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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維十年生死兩茫茫

生活 更新时间:2024-08-20 05:12:51

撰文 | 高瑞梓

剛打開書的讀者,也許并不适應何大草這部小說的設定。王維是盛唐的詩人,出身太原王氏,祖上累代為官;而他的母親則是望族博陵崔氏女。他20歲中進士,一生不愁吃穿。年輕時也曾鮮衣怒馬,出入宮廷。在大多數人心目中,王維是位“妙年潔白,風姿都美”的貴公子,到老也是如此。

書裡的王維,正值去世前的最後一年。這個王維和中年裴迪生活在辋川,兩人有時進城

(長安)

去看望老朋友呂逸人,有時坐在檐下鬥鬥嘴。裴迪比王維小大概二十歲,總是丢下他去打獵,還要離開他去蜀地做官。每到這時,王維就成了留守老人,抱着裴迪養的小狗,想他何時回來。老王維身體佝偻,寫信的時候會把鼻涕滴到信紙上;清澈的雨點飄進他眼中,也融為老人的濁淚。被路邊老兵打得口鼻流血,他隻當是“安禅制毒龍”;鄉野孩童欺負他,他呵呵笑,拿他們沒辦法,直到裴迪沖出去給他出氣……乍看上去,讀者會不願承認這個就是王維。

王維十年生死兩茫茫(尋找王維遇水則涼)1

《春山:王維的盛唐與寂滅》何大草著,樂府文化丨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0年6月

王維的貴氣不再,故事也發生在戰後清靜的辋川,可書裡卻無時無刻不散落着盛唐殘陽投下的斑駁之影。

有一段,王維和裴迪閑聊,兩人憶起19年前長安的大雨。裴迪說,那場大雨他倒是不記得了,隻記得那年李白應诏進京,鬧騰、高調,每個酒樓裡都留下他的影子。

王維在寺院裡和老僧吃枇杷,他牙不好,隻能慢慢吮吸。手中金黃厚實的枇杷讓他想起從前在長安,楊國忠的侍衛也曾駕着快馬為他送來枇杷嘗鮮。那時的枇杷盛在新編的翠綠竹籃裡,他草草吃了幾顆就送與别人。今日牙不好隻能細細咀嚼時,才第一次那麼用心地吃枇杷,才覺得枇杷相當好吃。此時,楊國忠已在馬嵬驿被亂兵砍死整整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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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維畫像。

書裡另一節,寫王維見寺廟裡一位女施主氣度雍容,不似當地村人,可能是随當年長安王侯重臣流散至此。王維感慨女施主端莊不凡,直到她上前來向他求一幅字,他這才看清她兩隻耳朵都已不見,臉上留下醜陋的傷疤。

“是亂兵用刀砍下的。”

書中就像這樣,四處散落着盛唐的碎片。但真實的王維又藏在何處?

2014年秋,何大草和兩個朋友開着老捷達,前往他讀了近三十年的王維的埋骨之地——辋川——找尋王維的蹤迹。一路上車輛稀少,唯有密雨追逐而至。辋川鎮上安安靜靜,還沒有被開發成惡俗的景點,房屋多為磚石小樓,人少,大家都在喝茶、吃擀面皮和看電視,平凡的日子裡透着一絲古意。車輛行至辋川谷中,依舊見到植被密布,綠氣氤氲,王維留下的那棵銀杏仍在。但所有的景緻也就是這樣了,他們已行至路窮處。

這片誕生了王維無數佳作的辋川,雖仍古意深深,但也僅是平凡之景。王維詩中的辋川為何會如此動人心魄?書中的這一段很好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他寫過兩句詩:“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有人歎息:“分明是平常之景,你寫來咋就有駭人心魄的意味呢?”

王維心裡說,我面對的豈是平常之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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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維《辋川圖》。

面目不清

李白、杜甫、王維,盛唐詩名最盛的這三位詩人當中,前二人生平事迹和鮮明性格,均有傳記和小說一再演繹,而王維的傳記卻不多見,更不須提質量上乘之作。究其原因,實在是涉及王維個人生活和内心活動的史料少之又少。從前讀葉嘉瑩評鑒王維,記得她說自己讀王維時很少發自内心感動,覺得他的詩都缺乏一種真摯的情感。無獨有偶,何大草也在後記中直言:“我已讀了他三四十年,可他的面目依舊不夠清晰,似乎總是隔着霧雨看見一個背影。”

