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忙後不久,村裡開始來賣西瓜的。
“西瓜下來了!誰要西瓜?又大又甜的西瓜送來咧——”
叫賣聲很大,這樣屋裡的人才能聽到,也才能被吸引出來。“下來了”,這是當地的土話,凡是果瓜蔬鮮到了季節,我們便說“下來了”,像是從時間的河上下來的。“大”和“甜”字音咬得很重,“了”和“咧”尾音拖得長長的。
暑假,西瓜到了洪期,就是旺季。天天有賣西瓜的,從清早到午後,叫賣聲不絕于耳。有騎自行車馱着兩個筐子賣的,有拉架子車賣的,也有用蹦蹦車拉來賣的,電動三輪車是後來才有的。
隻要有人問,賣瓜的便停下車,四近鄰裡便都圍過來。買瓜的,看買瓜的,男女老少,圍着瓜車笑着嚷着,拍着揀着。賣主都标榜說是大荔西瓜,買者将瓜托于掌上,湊近耳邊拍拍,再問:“真個是大荔的瓜?”賣主斬釘截鐵回答:“咋不是!”周圍人也都喃喃,大荔的瓜好,大荔的瓜好。
賣瓜的都會在筐子裡鋪些茅草,在最上面也蓋一層。快到晌午,茅草已曬蔫,香氣撲鼻。渾圓的西瓜,一個個卧在草下,碧綠碧綠。
——《西瓜下來了》三書
看見一片西瓜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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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瓜園》
(宋)範成大
碧蔓淩霜卧軟沙,年來處處食西瓜。
形模濩落淡如水,未可蒲萄苜蓿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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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今沒有親眼見過一個西瓜園。小時候年年吃大荔西瓜,問大荔在哪兒,父親說在黃河灘上。真羨慕那裡的人,家家種西瓜,該有多美啊。父親十幾歲時在集上賣過瓜,那片瓜園也在灘地,父親天剛亮就去園裡,裝好一車瓜,看園老漢總會親自到地裡揀一個頂好的瓜摘了,和父親蹲在地頭當早飯吃,說這樣走十裡路不饑不渴。
看來西瓜是生長在沙地上的。讀魯迅的《故鄉》,再次印證了我兒時的印象,文學中的畫面更美、更清晰:“深藍的天空中挂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着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這是海邊的西瓜園,月下站着的那個手捏鋼叉、項帶銀圈的少年,便是魯迅記憶中不可磨滅的閏土。
在《西瓜園》這首詩中,範成大的心情有點複雜。詩題旁有一行自注:“味淡而多液,本燕北種,今河南皆種之。”本是燕北才種的西瓜,如今河南遍地都是,詩人意似有所感慨。燕北為女真族起源地,此詩作于範成大出使金朝途中,經過曾是北宋故都的開封,目睹西瓜園,能不有今昔之感、故國之思?
“碧蔓淩霜卧軟沙”,蔓生的西瓜秧,綠油油很好看,結出的西瓜,這裡一個,那裡一個,卧在柔軟的沙上。這是詩人在西瓜園所見,大約已過了立秋,北方夜間已經下霜,故有“淩霜”之說。
“年來處處食西瓜”,可見西瓜種植之廣,處處食之,似乎有點吃膩了。三四句說:“形模濩落淡如水,未可蒲萄苜蓿誇”,即西瓜不怎麼好看,味道也淡,和葡萄、苜蓿沒法比。葡萄、苜蓿在西漢時由西域傳入中原,西瓜本是燕北種,同為異域方物,如今漢地處處有之,範成大的心情可想而知。也許不是西瓜味道不好,而是長得太好,見了叫人傷心,吃得人心裡不是滋味。
南宋 佚名《柳院消暑圖》
切瓜,還是殺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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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瓜吟》
(宋)文天祥
拔出金佩刀,斫破蒼玉瓶。
千點紅櫻桃,一團黃水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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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文天祥留給後世一個正氣、忠烈的形象,但在平時生活中,他是一個怎樣的人呢?我們且從吃西瓜管窺一斑他的日常。
《西瓜吟》共兩首,一寫切瓜,一寫吃瓜。“切瓜”當然是“文明人”的說法,我們老家過去都說“殺瓜”,或許現在也都改作“切瓜”,畢竟村裡的小孩子在家裡也都說普通話了。
不是野蠻或文明的考量,語言演變于生活的土壤,乃在環境中習得,本來無可厚非,也無可奈何。我們但從字義和修辭方面稍作比較:取人或動物性命曰“殺”,果斷、有力、有氣勢,比如殺豬;用刀從上往下用力曰“切”,摩擦、貼近、有拉扯,比如切菜。一個大西瓜放在桌上,你說是用刀殺,還是用刀切?我看至少第一刀下去是殺。
“詞語的一種意義即一種用法,因為這就是當一個詞語最初化入語言時,人們所習得的東西。”維特根斯坦在《最後的哲學筆記》中如是說。如果我們用心體會就能發現,方言土語中使用的詞,及其使用的方式,乃是人性或人的心靈狀态化入語言的表現。反言之,借助言說的返璞歸真,我們或許就可以回到心靈的故鄉。
再看文天祥,他用的詞更猛,殺都嫌乏力,他用了一個“斫”。第一句“拔出金佩刀”,來勢可謂洶洶,“斫破蒼玉瓶”,“斫”原義是大鋤,引申為用刀、斧砍。從腰間拔出金佩刀,一刀砍下去!“蒼玉瓶”,這個比喻好像是小看西瓜,大概是那種深綠、長橢圓形的瓜吧,莫非就是廣東的“黑美人”?
