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描寫瑪蒂爾德因為虛榮而遭來的不幸人生,不是出于嘲諷,他的本意或許是為了還原人生的真相。莫泊桑的文筆極盡還原事物的本來面目,擅于剖析角色的内心,對于複雜人性的刻畫生動形象。
《項鍊》這篇短篇小說百讀不厭,閱曆淺薄之時,對瑪蒂爾德冷嘲熱諷。曆經滄桑之後,才發覺:瑪蒂爾德的人生不幸,是所有平民女孩的縮影。
之前寫過一篇剖析,隻因心急,囫囵吞棗,不值一提。如今再次動筆,隻為了自娛。
《項鍊》開篇第一段,點出了人生真相和階層隔閡。
“她是一位美麗豐韻的女子,仿佛是命運安排錯了,她生在一個小職員家庭裡。她沒有什麼陪嫁财産,更不用指望得到什麼遺産,也不可能使一個有錢有勢的男人來認識她、欣賞她、愛她、娶她,她隻嫁給了教育部的一個小科員。”
為什麼上去第一句先點出瑪蒂爾德是個美麗豐韻的女子?隻因大衆心中,美貌可以打破階層,可以兌換更上一個階級的入場券。往遠了追溯,皇宮、王宮選拔女孩子的準繩除了門第便是外貌。即使出身一般,但花容月貌也能“飛上枝頭變鳳凰”的機會。
可後面幾句點出了人生真相,不同的圈子是有天然屏障的。瑪蒂爾德盡管花容月貌可是沒有接觸更高階層男性的機會。她沒有施展個人魅力的秀場。
這還不夠殘酷,殘酷的是瑪蒂爾德出身一般,父母不會給她什麼陪嫁和遺産。言下之意,她結婚隻是一個人而已。倘若有一些嫁妝加持,或許瑪蒂爾德夠不到上流社會,但至少能在本階級的基礎上再提升一個台階。可是她隻有自己這麼一個人,除了自己沒有更多的财産加持,所以隻能在平級的圈子裡找對象—教育部的一個小科員。
“仿佛是命運安排錯了”,應該是瑪蒂爾德的心聲。天生麗質卻沒有父母的财産加持,所以隻能“委委屈屈”嫁給一個她不滿意的教育部的小科員。
瑪蒂爾德的想法不是特例,許多容貌出色的平民女孩也覺得可以讓美貌變現。這個想法是沒有問題的,但如果跟瑪蒂爾德一樣沒有接觸更高階級男性的機會,那隻能是空想。
所以瑪蒂爾德不甘心,她想過的是奢靡的物欲橫流的生活。但命運如此,造化弄人。别說瑪蒂爾德有美貌加持都不甘心,許多外貌一般的女孩子也不會甘心。人的心,欲壑難填,沒有止境。
瑪蒂爾德想擁有名貴的首飾、高級的禮服、大别墅、一堆傭人,想參加上流社會和那些令“所有的婦人羨慕和渴盼青睐、多方拉攏的知名人士”男友密切閑聊,想跻身上流社會成為其中一員。
她的願望和如今很多女孩子的願望又有什麼區别,從古至今,人性從來沒有變過。
瑪蒂爾德的丈夫則是一個腳踏實地沒有任何癡心妄想的男人。他有一天晚上下班回來遞給瑪蒂爾德一封舞會邀請函。他以為瑪蒂爾德會感到愉快,沒想到捅了馬蜂窩。
瑪蒂爾德讀完邀請函帶着怨氣扔到一邊,并嘟囔:“你想想,我要這個幹什麼?”
丈夫耐心安撫她,“我本以為你會高興,你從沒出門作客,這可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我費了好大勁兒才弄到這張請帖。大家都想要,這是很嚴格的,并非所有職員都可以得到的,你到那兒可以看到所有的官員”。
瑪蒂爾德的怨氣來自于她想光彩照人身着華福戴名貴珠寶參加這次舞會,想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出風頭。倘若不能實現這個願望,她甯可不去,否則是自取其辱。
丈夫羅瓦賽爾則不這麼認為,從他的話語裡能得到下面幾個信息:
第一,這張邀請函他費了很大功夫才拿到。倘若他沒有想借助誇大自己的努力而獲得瑪蒂爾德的崇拜和感激的話,那麼隻能說明他在教育部的确是個普普通通的小科員,可能在上級眼中是個小透明。假如真是個小透明,那麼他費了很大勁兒得到邀請函要麼是為了自己晉升之路更順利要麼是為了哄瑪蒂爾德開心,讓她出門參加舞會散散心。
第二,羅瓦賽爾先生覺得從沒出門做過客的瑪蒂爾德得到這個難得的機會理應喜笑顔開。
羅瓦賽爾先生是一片好心,但是他看不透瑪蒂爾德内心深處的真實想法。看不透瑪蒂爾德對物質生活的高追求和極度饑渴需要填滿的虛榮心。
對于丈夫的安撫,瑪蒂爾德的回應是“憤憤”“不耐煩”。瑪蒂爾德将嫁人不如意這個怒氣遷怒到丈夫羅瓦賽爾身上,按理說,兩個人是你情我願結的婚。但是瑪蒂爾德這種人不會如此想,她隻覺得委屈了自個兒,如果不是礙于門第和出身,她明明可以跻身上流社會。
瑪蒂爾德這種人不會思考一個現實問題,倘若真的有跻身上流社會的機會,她必然不會跟羅瓦賽爾這種小科員結婚。但如果進不去上流社會的圈子,隻能說明不是一家人進不了一家門。又不是羅瓦賽爾先生阻擋了她嫁入豪門之路。那有什麼可抱怨、怨恨甚至于遷怒于眼前的男人的正當理由呢?
