑的環境裡熬到睡着。

但這一次不一樣,這一次有人拿了把傘來接我,家裡的燈也是亮的,廚房裡煲着雞湯,甚至在我掉眼淚的時候有人蹲在我面前幫我擦眼淚。

不可以在沒路的地方開出一朵花,如果花謝了,走在絕路的人要怎麼辦?

一個人,每天隻能跟你見十二小時的面,到點就離開,他哪天要是完全離開了,你怎麼辦?

“我不會走。”羽白說,“我能一直陪着你。”

很像假話,我淚眼朦胧地看着他,他蹲在我面前,稍微仰頭看着我。

我不記得,我在什麼時候救過他,像是童話故事一樣的東西,突然就降臨在我身邊。

我看了他很久很久,久到眼睛泛酸,我問我什麼時候見過他,他說在很小很小的時候。

他繞到我身後,拿着吹風機幫我吹頭發,吹風機的熱氣吹過我的臉,頭發絲落在臉上,有點癢。

我閉着眼睛想了很久,但我的記憶力很差,我想不起來他是誰,他說我不用記得,他記得就夠了。

下一周羽白知道了我的學校在哪,他中午來學校送飯給我,坐在餐廳看我吃完。等到下午放學再來接我,被我的導師碰見過幾次,私下誇我男朋友人真好。

我笑了笑,沒答話。

跟人解釋羽白的身份是件很困難的事,為了讓他不那麼奇怪,我還買了幾身衣服給他。

衣架子真是了不起,他穿什麼都很好看。

羽白每天勤勤懇懇又噓寒問暖,不管怎麼看,他都很像我男朋友。

羽白來到我身邊的第三周的周末,我已經能慢慢地睡一個時間比較長一點點的覺,即使我還是會做很多夢,但沒關系,我和我媽視頻,她會說我的臉看起來不再那麼沒有精氣神。

她在屏幕對面笑,說讓我照顧好自己,我輕聲應着她。

她這三年為我操了很多心,從陳舒聆出事之後,我就沒辦法好好過日子,那個時候,我周圍的人總是講,再過一陣子就會好起來的,人不會一直痛苦。

我也一直以為再過一陣子就會好起來的,但是這一陣子持續了三年,到今天,我都沒有好起來。

我和羽白中間達到了一種微妙的平衡狀态,我開始逐漸習慣他待在我身邊。

他知道我每兩周就要出一趟遠門,會估摸着時間到公交站台等我。不止一次我見到有小姑娘要他微信,他每次都跟人解釋他沒有手機,這個理由聽起來不太聰明,所以偶爾他會有些窘迫地被人罵。

我有一次看見别人罵她,然後笑出聲來,那天他高興了很久。

陳舒聆的狀态也越來越好,她當時住進醫院就是因為她自殘傾向非常嚴重,而且發起瘋來沒人攔得住她。

但是近幾年她已經可以很好地控制自己,除了喪失笑的能力以外,她依舊是我認識時候那個漂亮姑娘,她爸媽在和醫院商量,看再過多久她可以回家。

羽白開始教我做飯,我簡單地學會炒一些菜。

生活慢慢步入正軌,甚至因為太正而讓我擔心物極必反。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直到裂痕出現。平和生活裡的裂痕最開始沒有出現在我身上,它先出現在網絡上。

我的學校裡有個老師,他的妻子姓溫,姓跟人一樣,她是個很溫柔的人,我見過她幾次,每次說話都輕輕柔柔。後來我才知道,他妻子是個國畫老師,喜歡穿旗袍,畫得一手好畫,辦過一些畫展。

溫老師有次去接她的小孩放學,不知道為何就跟别人家長起了争執,過程被人記錄下來,畫面裡她删了人家家長一巴掌。

這件事在網上鬧了一陣,在事情結果沒出來之前,輿論場上的話題已經由真相的讨論變成雙方混戰,互聯網群情激憤,霸淩的對錯和扇巴掌的對錯最後變成了兩派争端,在不是非黑即白的世界裡所有人争着要一個非黑即白的答案。“理中客”“希望你以後的孩子也這樣被人欺負”等等這樣的言論拼命往互不相識的人身上扣,于是輿論場上多滾幾圈,話題的最後都是當事人的社會性死亡。

溫老師最後被迫辭職,即使真相是她的小孩被霸淩,對方家長溺愛小孩很嚴重,但因為她也是老師,所以就會有各種各樣的言論來證明她不合格。對面小孩的家長被人往家門口扔垃圾,他們對霸淩深惡痛絕,說教不好小孩就别生,她家小孩被孤立,沒有辦法去上學,小孩的母親兩個月沒有出過家門。

很多時候,真相真的重要嗎?

這個問題我問過我自己很多次,小時候我爺爺教我很多東西,他教我“但行好事,莫問前程”,也教我“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可是諸如此類他教給我的話,長大就全部被我推翻。

