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萬紫千紅,誰人不喜歡?!
但美好的春光總是那麼短暫,尚未細細體會,轉眼又将離人而去,争奇鬥豔的似錦繁花也将随之遠逝,恰如“四時花草最無窮,時到芬芳過便空”。且看唐詩宋詞中的暮春:
欲風乎舞雩,卻獨立斜陽。
《曲江二首其一》
杜甫
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
且看欲盡花經眼,莫厭傷多酒入唇。
江上小堂巢翡翠,苑邊高冢卧麒麟。
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榮絆此身?
《論語》雲: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
這種歡快,是所有人都願意追求與享受的。
這不,杜甫想何必讓浮名浮利牽絆住,應該隻須自由行樂即可?
他在另外的曲江詩中也願意滿懷喜悅地欣賞“穿花蛱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桃花細逐楊花落,黃鳥時兼白鳥飛”。
然而,畢竟是暮春時節,少了孔子學生曾點的灑脫,多了因“仕不得志”的煩惱,又不能完全跳出來,所以看到春天在一片花飛中漸将遠去,落英缤紛固然賞心悅目,但也很容易勾起傷春之情。
所以哪怕是在曲江邊看花吃酒,也是“風飄萬點正愁人”,淡淡地留春惜春傷春,更甚于本應屬的“賞心樂事”。
《鵲踏枝》
馮延已
幾日行雲何處去?
忘卻歸來,不道春将暮。
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
淚眼倚樓頻獨語。
雙燕歸來,陌上相逢否?
撩亂春愁如柳絮,依依夢裡無尋處。
春将去,更易觸發思情閨怨。
是啊,春天在消逝,佳人的青春年華也在消逝,而被癡情記挂的公子哥又在哪兒遊蕩不歸呢?
隻好孤獨地倚靠在樓上,看柳絮飛舞,聽雙燕呢喃,憂傷惆怅,愛恨交加,都化作了自言自語、滿眼傷春淚。
《春晚》
左緯
池上柳依依,柳邊人掩扉。
蝶随花片落,燕拂水紋飛。
試數交遊看,方驚笑語稀。
一年春又盡,倚杖對斜晖。
年輕人尚且如此,那對于年老之人來說,感觸暮春可能更為敏銳、深沉。
這不,滿眼都是晚春的景象:池塘邊的柳樹已長條蘸水,粉蝶與落花齊飛,烏燕輕靈地掠水而過。
恰恰這又是一個暮春的傍晚,斜晖映照,鄰家掩門,獨立在夕陽中,不由得讓人由季節轉換想起人世滄桑。
怪不得,稼軒也要重重地感歎“甚矣,吾衰矣。怅平時,交遊零落,隻今馀幾”。
《蝶戀花》
王诜
小雨初晴回晚照。
金翠樓台,倒影芙蓉沼。
楊柳垂垂風袅袅,嫩荷無數青钿小。
似此園林無限好。
流落歸來,到了心情少。
坐到黃昏人悄悄,更應添得朱顔老。
雖是暮春,園林内楊柳垂垂、新荷初生,應是一片生機盎然、舒适恬靜。
但曆經七年貶谪,遭遇愛妻亡故,自己又日漸蒼老,王诜比在池邊柳下的左緯老人,對暮春要更加感傷得多,以至于無言以對,悄然而坐,至黃昏仍不覺,唯感容顔在蒼茫暮色中又老去了許多。
《春盡》
鄭獬
春盡行人未到家,春風應怪在天涯。
夜來過嶺忽聞雨,今日滿溪俱是花。
前樹未回疑路斷,後山才轉便雲遮。
野間絕少塵埃汙,唯有清泉漾白沙。
相比于王诜的心情,與王安石同朝為官的鄭詩人,在暮春之際歸家的心情還是急迫而愉悅的。
歸家的路盡管行程艱難、路途遙遠,需要晝夜兼程,但當紅日初升,路旁的小溪竟然是落紅無數、相伴而流,本來疲倦的身體刹那間為之一振,腳步也随之又輕松了。
加之白雲環繞,空氣清新,山泉甘甜,野趣宜人,而家又在前方召喚,心情自然是格外的舒暢。這樣的暮春又是一番别樣的感受。
《蝶戀花(春暮)》
李冠
遙夜亭臯閑信步,
才過清明,漸覺傷春暮。
數點雨聲風約住,朦胧淡月雲來去。
桃杏依稀香暗度。
誰在秋千,笑裡輕輕語?