那不行,瑪蒂爾德在這方面是不講理的,也理不清。所以她對羅瓦賽爾先生不滿意對羅瓦賽爾請的那個保姆也不滿意,每每看到便惆怅不已,歎息自己“明珠蒙塵”。感慨是命運安排錯了,對影自憐,自我感動,孤芳自賞。
當瑪蒂爾德又帶着怒氣問羅瓦賽爾先生應該穿什麼去參加舞會的時候,羅瓦賽爾先生随口說了一句“上一次去劇場看戲穿的那一條裙子就很合适”。
瑪蒂爾德突然委屈地流下了眼淚,羅瓦賽爾先生的反應很真實,莫泊桑的描述非常到位。
“他沒有再說下去,因為看見妻子哭了,他既吃驚又沮喪。”
這裡的細節描寫不僅生動而且把瑪蒂爾德哭泣這個行為讓丈夫羅瓦賽爾感覺莫名其妙、難以置信的心理反應呈現得十分徹底。
對于三觀不同而且閱曆不同的兩個人,情感是很難互通的。瑪蒂爾德顧影自憐這在丈夫看來純屬自我感動。羅瓦賽爾不是很理解瑪蒂爾德為何會作出這種令他無法理解的反應。
羅瓦賽爾還沒有意識到妻子瑪蒂爾德和自己完全不是一類人,瑪蒂爾德虛榮拜金夢想過上貴婦人的生活,她将自己無法過上貴婦生活的原因推卸到無辜的丈夫羅瓦賽爾身上。
可是羅瓦賽爾呢?他是一個非常務實而且随遇而安的男人。也許是男人早早就面對社會階層的殘酷,也許是羅瓦賽爾原本就胸無大志對目前身為教育部小公務員的工作很滿意,也許是羅瓦賽爾碰壁過許多次早已絕望。
不論因為什麼,羅瓦賽爾對目前的處境是比較滿意的,他沒有怨天尤人,沒有抱怨自己為什麼沒有娶回家一個白富美,也沒有由此生出一種怨恨并且像瑪蒂爾德一樣把怒氣遷怒到另一半身上。他隻想老老實實做個公務員按部就班的工作和晉升,他沒有完全被物欲所掌控。
因為羅瓦賽爾的内心沒有黑洞,所以他對瑪蒂爾德内心的黑洞一無所知。雖然他對瑪蒂爾德很好,給她請保姆,給她差不多的生活。可是羅瓦賽爾并不會真正深入地去關心瑪蒂爾德的精神世界。
相對應地,瑪蒂爾德也從來沒有想過深入地去關心丈夫的内心世界,而是完全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他們兩人最根本的不同是,瑪蒂爾德隻是做夢隻會怨天尤人,可是羅瓦賽爾至少腳踏實地去工作和生活。一個不依賴其他人有獨立生活能力,另一個不能說無法獨立生活但是始終沒有表現出來過。
倘若一個人隻能依賴結婚才能過上物欲橫流的奢侈生活,大概率是要失望的,其中運氣的主導作用太大了。能否心想事成,隻能看上天是否成全了。
從小說的文字描寫中,能看出來羅瓦賽爾先生對妻子瑪蒂爾德是相對愛護的。看到妻子哭了,他除了“吃驚”還有“沮喪”。明明是想讨妻子歡心的,沒想到弄巧成拙反而惹哭了妻子。倘若是個對妻子一點愛護之心都沒有的男人,别說看到妻子哭了哪怕是妻子受傷了,也能做到“充耳不聞視而不見”。
妻子瑪蒂爾德的哭泣讓丈夫羅瓦賽爾想要讓妻子開心起來,他問瑪蒂爾德為何而哭。瑪蒂爾德給出的答案是:“什麼事也沒有。隻是我沒有衣服,當然不能去赴會。”
羅瓦賽爾先生聽出了瑪蒂爾德在控訴他是個經濟能力不行的丈夫,他的反應是“感到很窘”。接着問瑪蒂爾德“一套合适得體的衣服,一套在别的場合也可以穿穿的、比較普通的衣服,要多少錢”?