因為人不能不求結果,如果人不求結果,世界就會逼着給你結果。

不到一周,這件事就尋不到蹤迹,輿論場上開始湧現新一批的人,傷害永遠存在,但是沒人在乎傷害究竟讓一個人成什麼樣子。

這些事情我沒親眼看過,但我不止一次見過溫老師的丈夫紅着眼眶和我的導師說話,溫老師之後來過一次我們學校,她不再說話,也不再對每個人露出溫溫柔柔的笑。

我見到溫老師的那天,羽白來接我回家,我看見他就開始掉眼淚,他把我抱進懷裡,手掌撫過我的腦袋。

我平生最怕一個人被物化,但是物化一個人偏偏變成最常見的事。

我哭了很久很久,我以為我的生活裡遭受一個陳舒聆就足夠,原來不夠。

這件事情發生兩周後,我去看陳舒聆,而我如果知道我會遇見她,我一定不會在那個點走下那班車。

那天我跟陳舒聆講故事,她很喜歡童話故事,有些人受了傷害,童心都沒被磨滅,我看着她笑,她翻的故事書是羽白常讀的那一本,那一篇是《快樂王子》。

她很喜歡這個故事,她小時候讀到這個故事就哭,因為死去的燕子和倒塌的雕像,因為善良和愛意,我小時候聽見這個故事就會哭,因為它為什麼不是一個美好的結局。

我念到“他吻了快樂王子的嘴唇,掉到他腳下,死了”,她的眼睛就變得亮晶晶,她沒辦法做表情,表現不出來難過和快樂,但是她的眼睛一直都很亮,會落淚,會表達愛,收獲過很多疼,但每次都要問我“你過得好嗎”。

我看完陳舒聆坐在公交車上往外看,我第一次那麼認真看窗外的風景,公交車和很多車擦肩,路過很多站台,天上的太陽總是陰陰的。

車還沒到站,我就先看見羽白,他穿着我買的黑色衛衣,眉眼柔軟,我走下來,他把我護在路裡面,和我并排走。

他低着頭,問我今天吃什麼,剛剛和我擦肩的女孩,退了一步回來。

她站在我面前,叫我名字:“鄭眠。”

我側頭看,最後一次見那張臉是近四年前,但我還是一眼就能認出她。

她臉上帶着小心翼翼,我看了她一眼,沒答話,繼續和羽白往前走。

那個女孩跟在我身後,想要叫我名字,但是又閉嘴,她好像有莫大的歉意。

但歉意有什麼用,歉意又不能還給陳舒聆原本的生活。

她不知道跟了多久,又走掉了,我沒再回頭看,羽白和我微錯一步,站在我後面,他杜絕我和一切讨厭的人見面的機會。

這座城市總是下雨,昨天剛下過雨,地面上很多地方都是濕的,不知不覺就進入冬天,數着時間來看,羽白和我相遇已經有了三個月。

我應該沒有那麼喪了,至少我媽沒有那麼擔心我,我之前在家的時候,她坐在我旁邊,和我并排坐在床上,我那一陣子總是想哭,就眼睛虛虛地聚在一個點上,以防眼淚落出來。

我媽沒看我,她隻說了一句話,我靠着那句話撐到了今天,她說:“要是你出事了,我怎麼辦?”

我聽着那句話沉默了很久,然後我就那麼活着,我一直以為我要永遠這麼活着,後來我就遇見了羽白。

羽白幫我隔開讨厭的人,護着我往前走,準備帶着我去菜市場買菜,天上又開始飄雨。

我倆站在攤販前挑菜,攤子左側有一灘水,我認真看着菜,往旁邊走的時候一個不小心,腳底打滑。

羽白反應很快,至少沒讓我摔倒地上,但是腳崴了。

崴得不嚴重,隻是當下走路有點慢,羽白看了一眼逼仄狹窄的路,在我面前把腰彎下來。

他說:“上來,我背你回家。”

已經距離我當小孩的年月很遠了,也很久沒有人在說要背着我回家。

我緩慢地趴在他背上,他身體的溫度傳到我身上,他背着我走,一個腳印一個腳印印在地上。

外面的路燈已經亮起來,馬路上行駛着很多車,但誰也沒開口說要不要叫輛車,路燈照在羽白和我身上,照亮他落在地上的每一個腳印。

“下雪了。”我說。

冬天的第一場雪落下來,雪很小,沒等落到我身上就會化掉,在路燈最亮的那團光下面,可以看見許多許多的雪花往下落。

羽白背着我走得很慢很慢,他問我:“還疼嗎?”

“不疼了。”我說,“能走路。”

他沒再答話,依舊背着我一步一步地走,那條路我們走了二十分鐘,走到雪勢變大,走到雪片落在羽白頭發上,把他的頭發打濕。

我看着雪片在他頭發上融化,看着他頭發濕掉,我擡頭看着那些在路燈最亮處的雪花。

它們很漂亮,和黃色的光混合在一起。

現在很漂亮,我和羽白和雪片混合在一起。

小時侯我爺爺背着我,長大後羽白背着我。

他想背着我,我想被他背着,我們路過賣玫瑰花的人,她把花遞給一對情侶,說祝他們長長久久。

我聽着他們說話,然後心跳起來。

羽白把我背回家,把我放在沙發上,先進浴室拿了毛巾出來,他的手碰到我的頭發,頭發隻是帶着一點點濕氣。

他動作很輕,像他之前每一次幫我擦頭發一樣。

我臉有點紅,房間開着暖風,我靠在沙發上,看外面的雪一片一片落下來,後來變成一團一團落下來。

羽白蹲到我面前,要看一眼我的腳踝,其實它一點事情都沒有,但是他很愛操心。

他确定我沒事,才起身準備去做飯,他起得有點急,腦袋磕到我的下巴。

我“啊”一聲,他反應過來,低頭看我,我被磕得疼,眼睛裡有淚。

他湊我很近,低頭看着我的下巴。

他的呼吸落到我臉上,帶熱氣,有點癢。

我的眼睛看着他的鼻子,距離很近,那是我第一次離男性那麼近。

空氣應該變少了,我臉很燙,我聽見羽白問我話。

腦子宕機很久,我才反應過來,那句話是——“你願不願意往我這邊走一走。”