一寸相思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
漫步在暮春的夜晚,心情一直不能平靜。
應該說周邊的景、物是清新的、淡然的、惬意的:一輪淡月、片片微雲、習習清風、細細夜雨、微微花香。
這些也感染着漫步之人,本可暫時抛卻“漸覺傷春暮”的情懷。
誰料想,秋千那邊“笑裡輕輕語”,一下子觸景生情,更是觸景傷情,把最心底的相思一下子掀了起來,忘卻了所有的清新、淡然,隻剩下人世間都安排不下的萬千愁思。
《清平樂》
黃庭堅
春歸何處?寂寞無行路。
若有人知春去處,喚取歸來同住。
春無蹤迹誰知?除非問取黃鹂。
百啭無人能解,因風飛過薔薇。
相較于一味地為春天的即将逝去而憂愁傷感,黃庭堅的惜春也是積極的,不僅僅停留在惜春上,更多的是一種尋春追求,希望探得春姑娘去往何方的消息,盼望能喚回同住。
當然,他又是清醒的:看到了薔薇花開,感受到春天的腳步聲愈來愈遠了。這不是絕望,而是略帶遺憾的豁達。
是的,美好事物要追求,但當這個美好消逝之時更要懂得寬容,人生還要繼續,美好的事物也還有很多。
《采桑子其四》
歐陽修
群芳過後西湖好,
狼籍殘紅,飛絮濛濛,
垂柳闌幹盡日風。
笙歌散盡遊人去,
始覺春空,垂下簾栊,
雙燕歸來細雨中。
落紅零亂,春事漸了,惜春傷春是正常的,無限留戀也是可以的,但也不乏“英雄所見略有不同”者。
春天是繁華的,有“百卉争妍”;春天是喧鬧的,有“蝶亂蜂喧”,然而繁華喧鬧終究要消失遠去,留下更多的是平凡甯靜。
如果一直沉溺于繁華喧鬧中,總感到怅然若失,應該是不成熟的。
如能在有所失的空虛之中,感受到甯靜的舒暢、平凡的久遠,便會真正體會群芳過後的“好”。
歐陽永叔便是如此,在繁華過後可以靜觀平淡自然。
《暮春歸故山草堂》
錢起
谷口春殘黃鳥稀,辛夷花盡杏花飛。
始憐幽竹山窗下,不改清陰待我歸。
春逐漸遠去之時,是一味地感歎、傷感,還是轉而去發現自然的其他之美?
錢起在春光逝去的凋零空寂中欣喜地發現:窗前那片幽竹,曆經了冬的洗禮、春的養育,生長得更加翠綠蔥茏,以搖曳多姿的“喜悅之情”正歡迎着久别歸來的主人。
由人及物,由物及人,營造了物我相親的意境,給人以無窮的回味。
這一點秦觀也深有體會:芳菲歇去何須恨,夏木陰陰正可人。
《南柯子(春景)》
田為
夢怕愁時斷,春從醉裡回。
凄涼懷抱向誰開?些子清明時候被莺催。
柳外都成絮,欄邊半是苔。
多情簾燕獨徘徊,依舊滿身花雨又歸來。
在春天快速歸去的時候,錢起看到了令他欣喜的幽竹,田為感受了如見故人的飛燕,都是一種發自内心的淡淡的喜悅。
正是這種喜悅之情,把春去春來所積攢的濃濃的惜春傷春感沖淡了許多,把凄涼懷抱、無可告語的孤寂也排解了許多。
雖然境地與當年不同,可能愁情仍會纏繞,但至少此時此刻,有多情的燕兒陪伴,滿身的花雨把春天也帶了回來,夫複何求?
《蝶戀花·春景》
蘇轼
花褪殘紅青杏小。
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
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裡秋千牆外道,
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
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反被無情惱。
對于暮春,蘇轼是曠達的。
他不因落紅而傷感,反看到了青杏新生;不因絮飛而惆怅,反樂觀地說芳草遍天涯。
在青山相擁、綠水環繞的鄉村,春燕歡快地飛旋盤繞,既像是追逐正在遠去的春天,更像是迎接生命力更為旺盛的夏季。
這樣的暮春,有什麼理由一定要傷感呢?
蘇轼對暮春的曠達,在他的《寒蘆港》詩中也表現得淋漓盡緻:“溶溶晴港漾春晖,蘆筍生時柳絮飛。還有江南風物否?桃花流水鮆魚肥”。
在暮春時節的寒蘆港,柳絮紛飛、蘆筍初生,舍不掉的是對江南風物的深深眷愛。
《春日二首之二》
晁沖之
陰陰溪曲綠交加,小雨翻萍上淺沙。
鵝鴨不知春去盡,争随流水趁桃花。
暮春畢竟還是春,還可以盡情賞春。
歐陽修就說“遊人不管春将老,來住亭前踏落花”。
是啊,暮春也很美,眷戀何嘗不可?又何必一定要憂傷?
四季輪回,傷感的其實是多情的人。
你看,在由陰陰草木、曲折小溪、細雨浮萍組成的優美暮春圖畫中,鴨子和鵝才不管春天将要逝去,隻是盡興地在水中追逐随水飄流的桃花,豈不是一樣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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