羅瓦賽爾的問話很有意思,這個男人講話沒有一句廢話也不會打腫臉充胖子。他願意出錢給妻子瑪蒂爾德買一套合适得體的能夠出席晚會的衣服。但還有附加條件,那就是平時在别的場合也能穿,看起來普通但是又可以撐得起場面的衣服。他的條件務實經濟省錢。
瑪蒂爾德聽完停止了哭泣。她十分認真地在思考,“提出一個多大的數目才不至于吓得一個節儉的科員驚叫着斷然拒絕”。
瑪蒂爾德的内心活動點明了丈夫平時生活節儉,所以她不敢“獅子大張口”,能提出的價格是既能滿足她的需求也能讓丈夫接受的那種。
“四百法郎。”
顯然這個節目讓羅瓦賽爾感到吃驚,因為他也有自己的打算。
“他正好積攢下這樣一筆錢,準備買一支槍,夏天和幾個朋友去南泰爾平原打獵玩。這些朋友每個星期日都去那裡打雲雀。”
然而羅瓦賽爾先生還是妥協了,他把自己積攢下來的這筆錢給了瑪蒂爾德,讓她購置漂漂亮亮的衣服。從這裡能看出,羅瓦賽爾先生對瑪蒂爾德是尊重且縱容的,當兩個人的欲望和需求發生碰撞時,他願意讓步。一個愛你的人,未必會讓步。但一個不愛你的人,大體上絕不會讓步,除非有利可圖。
可是瑪蒂爾德是個貪心的女人,買了舞會的衣服之後,她又想添置珠寶。多日表現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羅瓦賽爾看出來了,問她怎麼了。
瑪蒂爾德說:“我既沒有首飾,也沒有珠寶,身上什麼戴得出來的東西也沒有,讓我苦惱。我的樣子會寒碜死了。我甯可不去參加這個晚會。”
羅瓦賽爾先生為難了,添置珠寶可不是一筆小錢。幾百法郎估計不夠,于是提議讓瑪蒂爾德找自己那個富裕的女友弗萊斯蒂埃太太去借一串珠寶。瑪蒂爾德興高采烈地從朋友那裡借了一串項鍊。
舞會當晚,瑪蒂爾德陷入了癫狂般的幸福當中。因為
“她比所有的女士都美麗,又雅緻又妩媚,滿面春風,快活得幾乎發狂。所有的男士都盯着她,打聽她的姓名,求人引見。部長辦公室的人員全都要和她共舞一曲。部長也注意到了她。
她興奮地跳舞,發了瘋似地投入,快樂得陶醉了;她沉溺在她的美貌的勝利和成功的光輝裡,沉溺在奉承、贊美、追慕以及對女人來說無比甜美的完全勝利的幸福雲霧裡,已經忘乎所以了。”
可惜樂極生悲,回家的路上,瑪蒂爾德不小心丢掉了那串看上去是鑽石項鍊的項鍊。之所以項鍊能從她脖子滑落,隻因她太激動了。
出門的瞬間,她看到其他女客穿的外套十分華貴,再看看自己身上批的廉價的外套感到非常磕碜。她不想讓其他參加舞會的人看到她磕碜的一幕,于是飛奔着跑走了。
回到家,瑪蒂爾德突然發現項鍊不見了,大驚失色。羅瓦賽爾先生驚慌失措,當即出門去尋找,找了一晚上也沒有找到。
丢失這串“鑽石項鍊”對羅瓦賽爾先生的打擊巨大,隻是一晚上,羅瓦賽爾回來的時候“臉也消瘦了,面色慘白”。
走遍警察局和報館,能想的辦法都想過了,他們決定買一串一模一樣的鑽石項鍊還給弗萊斯蒂埃太太。
到珠寶店找鑽石項鍊的他們忽略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細節,老闆看着那個珠寶盒,表示:“太太,這串項鍊不是我這兒賣出的,隻有盒子是我這兒配的。”
單純的夫妻倆對珠寶商的話毫無感覺。如果是一個有些生活閱曆的人會思考一下,為什麼不在這家珠寶店買鑽石項鍊卻要來這裡配珠寶盒呢?那串鑽石項鍊價值三萬四千法郎,能夠出售這種名貴珠寶的商家難道會不給顧客配置高端的盒子嗎?