在我反應過來的那一瞬間,我親了他。

那是我第一次接吻,我感受到羽白在笑,他大概是嫌我很笨,但其實我沒覺得他聰明到哪裡去。

在睡覺的時間點,他把我抱到床上,雙腿騰空的那瞬間,我有種不真實感,我離他的臉很近,我一擡頭就能看見他的下巴。

第一次見他的時候我連他的臉都看不清,三個月後,我和他在咫尺之間。

羽白在睡前跟我講故事,他真的有很多各種各樣的故事可以講給我聽。

但我睡不着,我不太能睡得着。羽白就待在我身邊,和我聊一些沒有用的話,他說他有一個别人不知道的名字,我問他叫什麼,他小小聲地笑,告訴我叫“阿習。”

那個時候是晚上十點,還有兩個小時,我就又要和他告别,我很舍不得。

那是我第一次愛一個人,愛就是舍不得。

這次在他走之前,他在我耳邊跟我說明天見,我聽見了。

眼淚從我的眼角落下來。

遇到一個好的愛人會讓愛變成一件足夠浪漫的事,即使他每天隻能在固定時間和我見面。

我倆的生活和以前一模一樣,他做飯,接我放學,在公交車站等我,晚上對我說晚安,但也不完全一樣,我們在下雪的窗前接過吻,一起站在街角的琴房聽他們彈情歌,一起在面包店門口商量買一個小蛋糕慶祝相愛這件事。

相愛是浪漫的,生活會好起來的,我開始相信。

在深冬季節,我帶羽白去見了陳舒聆,那次陳舒聆等我等的有點久,但是她看見我身後跟着别人的時候又很快樂。

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人用超過愛她自己的愛來愛我,陳舒聆希望我可以戀愛,希望我可以活在生活裡,希望我把命當命,她拼命地希望我好。

可是她自己都沒好起來,我怎麼能好起來。

有些傷疤也許一輩子都沒辦法結成痂,它隻能變成被逃避的事,我們閉口不提,以此假裝着生活一定會平順。

大多數時候,人類都是這樣,逃避是一個有效解決問題的方式。

我上一次見溫老師,她和丈夫已經不再紅着眼眶,有一天我看見他們去吃中飯,溫老師回來手裡拿着一小束花。

她笑得很溫柔,說話還和以前一樣。

我不知道傷害是不是不存在了,還是他們已經完全解決它,又或者隻是閉口不提把它當成往事和沒結痂的傷疤。

其實都不太重要,我,陳舒聆,溫老師,每一個人,無論任何一種方式,能支撐自己活下來,就是最好的那種方式。

陳舒聆馬上就要回家了,我這一次來看她,給她帶了一束花,那束花很大。

我們彼此陪伴這麼久,卻從來都沒有送過對方一束如此鄭重的花。

那天我在辦公室看溫老師拿着一束花,在羽白來接我的時候,她剪下一枝花送給我。

那朵花上面還有水,亮晶晶的,很漂亮。

我拿了一束花送給陳舒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很漂亮。

再過不久她就可以回家了。

生活可以一直這樣下去嗎?我們為什麼不能和傷害老死不相往來呢?

我和羽白堪堪趕上最後一班車,天已經完全黑下來,車上人很少,前面坐着一些人在睡覺。

他在後面偷偷親我,我一直在笑。

公交車微微搖晃,頭頂的燈特别亮,我們一直一直在笑。

車到站,羽白下車之後回過身來拉我,牽手變成常事,他的掌心一直很暖暖。

“鄭眠。”我再一次在走過站台之後被人叫住,還是上一次那個女孩。

她很奇怪。

我想不明白她,我像是塊骨頭,她跟條狗一眼看見我就走不動道。

她站在我面前攔着我,她朋友在她身邊,有點疑惑地看着她,她不走,像是有很多話要跟我說,我覺得她腦子不好,羽白拉着我要走,她說出一句對不起。

我看着她,我笑了一下,有很多話卡在我嘴裡,我想罵她,但是又突然覺得和這個人說話沒有用。

她拽住我的衣服,除了那句對不起,又講不出别的話,我等了好久,她跟我說:“陳舒聆最近好嗎?”

我一個巴掌落在她臉上,她沒資格叫她名字,陳舒聆過得不好拜誰所賜。

我眼睛應該很兇,我直直跟她對視,周邊很多人在看,有人錄像。

她說對不起,真的很抱歉,說她良心不安,說這一巴掌她應該挨。

我沒聽她講完話,硬生生把她胳膊拽下去,拉着羽白走。

她哭出來,她朋友在後面跳腳,說她都道歉了,我幹嘛揪着不放。

我笑了一下,轉過頭看着她掉鳄魚的眼淚:“道歉在我這确實沒用,我睚眦必報,你要是真滿懷歉意,你就也去受一遍她經曆過的事情。”