曆代文人對于王維的詩評價都極高,其中《河嶽英靈集》說得較為全面,“詞秀調雅,意新理惬,在泉為珠,着壁成繪,一字一句,皆出常境”。王維所在的時代,禅宗蔚為風行,達到“四海之徒,向風而靡”的程度。他本人也因詩句格調出塵,富有禅趣而被稱為“詩佛”。能寫出“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想必王維也是一位心無挂礙、超凡脫俗之人。他留下了四百餘首詩作,幾乎不寫個人生活,也未為亡妻作過一詩,字裡行間,不見情緒大起大落。

在王維留下的詩中,他隻為兩個人恸哭過:一個是英年早逝的祖六,一個是亡去的故知殷遙。祖六死的時候很年輕,那時王維也隻有十八歲。書裡是這麼寫兩人的友誼的,說王維和祖六一起爬上樂遊原去。當時是二月,王維裹着棉袍,祖六已穿上單薄的春衣。兩人在坡頂,見長安七十二坊的屋頂、宮阙、城牆全都在腳下,滿城一色睡着的藍。祖六問王維喜歡什麼季節,王維說喜歡秋天,因為天氣還暖和,還有果子吃。祖六笑着說:“秋天!我嫌夏天都老了。我厭惡活那麼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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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維寫詩圖。

王維《少年行》中所記錄的意氣昂揚,未必是他的少年。他的少年時代留在了哭祖六的詩裡。詩中,他寫祖六帶着他結交朋友,領他入隐逸之門,前往終南山遊曆。他那時就已有了虛靜之心。

殷遙去世的年代雖然未明,但想來應是中年失友。老友因家貧不得葬,十歲的女兒哭得撕心裂肺,王維痛不自已,寫下“恸哭返柴荊”。王維從未在詩中寫過父親,他對父親的思念,可能隐晦寫在《哭殷遙》的詩中。

除此之外,他對兄弟、好友的思念隻是“來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友人離去的悲傷,他隻是“送君南浦淚如絲”,“故人不可見,漢水日東流”。這些情感溫潤恬淡,卻不是淡漠,像尚暖的秋天。他年少時沒有不吐不快的不平之氣,沒有為賦新詩強說的愁情;老了,也對自己的個人生活和年邁體弱隻字不提。

詩中的王維,永遠都随性溫和,像一個謎。

父親在王維很小的時候去世。他九歲就能寫詩,也許有懷念父親的詩作流傳,畢竟他兄弟親口說過,王維開元中詩百千餘篇,在天寶動亂後,十不存一。可後來漫長的歲月裡王維也再無關于父親的作品。三十歲,他妻子去世,思念之情也未見諸筆端,隻是從此再未娶妻,也沒有關于兒女的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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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利爾美術館藏:元代王蒙摹王維《辋川圖卷》(局部)。

不動聲色

其實,王維的内心沒有看上去那麼平靜,偶爾在一小片詩句中,也能窺見端倪。他送朋友出長安,會聯想到“吾亦離家久”;送客人離去,人們登車上馬,他會在一刹那覺得蕭索無限,發出“登車上馬,倏忽雲散”的感歎。王維被安祿山拘捕在普施寺,聽說了雷海清被叛賊肢解的事,他也曾痛得寫下“萬戶傷心生野煙”。能精确察覺“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能捕捉“飒飒秋雨中,淺淺石溜瀉”的微妙;能體會到“月出驚山鳥”的王維,無疑是一個細膩敏感、情感充沛的人。

這樣的人,隐藏在上文所說的不動聲色的表象中。他對非常私人的情感不着一字,沒有為自己至親的兩個人寫下隻言片語,而叛軍打進長安,他沒來得及逃跑,隻好強吞瀉藥,強裝喑啞,成為“大燕”的僞官。他的屈辱,還有帶着死亡恐懼度過的每一個夜晚,都不曾被寫下,直到很久以後,為驸馬韋斌撰寫神道碑銘時,才借着寫韋斌的經曆,略吐胸懷。

晚年他似乎有點松口,說“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雖然王維的确修佛,但此空門倒也不必按字義解。情感細膩、内心敏感的人,一定難以修行。王維之所以被稱為詩佛,是因其詩中的禅意,而他本身卻絕不是佛。他有很多放不下的東西。