當然也不排除瑪蒂爾德的女友弗萊斯蒂埃太太性格奇特,看不上那個珠寶盒,所以甯可換一家珠寶店去配置。
最根本的是瑪蒂爾德從來沒有懷疑過她的女友弗萊斯蒂埃太太可能隻是表面看起來光鮮亮麗,内裡并沒有那麼富裕。瑪蒂爾德被許多看起來富裕的人的表象給蒙蔽了。殊不知,許多人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全靠一張表皮撐場面而已。
為了買下那串三萬四千法郎的鑽石項鍊,羅瓦賽爾先生把父親給他的一萬八千法郎遺産給花掉了。而且借了許多高利貸,利滾利。
然後他們的生活水平一落千丈:
“ 羅瓦賽爾太太可算體驗到了缺吃少穿的人的那種可怕的生活。
他們辭退了女傭,搬了家,租了一間樓頂的陋室。
她可算體驗到了笨重的家務勞動和廚房裡的讨厭活兒。鍋碗瓢盆都得她自己洗刷,油膩的陶器和鐵鍋底磨壞了她玫瑰色的手指甲。髒衣服、襯衫、抹布也都得自己洗,然後涼在繩子上。她每天早上把垃圾搬到街上,再把水提到樓上,上一層樓都要停下喘一口氣。她穿着和普通平民一樣的衣裳,挎着籃子上水果店、雜貨店、肉店,沒完沒了地還價,一個蘇一個蘇地捍衛她那可憐的錢袋,免不了經常挨罵。
每個月都要還幾筆債,還有一些則要續借,延長償付期限。
丈夫每晚替一個商人謄清賬目;夜間常常替人抄寫,抄一頁掙五個蘇。這樣的生活過了十年。”
奇怪的是,瑪蒂爾德居然對這種生活沒有怨言,變得堅韌粗犷,老了十幾歲。過着小布爾喬亞生活的瑪蒂爾德郁郁不可終日滿腹牢騷,過着最底層婦女生活的她反而堅強不催起來。這何嘗不是許多人的品性呢?
當瑪蒂爾德再次遇到好友弗萊斯蒂埃太太之後,她感到自豪,把這件事告訴了女友。
弗萊斯蒂埃太太卻大為震驚,抓住她的兩隻手:
“哎呀!可憐的瑪蒂爾德!我的那副是假的呀。頂多值五百法郎!……
小說就此結尾,仿佛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瑪蒂爾德和羅瓦賽爾所遭受的那些苦難,竟是一場空。
瑪蒂爾德真的是那種不懂得知足的女人嗎?客觀意義上分析,她是的。但此為人之常情,她也是第一次做人,對人情世故以及真實的階層封鎖真相一無所知。
認知的偏差大,讓她不滿于隻嫁給教育部的小科員羅瓦賽爾,讓她将無法嫁入豪門的憤懑遷怒于羅瓦賽爾。瑪蒂爾德不是一個孤獨的例子,從古至今,古今中外,和她思想相同的女人很多很多。
假如她沒有因為愛慕虛榮、講排場從女友那裡借來那串項鍊,假如她在項鍊丢掉之後能夠和女友講明真相,也許她和丈夫不會白白背上一筆巨債。也不會讓生活質量下降到最底層的水平。
瑪蒂爾德的閱曆極淺,淺到她不知道有許多和她女友那般的人,去高昂的珠寶店買珠寶盒,買山寨珠寶裝進名貴珠寶盒,達到以假亂真混圈子的目标。
瑪蒂爾德如同溫室裡長大的花朵,她的丈夫羅瓦賽爾也是如此。羅瓦賽爾的閱曆也非常淺薄,因而跟着瑪蒂爾德一起上當。兩個人過了多年拆東牆補西牆的貧苦生活,後來發現,是一場羅生門。
莫泊桑的寫作手法高超在他不會評價而是客觀描述和還原,對于細節描寫、人物心理描寫堪稱一絕。是學習寫作的入門佳作,值得多次拜讀。
瑪蒂爾德和羅瓦賽爾先生的遭遇和普通人多麼相似,他們并非任人譴責嘲諷的小說主角。因為認知和心智的偏差,身不由己,不可控制的。假如瑪蒂爾德不去撞南牆,她不甘心。但是撞了,或許會後悔終生。
可是撞或者不撞,皆因心智認知而起。許多長輩總是手把手教育後輩不要去踩坑,但是有用嗎?每個人來這個世界上隻有一次,誰又甘心不嘗試就認輸、就乖乖聽話?一眼就能望到頭的日子,豈不是令人絕望無趣麻木?
明白許多道理,仍然過不好這一生。何況,不知那麼多道理?隻能拿血淚去換教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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