她隻留眼淚,不敢再講話。

我很沒骨氣,背過身就開始掉眼淚。

我情緒激動就掉眼淚的毛病改不掉,但我真的恨透了她,那一巴掌遠遠不夠。

但如果沒有後面的事,這件事情也隻到那一巴掌就停止。

視頻被人發在了網上,剛開始沒鬧很大,沒人樂意看倆小妞吵架,所以即使有幾個人私信罵我,也或許有幾個人私信罵她,我都當沒看見,隻要陳舒聆好好的,這些都不重要。

我一直以為陳舒聆會好好的,直到那個女孩在網上發了一封道歉聲明。

她把自己之前的所作所為軟化掉,說自己夜不能寝,夙不能寐,很抱歉當年用不當手段和我和陳舒聆競争,希望求得我們原諒。

我看她倒是大言不慚,當年的一部分同學開始出來講話,加害者和旁觀者齊聚一堂,事件本身又被拿出來遛一遍。

評論下面的熱評開始滾動式變化,我看着那些評論,就好像回到陳舒聆從樓梯掉下來的那個下午。

我和陳舒聆從小就是好朋友,我們兩個住隔壁,幹什麼都愛一起,包括上大學,我和陳舒聆一個學校一個專業。

開學的前一天晚上,我和她在一起睡覺,我們在暢想上大學的生活,那個生活可以多燦爛,我和她可以一起去周邊的小城市旅遊,可以加社團,認識新的朋友。

陳舒聆從她的桌子上拿出一個禮物給我,那是一個粉色的杯子,她的是藍色,它們是一對,我滿心歡喜地收下,那是我們是好朋友的證明,再後來,它是我們生死相依的證據。

在那些少女心事裡,苦惱和暢想都是甜蜜的,我從來沒想過,結局會是這樣。

我們班有個女孩叫聞芝,我人生經曆的第一通謠言來自她,因為一個很重要的競賽名額。總有人覺得毀掉一個女孩最好的方式是造謠她和别人有染,我一直不太理解這是為什麼,但是它最有效,小道消息散在風裡,就被送往各個地方,很多人開始覺得,鄭眠等同于一個垃圾的代名詞。

她不僅不自愛,而且毀掉教育本身的公平性。

那些話不知道傳了多久才落到我耳朵裡,但一般情況下,落到當事人耳朵裡時,它已經經過了好幾輪的咀嚼與編排,我剛上大一不久,我們整個學院的大一幾乎都知道哪個班有個女孩不是個好人。

校園的小道論壇上匿名蓋樓蓋了很多層,陳舒聆在網上替我駁回去,她不匿名,一句一句和别人怼,她爬樓爬到消息最開始發出來的地方,查了很久,落到和我競争名額最嚴重的人身上。

那個女孩是聞芝,她匿名發了很多話,引導網暴我和陳舒聆。

我被全班孤立,在路上被人指指點點,沒有人真的走到我跟前罵我,但是日子依舊不那麼好過。那是我和陳舒聆離開家的第一年,我們從小就被教導的善意和尊重,在那一年我不知道為什麼有人不信這個東西。

而比現實世界永遠嚴重更多的,是網絡世界,互聯網造謠是最沒有成本的事,毀掉一個人的方式就是拼命給她潑髒水,我和陳舒聆站在風暴中心裡,我在風暴中心勉強算事出有因,她站在風暴中心是因為她一直走向我。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被人那麼堅定地選擇,全世界的髒水都落到我們身上,校園論壇裡的謾罵飛得到處都是,私信每天打開都是很多難聽的話,後來不止在校園論壇,還有其他社交平台,即使事情沒有鬧大,沒有上熱搜,可是事情也絕算不上小。

陳舒聆有天在我身邊哭了很久,因為有自稱是我們高中同學站出來,她說陳舒聆知三當三,有人說她看面相就不是什麼好人,有人給陳舒聆發私信,說希望她去死。

陳舒聆不是因為謠言難過,她隻是沒辦法想明白,明明他們連一句話都沒有和她說過,可是給一個人扣帽子卻可以這麼輕易。

他們每一個人都在罵一個名字,可那個名字對标的那個人又究竟是誰。

我和陳舒聆在這些謾罵裡,究竟是一個人,還是一件沒有生命的物品。

他們還把我們當人看嗎?

我爺爺在世時,陳舒聆和我跟着他學毛筆字,我爺爺一生正直,如果他知道這個世界沒有按照他所想的長成一副善待每個人的樣子,他該有多難過。

陳舒聆和聞芝吵架,那天她發燒,但是為了我,她在樓梯口攔住聞芝,讓她澄清真相就可以了,匿名也可以,但是聞芝說她什麼都沒做,她有多無辜呢,她說後面的謠言都不是她講的,明明引導網暴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她。

陳舒聆問她為什麼不解決問題,她說她解決不了,她說她也不知道什麼是假的,什麼是真的,例如她當小三這件事的真假性就不一定。

因為解決不了,因為其他謠言太多,因為也許沒人聽,所以公布最開始的真相這一步就可以跳過。

陳舒聆身體本來就不好,被她氣到一口氣卡在胸口裡,走廊的瓷磚地面剛被拖過,地面是濕的,她腳底打滑,身子往側邊歪,她伸手希望有人拉她,但電光火石之間沒人來得及反應,她從樓梯上摔下去。

那時我剛給陳舒聆買完退燒藥,準備去教學樓找她一起上課,我走到二樓的樓梯口,看見很多人圍在那兒。

我的心跳得很快,拼命把人群撥開,我看見陳舒聆躺在地上,二十分鐘前她還在跟我說,下課請我喝奶茶。

我看見站在旁邊的聞芝,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我沒推她。”

那句話變成我午夜夢回的夢魇,她真的沒推她,可是呢?

可是我和陳舒聆又做錯了什麼,陳舒聆又做錯了什麼。

謾罵不會因為她受傷害就停止,逐漸的論壇裡分出來兩派,一派在她受傷害後為她說話,一派依舊孜孜不倦地鞭笞她。

而我,我消失了。

而始作俑者和這件事情本身在聊什麼,不重要了。

最後剩下的,是陳舒聆為了我,受到了傷害,我無能為力,聞芝退學,沒為這件事留下一句抱歉。

但其實,加害者一直沒消失過,因為在這件事情裡,有一個算一個,全是加害者。

論壇的讨論變了很多次,但沒有一個人想了解過,陳舒聆的自殘傾向有多嚴重,她有很長一段時間沒辦法和人講話,她再也沒有辦法做表情。

她要怎麼辦呢?她要怎麼才能從傷害裡走出來?

我有很多很多抱歉的話想對她講,可她從來不怪我。

我要怎麼辦呢?我要怎麼做才能讓她好起來?