斫破之後,且看:“千點紅櫻桃,一團黃水晶”。千點紅櫻桃,是西瓜子嗎?這句很費解,查閱他人的解讀,有說是西瓜汁四濺如紅櫻桃,這更匪夷所思,殺瓜從沒見過這樣的。一團黃水晶,應當是說瓜瓤是晶瑩的黃色吧?黃瓤西瓜,我原以為是高科技培育出來的新品種,看來古已有之。
《西瓜吟》其二寫吃瓜,“下咽頓除煙火氣,入齒便作冰雪聲。長安清富說邵平,争如漢朝作公卿。”吃第一口,頓覺身心清涼,煙火氣頓除,真是痛快。西瓜應該是在井水裡冰過的,瓜瓤冰脆,入齒如咀冰嚼雪。
再吃下去,和曆代文人一樣,文天祥也想到邵平,史上最有名的種瓜典故。邵平秦時襲封東陵侯,食邑千戶,秦亡後淪為布衣。張骞通西域,帶回西瓜種子,邵平性喜耕作,便在長安城東青門外種瓜,瓜美,世俗謂之“東陵瓜”。
文天祥在此反諷長安清富貪戀榮華,而不知或不願知榮辱無常。東陵侯的典故,曆代詩人經常論及,例如陶淵明在《飲酒二十首》中有句曰:“衰榮無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甯似東陵時!”李白在《古風五十九首》其九亦曰:“青門種瓜人,舊日東陵侯。富貴故如此,營營何所求。”
邵平種瓜的村子後來便改叫“邵平店村”,村名一直沿用至今,已有兩千二百多年曆史了。這個村子也在關中,距大荔縣不遠,小時候我們吃的西瓜也許就是東陵瓜的後裔吧。
齊白石《西瓜蝈蝈》
夏日寫生小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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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淨沙·夏》
(元)白樸
雲收雨過波添,
樓高水冷瓜甜,
綠樹陰垂畫檐。
紗廚藤簟,
玉人羅扇輕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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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曲作家白樸的《天淨沙》組曲,分詠春夏秋冬四季。這首小令,宛如一幅白描寫生,将暑熱躁動的夏天,寫得分外清涼恬靜。
詩人特别選取雨後,也許是一場夏日的雷雨,風起雲湧,雷聲轟隆,大雨如注。“雲收雨過波添”,已無雷聲和雨腳,喧騰過後,空氣中有片刻的甯靜,就是水也隻見波添,而不是急湍奔流。
這時坐在高樓上,将那沉李浮瓜拿來品嘗。“樓高水冷瓜甜”,水應是井水,在井水中冰一會兒,西瓜就更甜了。樓高、水冷、瓜甜,單看這幾個字亦足祛暑。
大雨過後,微風也無。“綠樹陰垂畫檐”,樹蔭低垂,畫檐寂寂,夏日午睡時常有此靜谧,蟬鳴愈噪,樹蔭愈靜。
“紗廚藤簟,玉人羅扇輕缣”,玉人也是靜态的,卧在紗櫥後、涼席上,身着細絲的絹衣,手執羅扇,素淨慵懶,似乎連扇子也忘了搖動。
整幅小景,西瓜是唯一的亮色,也是唯一訴諸味覺的體驗,西瓜的甜,沁遍了整個夏天。
撰文/三書
編輯/張進 李陽
校對/盧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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