這内心的真實想法,哪怕是裴迪,他可能也從未透露過。若不向人說,便向山說,向月說,大自然正是他的空門。

在王維的《六祖能禅師碑銘》中,他寫“忍者無生,方得無我”,也許恰恰就是他的心境。王維生命中一定有許多閃過的情緒,一瞬間有如朝霞般澎湃四溢,卻最終慢慢減淡,化為山邊薄雲,随風而散。世間萬物生住異滅是無常,而這類無常乃是尋常,既是尋常之事,何必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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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仇英《辋川十景圖》(局部)。

正因為何大草看到了王維的深情,才在書末尾寫這樣一個片段:

王維落了兩滴淚。

他在山雞的叫聲中醒來。窗外,正飄落今年好一場春雪。他頭一回聽到雪花的聲音,宛如萬千春蠶在啃桑葉。擁着一盆火,寫了一首詩。寫完獨自歎息,真是好詩。

午後雪停了,辋川一片白、一片靜,他呆呆看了很久。那首詩,他投進了火盆。

詩句俗氣?

不過,葉嘉瑩先生評詩,說到王維,卻說他有時候寫詩俗氣。王維這個人,一輩子沒少寫應制詩,沒少給同僚們贈詩。在他六十一年的生命中,半官半隐,官也做得不小,甚至與李林甫的關系還算好。翻開《王右丞集箋注》,一定會對一個極長的詩名印象深刻,《既蒙宥罪旋複拜官伏感聖恩竊書鄙意兼奉簡新除使君等諸公》。

當初安祿山打進長安,王維沒來得及和玄宗一塊逃跑就被抓了。他想吃瀉藥裝病,裝聾作啞卻沒蒙混過去,隻得做了個僞官。後來這批僞官被押在楊國忠舊第,唐肅宗要清算他,是立下戰功的弟弟王缙和當年口述給裴迪的那首“萬戶傷心生野煙”救了他。

這首名字極長的詩就寫于王維聽說自己得蒙聖恩被放了之後。

忽蒙漢诏還冠冕,始覺殷王解網羅。

日比皇明猶自暗,天齊聖壽未雲多。

花迎喜氣皆知笑,鳥識歡心亦解歌。

聞道百城新佩印,還來雙阙共鳴珂。

王維甚至還寫過很多首應制詩,其中一篇頗有“老幹體”的意思,“太陽升兮照萬方,開阊阖兮臨玉堂”,很難想象是同一人寫出了“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

他的一些送别詩、贈詩,連同以上這些作品,都難免被人诟病俗氣。詩俗氣是真,人卻絕不俗氣。王維本就天機清妙,又因出身大家得到訓誘。母親崔氏是望族之女,有唐一代,女子雖不能通過做官立功光耀門楣,卻能在出嫁後由禮儀才德榮顯本家,光及他族。王維的父親早逝,想必他從小就是由母親啟蒙,教導禮儀。這樣的出身,不須為生計發愁,家風浸染讓他得以寄情書畫,悠遊山水。母親崔氏又跟随大照禅師修行,褐衣蔬食,持戒安禅。這樣環境下成長的王維自然養成了俯仰間的随和風雅與對政治的淡然。

王維随和的天性讓他在年輕時就能理解和看得慣許多别人不理解、看不慣的東西。他的詩集就像他經營的朋友圈,有空山、明月,有迎來送往的唱和,也對逝去友人的緬懷,卻沒有憤世嫉俗、針砭時弊和過多的自我暴露。盛世和亂世,與他無關。

提攜他的恩師張九齡被李林甫構陷,他寫“舉世無相識,終生思舊恩”。可同時對李林甫,他也能交往得來,李相當政時還升了官。王維通曉音律,畫意高遠,李林甫更是丹青聖手,熱愛音樂,兩人都是藝術怪物,抛開政治,也能知音。王維這樣不悲不愠的人,很難與人交惡。

王維十年生死兩茫茫(尋找王維遇水則涼)10

張九齡畫像。

政治上他不營求,但也不躲避,自是一種天生的疏離感。書中的一段恰如其分地形容了王維對名利的感覺。玄宗從河裡捕上來一條金色光鮮的大鯉魚,命人将那條魚的尾巴割下賜給王維。魚尾血漿黏稠嬌豔,像胭脂般濃豔,又說不出的詭異。名利于王維,就像那條魚尾巴,是君王随手的賞賜,好看也血腥。但是既然賜給他了,也就拿着。

可以想見,在那些俗氣的詩句背後,隻不過是王維淡然的微笑。不過,何大草也沒有忽略王維内心可能存在的矛盾。書裡寫王維給呂逸人、哥舒翰的侄子和宰相公子三人寫信相求。寫罷擱筆,他感歎長安是虛名,辋川是虛名,連王維也是不過一個虛名。可是若沒有“王維”,這三封信裡,又有誰肯應承他一件事?