四年後,我滿心歡喜,以為她終于能回家,她不會再害怕,我們逃避這件事逃避的那麼好,我們的傷疤藏得那麼深,但原來沒用啊。

羽白陪在我身邊,他想把手機拿走,我看着滾動式熱評看了很久,我看到有人說:“現在的小孩真是脆弱啊,動不動就生病。”

這句話我聽過無數次,而今天它大咧咧地站在所有人面前。

是不是因為我脆弱,我熬不過苦難,所以苦難本身就沒問題。

我給叔叔阿姨打電話,讓他們不要給陳舒聆看手機。

我以為這樣可以解決問題,但聞芝敲響了陳舒聆病房的門。

“我太愧疚了,我要給她道歉。”

“我良心不安,我睡不着,我譴責了自己很多年。”

她把自己的事情拼命弱化,說得像是不痛不癢的玩笑話,我和陳舒聆像是心理不健全,所以才會過得這麼不好。

歉意最怕自以為是,她那麼愧疚,怎麼連道歉方式都選不好。

即使陳舒聆是受害方,還是有一些人說風涼話,有人罵我扇她巴掌,慷他人之慨最不耗費經曆。有人罵我,還有人發私信來罵陳舒聆,曾經落在她身上的話語,如今依舊落在她身上,我隻能安慰自己,還好這些傷害隻落在時間縫隙裡,這一次她聽不到别人罵她。

“要往外看,要向外走。”還有很多人說。

可這有什麼用?

她試過了,又被人毀掉。

陳舒聆爸媽跟我打電話,告訴我她的病情加重了,我一邊接電話一邊哭,那是夜裡十一點五十,我抱住羽白一直掉眼淚,羽白把我攬在懷裡,拍着我的頭發。

手機的數字顯示到十二點整的一瞬間,我眼睜睜看着他在我懷裡消失掉。

他隻能陪我到十二點,我的愛人拼勁全力也隻能陪我到十二點,我的朋友,待在醫院裡,她一定很害怕。

我發瘋一樣跑出去,我攔着出租車,但我看起來像個瘋子,沒有人願意載我。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掉眼淚,我掉過很多次眼淚,上一次這麼無助,是陳舒聆摔下樓梯。

有一些人加我微信,想要跟陳舒聆道歉,我把他們一個個都拉黑,有些人仗着小聰明,查出來陳舒聆的地址,聞芝為了緩解心中愧疚,順着那些地址,不管不顧就要去看她。

她會說什麼我都能想得到,“我很抱歉”,“對不起”,這些話有什麼意義。

我站在馬路上不停地流眼淚,右手在下樓的時候蹭到牆,留了很多血,血把屏幕染紅,我拉黑一個個不知道從哪裡搞到我微信号的人。

我不知道的是,當年鬧得兇的幾個人,他們拉了一個群,在裡面商量要怎樣跟她道歉,要聞芝代表她們去道歉。但其實,他們不出現,就是對她最大的歉意了。

他們道歉是為了讓自己心安,不是為了求得原諒。如果真的有人在乎她,就不會有人傷害她。

我好想羽白,可是我怎樣都找不到他,我好想我爺爺,他一定有解決事情的辦法,可是誰我也找不到。

我們明明那麼努力地在忘記了,世界怎麼連忘記的權力都要剝奪走。

羽白第二天來找我,他看見我的那瞬間就把我拉進懷裡,他又愧疚又無措,可是我們誰也無能為力。

我隻能掉眼淚,一直一直掉眼淚,眼淚把他的白色衣服打濕。

他曾經蹲在我面前,說一定一定不會離開我。

但原來,我們每一天都在告别。

羽白把我的手機收起來,陳舒聆的媽媽說我現在過來也見不到她,她沒辦法見人。我躺在床上,看天花闆,羽白躺在我旁邊。我們兩個人誰也不說話,就望着頭頂那堵白牆,一直看呀看。我突然起身,走出門直奔廚房,我那個時候的精神狀态一定很差,我進廚房門三秒後出來。

“你去哪?”羽白問我。

我把手舉在他面前,傷口沒有清理,我拒絕讓他清理:“買藥。”

我要往門口走。

“你站住。”

他看着我,我回頭看他,我們在這個房間裡對視過無數次,沒有一次這麼劍拔弩張。

“把刀放下。”他說。

他了解我勝過了解這世上的一切。

“你放心,我不殺人。”我說瞎話給他聽。

“你把刀放下!”他邊說邊走過來把我抱起來,抱進卧室,從我口袋裡把折疊水果刀拿出來藏到帶鎖的櫃子裡。

我的手在拍他的背,傷口被拍開,血染紅了他白色衣服。

“以暴制暴沒有用。”他把我攬在懷裡,力氣很大。

我惡狠狠掙開他,站在他面前,他坐在床上,我把頭低下來,手按在櫃子上,和他對視,右手的血落在地上,我感受不到痛感,地面留下一灘紅。

我突然就笑了,我跟他說:“放屁,以暴制暴最有用。”

道德是最沒用的東西。

我如果第一次跟她見面就殺了她,陳舒聆就會好好活着,就會依舊漂漂亮亮地過她想要的生活。

“你能不能告訴我,她一個在十八九歲最明亮年紀的女孩,他們是怎麼看面相就看出來她不是一個好人的,是怎麼能不了解她就下定義說她應該去死的。

彰顯自己看起來是個好人,彰顯自己嫉惡如仇這麼重要嗎?比一條人命還重要?比一個人的清白還重要?”

言語是利刃,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隻是因為刀沒落到他們身上,他們就可以開解自己:其實,我說的話也沒有那麼傷人了。

羽白坐在床上坐了很久,我知道他說不出來話,我知道我的脾氣不應該發在他身上。

我知道他跟我一樣恨那些人。

可是我們都無能為力。

羽白躺在我身邊抱着我,上一次外賣員送來的碘伏和創可貼還留在家裡,他幫我處理好傷口,就想盡辦法讓我睡覺。

但是我睡不着,我把頭埋在他的懷裡,很低很低地哭出聲,這是第一次,我哭出聲來。

我要怎麼辦呢?我要怎麼辦陳舒聆才會好起來?

我問羽白:“你殺了我好不好。”

羽白在看我,眼睛看着我的眼睛,我的樣子印在他的眼睛裡,那一瞬間我有很多難過沒來得及開口,我想,他一定也有很多難過沒來及開口。

羽白,怎麼辦,我殺了她好不好。

羽白的手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肩,我哭了很久很久,久到他在我身邊慢慢消失,我終于嚎啕大哭,上一秒他還抱着我,下一秒他就消失掉。

整個房間裡隻剩下我的哭聲,聲音落到牆上又回彈。

我哭到嗓子啞下去,拿出手機,在床上坐了很久,終于打出了那通電話。

“明天,我們見個面。”

我一夜沒睡,像我之前沒有遇見羽白一樣,睜着眼熬到天亮。

早上六點,我坐上那班公交,我從來沒有這麼早去過精神病院,以前一直都期望陳舒聆睡個好覺。

時間顯示到八點,我下車,站在站台旁,快要過年了,風吹到臉上即使很烈,但空氣裡還是帶着些年味。

我走到陳舒聆的病房,隔着門縫看她,她被約束帶綁着,因為她自殘傾向太嚴重,一松開她,她就想盡一切辦法傷害自己。

我看着她,她仰着頭看着天花闆。

“她是睡不着嗎?”我問護士。

“是,她閉一會眼就睜開,想得太多,腦子靜不下來。”

我的眼淚落下來。

她沒看見我,她就一直一直看着天上。

我站在門口,看了她一個小時,卻沒有再和她說一句話,我找護士要了一張紙,在上面寫了一句話給她,這是我最後留給她的話了。

精神病院不遠的地方有幢爛尾樓,我約聞芝是九點,我到的時候已經九點十分。

我走到最上面那一層,她站在上面看風景,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敢赴我的約,是真的以為我不會把她怎麼樣。

我慢慢地往她那邊走過去,我離她很近,她看見我了,我隻用往前走一步,就能把她推下去。

我看着她那張臉,那張臉讓我做了四年的噩夢,讓陳舒聆也做了四年噩夢,我每一次夢見我被一堆人指責,她是站在最中心罵得最狠的哪個,我每天晚上都喘不過氣,我覺得我欠陳舒聆太多太多,我要怎麼償還才能把所有都還給她。

“你為什麼要和她道歉呢?”

“她已經那麼辛苦了,你為什麼不能放過她?”

她的頭發被風吹起來,她穿着一件大衣,是一件大牌的新款,耳環很亮,款式也好看。

“你過得真好啊。”我盯着她的眼睛一直看,看到她退縮。

她在我面前跪下來:“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她說也有很多人罵她,她說傷害人的滋味她嘗到了,她說她很愧疚。

她哭得很可憐,相比之下,我真的像個施暴者,我的手放在口袋裡,今天我很聽話,我沒帶水果刀。

我把手從口袋裡拿起來,幫她捋了一下被風吹起來的頭發,然後伸手把她拉起來,她扶着我的手,她手很涼。

我看着地面,樓很高,下面是雜草叢生的地面。

好可惜,沒辦法和羽白告别了,今天早上沒吃飯,人真是容易養刁,胃又開始泛疼。

以後都沒辦法吃到羽白做的飯了。

我和聞芝面對面站着,她大概以為我原諒她了,我沖着她笑了下。

怎麼會呢?

我和她一起墜下去,她臉上全是驚恐,你看,可以道歉,但更惜命。

時間堪堪走到十點,下墜的瞬間,時間都被拉長。

我寫給陳舒聆的紙條隻有八個字——年關将至,保重身體。

我還沒跟我媽打電話,也沒和羽白留一句話。

好遺憾。

我在很漫長的遺憾裡,突然一下被人抱進懷裡。羽白用盡力氣抱住我。

他這次提前了兩個小時來見我,我不知道他為此耗費了多少力氣。

羽白把我抱得很緊,我周遭的環境開始改變。

我終于想起來,我在哪裡見過他。

在很小,很小,很小的時候,我隻有八歲。

那個時候,我和陳舒聆有個小本,我們在裡面寫故事,有很多公主,每一個公主過着怎樣的生活,粉色的連線電話,紫色的單人沙發,在我身旁遊來遊去的魚,那些都是我寫的。

我拿給他看過,我第一次見他,在我爺爺的書房裡,我爺爺的書房很大,書占了很大一面牆壁,在大書櫃的旁邊,有一個小書櫃,那裡面裝着我的童話書,小時候我一一念給他聽。

羽白是散在時空裡不受約束的旅客,要找到時空漏洞,才能出現在一個時空節點裡,他們要一直一直尋找,直到尋找到一個可以為他們亮綠燈的世界,他們才能留下來。

他來到我的空間的時候,年齡和我差不多大,連名字都沒有,他在我的時空裡沒有找到下一個漏洞,就隻能待在這裡。

我小時候就不害怕他,什麼東西都拿給他看,他就一直待在書房裡等下一個口子,他不識字,我就拿着童話書讀給他聽,一個字一個字教他,那本童話書就是他念給我的那本,我一直找不到,是因為他離開的時候把它帶走。

而我也終于知道伴随羽白出現和離開的聲音是什麼,是我和他告别的下雨天,我帶他溜出去,雨滴落在傘面上,我告訴他這個聲音很好聽,我還告訴他,這裡是我的家,是藍天白雲和小溪,是和我爺爺一起老去的房子。

羽白來我這裡,他那麼記得我,是因為他覺得我陪着他走過了一段他很無措的時光,讓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他,在尋找接納他的世界的路上,不用體會一些惡意。

他為了報什麼樣的恩呢?