很多事情他看破而不說破,就算心裡有點擰巴。因此,何大草在書中安排的這個情節就頗意味深長。王維在市集上被一位獨臂武師打了,而這名獨臂武師乃是抗擊安史之亂的老兵。王維的挨打,看上去荒誕不經,甚至有點毀形象,卻恰恰沖擊了他内心的糾結和不徹底,仿佛是曆代以來諸如“摩诘弱,故不能緻死安民”等評價對王維的一拳,也仿佛王維心中矛盾的碰撞,而這種碰撞剛好也打散了心中之結。《涅槃經》雲:“但我住處,有一毒龍,其性暴急,恐相危害。”王維借這一拳制住了毒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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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塊玉

再回看書中經常提到的三位盛唐詩人。李白像一口大鐘,敲得時候很響,砸在地上也很響,遺憾的是砸到地上,鐘自己也缺了一塊。杜甫呢,“潦倒、吃不飽飯,卻很愛湊熱鬧;孤傲、自負,到了人群中卻總大聲和人打招呼”。他像一棵大樹,四處紮根,枝葉到處伸展汲取陽光,卻免不了落葉蕭蕭。

王維是什麼?何大草說,王維是一塊玉。遇水則涼,日照則暖,或明或暗,不失本心。

“他一生奉佛,卻沒有出家為僧;一生在官場打轉,卻沒有學會弄權、高升;一生都在避世,卻又屢隐而屢出……偶爾猛志如刀子般一閃,複又歸于淡漠與旁觀。”何大草說,這種擰巴勁,正是王維令人着迷的地方。在這不徹底中,我們都看到了自己,那是古往今來都有的一類人:生活還過得去,對自己有所不滿,但又無法下決心對自己有所苛求;時而孤芳自賞,朋友來了倒也打成一片;視名利如糞土,但也不會和錢與虛名過不去。平常與世無争,看看花鳥風月,情深之時,也許暗地裡哭過一場,哭過,這情愫有時懶得寫,有時不知如何寫,便罷了筆。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獨處時又帶着一絲落寞。

王維不像李白,興緻來了喝酒,大鬧一場放手,不計後果;他也不像杜甫,四處營求,為蒼生操心,為自己的生計發愁。後世的人若要找共鳴,隻會向情感激烈的人去找,所以隻有流連于山水之間時,才有人會想起王維。

讀到這裡,讀者便漸漸明白,為什麼何大草說王維恰如霧雨中的背影,看不真切。是因為他身上,有我們自己的影子。太陽當頭照下,人與影子重合,人看不見自己的影子,影子也看不見人。

我們,已找到了王維。

書中還有一個人物:裴迪。裴迪又是誰?除了王維的記載,裴迪可以說幾乎不存在于世上,随着王維的離世,裴迪其人也湮沒在曆史的煙塵中。

書中王維說年少去世的祖六是終南山上的雪,幹淨,爽利,但很快就化了。他兄弟祖三

(祖詠)

是積雪上的餘晖,比祖六還差點意思。

裴迪問自己也是餘晖嗎?

王維說:“你不是餘晖,是晖。”

我不知裴迪的真實性格如何。何大草所寫的裴迪,正值中年,還帶着些少年人的狂性,總愛和王維鬥嘴,嘲笑他對李白的态度,拿他和陶淵明比,盤問他詩作的動機。裴迪熱愛雲遊四方,常常打獵不歸,心情不好就踢墊子。裴迪和他一樣身帶仙骨,才情天生,卻是兩種性情。

不知在生命中,有沒有一刻,王維曾想見李白一面;也不知他會不會某天覺得杜甫也很可愛;當年裴迪在普施寺冒死來看望王維,如果角色互換,他又敢不敢來看裴迪?也許裴迪并不存在,隻是王維内心不曾想象的另一個自己。

祖六是雪,祖三是餘晖,裴迪是晖。王維就是那觀景的人。

他不在景中,但何大草的《春山》帶我們找到了他。

撰文 高瑞梓

編輯 董牧孜 徐偉

校對 趙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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