一個小孩,少不更事的一次收留,這算什麼恩情呢?他要記那麼久。

我念《快樂王子》給羽白,念到最後我泣不成聲,那是我念給他的第一個故事,他把它們全部放在心裡頭。

羽白剛來這裡的時候,沒有名字,我爺爺的書桌上放着他剛剛教我練的毛筆字。那是個習字,上面是一個不完全的羽字,下面是白,是一個繁體字的習。

我一本正經地跟他講,這是學習的“習”,意味着讀書。

所以,羽白的名字,是我取的。

但是我把他忘記了,忘記得那麼徹底。而他真的讀了很多書,講了那麼多故事給我聽,我的眼淚落下來。

那條時空隧道很長很長,羽白帶我下墜了很久很久,我不知道我會到哪裡,我緊緊攥着他的手,我一直以為,他一定會和我在一起。

我醒過來是在精神病院,陳舒聆趴在我旁邊,她說我剛剛睡着了,她翻着那本童話書,這是羽白常讀給我的那本,我帶這本童話書來找她的那天,是我近四年第一次遇見聞芝的那天,是羽白背我回家的那天,是羽白第一次對我表白的那天。

是一切都還來得及轉機的時間節點,羽白想盡辦法讓我回到陳舒聆受傷害之前。我跟陳舒聆告别,在之前,我用很大的力氣抱了一下她。

我好想告訴她,我遇見了一個人,一個很好很好的人,他幾乎交付了他的全身心給我。

那本童話書我留給陳舒聆,她剛剛讀《快樂王子》又紅眼眶,她跟我說,如果所有人都不用受苦就好了。

陳舒聆還問我,有沒有記得我小時候和她一起寫的故事。

我好想告訴她,我兒時和她暢想的所有事,有人一一幫我實現了。那些我和陳舒聆勾畫的藍圖,羽白請我一一見過,我以為陳舒聆和我一樣全都忘記了,原來她所有都記得,她受了那麼多苦,可是那點美好她全都記得。

她那一整顆被童話和善意包裹的心一點都沒丢。

我走之前最後看了一眼病房和陳舒聆,童話書放在桌子上,她和羽白兩個人,把《快樂王子》這兩頁翻得都留下折痕。

陳舒聆像往常一樣和我揮手,我向她揮回去。

我知道羽白不在我身邊了,因為下墜的最後,他松開了我的手。

我走出醫院,我不知道在童話故事裡,羽白和陳舒聆想做什麼人物,但我想做那隻燕子,善意不夠多,但愛意溢出來。

天上的雲很漂亮,我的家裡再也沒有羽白了,我們還沒來得及好好告别。

很多事情都沒做,但結局也隻能如此。

而我,隻願做那隻燕子。

我坐在公交車上,公交車搖搖晃晃,我知道我這趟下車會遇見聞芝,我可以坐到下一站避過她,但如果我這一次避過她,下一次難保不會再遇見。

我看着窗外的天漸漸黑下去,車穩穩當當停在站台前。

我随着人下車,這一次站台旁,再沒人來等我,再沒一個人蹩腳地拒絕别人要微信,也再沒人和我并排走的時候微錯一步,把我護在路裡面。

“鄭眠。”我被叫名字。

這一次我沒走,我大大方方地看向她,她一定不知道她曾經被我從爛尾樓上推下去。

她想說的話每一句都知道,可我一句話都不想聽。

我離她很近,像是舊友。

“下次見到我就當不認識我,不用跟我道歉,你在我這兒得不到好結果。”我這次沒有扇她巴掌,我不會再給這件事任何在網絡上發酵的機會。

“你沒資格讓我原諒你,如果......”我湊近她,“如果,你再敢在任何地方叫我名字,或者提起陳舒聆的名字,我一定不會放過你。”

在我準備離開的時候,我又想起一句話,我在人生鼎沸的站台旁和馬路邊,笑着貼上她的耳朵:“如果,你敢和陳舒聆見面,我一定一定會殺了你。”

我話說得很輕,她抖了一下,道歉多重要,什麼事情都比不得她的命重要。

我幫她拍拍衣服,輕輕笑了笑:“上大學的時候你就知道的,我從來不說謊,陳舒聆可以為我做的,我都可以十倍地償還給她。”

聞芝面如土色地離開我。

我不知道她還會不會用她那自以為是的歉意去互聯網上求其原諒,但我也會把證據整理好,法律途徑或者網絡途徑,我也都可以和她碰碰面。

隻要她不碰陳舒聆,我們就可以相安無事地過活。

很多人在這件事情裡隐身了,有些人注定不會受到懲罰,而我甚至連那些人是誰都不知道。

我總是無能為力,無論是面對我愛的哪個人。

我走回家,沒再去菜市場,也沒有崴腳,天空先下雨,之後又下雪,羽白曾經背着我走完這條路,雪落到他的頭上和我的頭上。

我們實打實地相愛過,如果以後都見不了面,也當這一生都一起走過來。

以後,再也不會有人對我這麼好了,以後,我又拿一顆心怎樣去愛别的人。

我打開家門,這個家裡存了我最多的記憶,我看見每一處都會掉眼淚。

那時,我一直以為,羽白即使消失了,也會有人記得,他是我的男朋友。

可等我見到溫老師,她折了一枝花給我,她說希望我能遇見一個很愛很愛我的人。我跟她說我有男朋友,她見過,溫老師和她的丈夫還有我的導師,都很驚訝。我去常去的菜攤買菜,我問老闆我男朋友常買什麼菜,老闆說她不記得我男朋友。

羽白不隻是消失在我的世界裡,他連存在都被抹去,他不曾存在過,那我和他相愛的證據是什麼。

我有很多很多的難過。

原來在我年幼時,我不是自發的忘記他,而是沒有辦法記得他。

所以他曾經走到我身邊,隻是為了拯救一個,注定會忘記他的人。

我也從沒想過,羽白為了找到我,和我見面,花了多大的力氣,他找到接納他的世界,就不可以再飛到别的時空,但是他很會鑽時空的漏洞,他找到一個能和我見面十二小時的漏洞,每一次都偷偷地過來。

我不知道他怎樣在十點找到我,也不知道他用了多大力氣把我送到這個剛剛好的時間節點。

我或許永遠都想不明白為什麼他跨越千山萬水,披風踏雪,隻為做一件事,就是走向我。

他愛一個人的方式為什麼是,走到她身邊,願為她落下來。

我的生活像以前一樣,我也時刻關注着聞芝的動靜,她很惜命,所以學會做一個閉嘴的人,陳舒聆馬上就可以出院了。

我開始讀書。

我爺爺說,人一定要多讀書。

我長大确實變成一個很擅長讀書的人,但我想的,他一定不是想讓我成為隻會上學的人。

但我再沒讀過除學科以外的書,他大概是會對我失望的。

我開始看很多書,偶爾會看到一些羽白講給我的故事,會想起來我和她曾經曆過的所有事情,我開始好好吃飯,按時睡覺。

這是羽白最想看到的事,他當初來到我身邊,隻是為了讓我活下來。

後來他不僅拯救我的身體,還教我愛人的能力。

我從來不擅長為自己活,但他大概想要我為自己活,真抱歉啊,羽白,我大概這輩子都沒辦法學會這件事。

但我可以一直好好活着,為了你。

這一次,我會記住你,我一定不會忘了你。

我讀的書越來越多,就會越來越想起我爺爺,想起他教我“雖不能至,心向往之”,也教我“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他是真的相信,因為人是世界的一部分,所以你做什麼,你的世界就是什麼樣子。

做個好人對于我而言是件難事,可外賣員送的創可貼還放在家裡;羽白花了大半年的時間,拉着我一步一步走;陳舒聆終于出院了;溫老師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還特地帶了甜點跟我吃;我的導師人很好,擺架子的學長被他教育要學會尊重人;我媽和我打電話,說她很想我,周末抽空要來看我,她說謝天謝地,我最近有在生活。

算起來,也有一些善意落到我身邊。

世界的善惡分兩面,但是沒辦法作比較。因為惡比善多,就對所有人失望的話,那其實羽白也會對我失望,他就不會來到我身邊。

我就不會記得他。

羽白沒有告訴我的,他小時候聽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他躲在書櫃後,我爺爺教我念:“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我的研究生馬上就要讀完了,時間過得很快很快,将近兩年,我沒有見過羽白。

他再沒出現在我的身邊,也再沒出現在我的夢裡。

在我讀研的最後一個冬天,我和陳舒聆約了某天見面,我走在見面的那條路上,路過我和羽白一起聽情歌的琴房,路過我們買小蛋糕的面包店,路過旁邊廣場養了魚的湖。

下雨了。

即使阿習不在我身邊,我也始終覺得他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陪着我。

我踩碎鋪在地上的落葉,它們裂開的聲音很好聽,我偶爾會難過,我和羽白還有很多事情沒來得及做,我隻剩下回憶了。

那些回憶拼盡全力也鋪不滿我的生活。

我快要走到這條路的盡頭,雨落在我的頭上,我穿着一件白色羊絨大衣,領子把臉包住,讓我看起來很暖和。

蛋糕的香味飄出來,琴房的琴音很脆,冬天的雪都還沒落下來,我卻總覺得時間馬上要走到盡頭。

雨勢加大,風吹起來,樹上剩的幾片枯葉落下來。

“鄭眠。”有人叫我的名字。

“阿習。”我聽見我在老舊書房裡叫羽白的名字。

羽白一直盼望着我好好生活,他若是有機會,可以來看看我,我真的很認真地好好活着。

我不會讓他失望的。

陳舒聆開始發微信給我,問我什麼時候來。

手機彈窗的聲音一直響,我仰頭看着灰色的天,時間馬上要到盡頭。

雨滴落在我身上,我聽見了雨打傘面的聲音。

“鄭眠。”

這一次是真的有人叫我的名字。

雨停了,我以為什麼時候冬天的雨也像夏天的雨一樣不講道理。

雨滴落在傘面上的聲音很大,像我第一次送羽白走那天的聲音一樣大,它們充斥在我的耳朵裡。

“鄭眠,回頭。”

我說的,時間會到盡頭的。

我看見他了,這一次是真的。

我轉身和羽白面對面,他站在我面前,打傘,穿白衣,眼睛漂亮,鼻頭有顆痣,傘面覆在我頭上。

我忘了我要說什麼,但我一直相信的,因為我在這,他總會走到我身邊。

我從不怕等一等。

“好久不見。”

我說的第一句話。

“你過得好嗎?”

第二句。

“你還走嗎?”

這是第三句。

“阿習。”

他往前走了一步,風刮很大,天上的雨變成初雪,和他跟我表白的那天一模一樣。他并排和我站在一起,又微錯一步。

雪花落到傘面上又消失。

我和他在初雪裡慢慢走,走了很久,久到時間都停下來了。

而我感覺到了。

這一次,他沒松開我的手。

他牽住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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